作者:悬九
好,魔头脸色更加差劲了。
岁杳捏着鼻子,以手掌扇走一些令人不适的气味,还算是好言好语地道:“你瞪我也没用,宣灵尊者刚完善的限制,那种情况下你要是真杀了羌无师兄,很可能要因为反噬给他偿命的。”
陆枢行原本步步紧逼的动作缓了片刻,他顿了顿,有些怪异地挑起眉,“所以你做那些,是因为不想我死?”
岁杳语气真挚:“当然也为了恶心你。”
两人站定在还未完全散场的观战台下遥遥对视,岁杳在脑中组织了一下措辞,想要老办法先将魔头从人堆中支走。
一道堪称惨烈的声音却突然响起在山头。
“陆枢行!你杀了我儿,难道不应该偿命吗?!”
第40章 好一个父子情深
眼下, 虽然庆典已经基本告一段落,弟子们走得走散得散,可尚留在练武场范围之内的人数绝对不少。
人们惊异地回头望向来者方向, 一名鬓须灰白的中年男人站在入口边缘,指尖直直指向他们的位置。
“我要状告东璃派弟子陆枢行, 残忍杀害我儿,令他死无全尸,其心可诛!”
“……”
“我方才耳朵出问题了,这人说要告谁,陆师兄?哈, 当真是编瞎话也不打草稿的。”
“这是哪来的疯子, 这种人都能随便进我们宗门吗?”
剩下的弟子们短暂愣神,随后立即出言反驳道。
岁杳仍维持着几分钟前的姿势站在魔头身边,她心头一跳,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那中年男子忽的跌坐下来,将周围人都吓了一跳。他双膝跪立在地上,却面露阴狠之色。
“我儿拜入你们东璃派已有三十余年, 他向来兢兢业业, 勤恳好学,然而, 却被人以如此屈辱的方式残忍杀害!我今日闹上宗门, 也不是想要什么赔偿,我就想要凶手偿命!”
紧接着,便有弟子高声驳道:“空口无凭的,谁知道你儿是谁啊?再说了, 都没证据的事情, 人陆师兄说不定根本就不认识你儿子, 少在这胡乱攀扯了!”
“没有证据?”
中年男子冷笑着朝他们转动面庞,“那现在,诸位可瞧好了,亲眼看看,你们心目中的那位陆师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渣!”
只见两名身板壮实的仆从,竟是抬着一枚未钉盖的长棺步行上山。
咚的一声闷响,四角梁木撞击在地上,溅起一小片飞扬细尘。
“我儿,我儿啊……”
原本还在放狠话的男人突然整个人都佝偻下去,涕泗横流,膝行至棺材旁不顾形象地掩面痛哭起来。其哭声之凄厉,哀恸之深切,一时让周围的人们再说不出一句讽刺话来。
“……”
之前还在骂中年男子说谎的弟子们集体噤声,有心大的偷瞥了几眼同伴,随后上前几步探着脖子往棺材中瞧。
“啊!”
那弟子突然惊叫一声,脚步连连后退,直到被同门们拦住身形,他依旧脸色惨白没有缓过神来。
“这、这……”
见他这般反应,其他弟子们愈发好奇,毕竟若只是单纯的死人,没理由会让他怕成这样。
不远处,岁杳偏头看了一眼仍没有说过一句话的魔头。
陆枢行依旧保持着先前同她斗嘴时的姿态,甚至连身形动作都没有变过。他嘴角弯着微不可察的弧度,赤色的眼垂望那一头的闹剧,没有一丝多余的波动情绪。
按照时间,魔头现在应该还处于先前的言灵效果中,岁杳确定他暂时不会发疯。
岁杳向前走了几步,时不时回头瞅瞅站在原地的魔头,像是生怕一会儿没看住他就又挣脱牵绳撒腿没了似的。快步走近棺材边缘,她迅速低下头望了一眼。
“……”
尸体的头颅,确实是那管事弟子的脸。
可岁杳也只能认出到这里。
唯一完整的五官头颅之下,是惨不忍睹的景象。有清晰的缝合钢丝扎在肿胀皮肉上,将躯干与四条手足勉强连接在一起,哪怕是在美化处理过后,结块的黑血仍黏在钢丝上,难以想象刚死时是怎样的惨况。
双腿处更加触目惊心,皮肤尽数剥落,露出其下被处理过后的鲜红组织。
岁杳沉默着退开,那股腥辣浓郁的腐臭依旧停留在她鼻腔。她大口深呼吸了几下,思绪飞速转动。
人应该不是陆枢行杀的。
那天晚上,在岁杳倒霉顶替了那管事弟子的位置,被魔头缠上之后,她亲眼看着那弟子连滚带爬地逃出雪山范围,往灯火通明的弟子居住所去了。
而之后的几个晚上,觉醒的魔头几乎一直都跟她在同一个地方,他也没时间再去找人秋后算账。
可……
万一呢?
那是刚灭世过一次的疯子,昔日的仇人出现在眼前,别说是弟子住所,哪怕逃到天涯海角,魔头都能把他揪出来在自己面前碎尸万段。
那一天晚上岁杳返回五行峰继续考试,在她候在终点等结果的那一个多时辰中,足够陆枢行将人杀死百八十次了。
“……”
亲眼看见尸体惨状过后,原本反驳得最厉害的几个弟子们彻底沉默下来,无声望向站在几米之外的陆枢行。
他们虽也一句话未说,但几百道视线齐齐望过来,依旧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发誓过,无论前路如何,无论面对的是谁,我都要替吾儿讨一个公道。”
那中年男人撑着棺材边缘,踉跄着站起身来,“是,你们东璃派当然会护着他陆枢行,乃至他们上封都陆家,连夜派人送来封口费,想要以钱财堵我的嘴!我拒收之后,陆家主竟是又差人送了我妻子的衣袍一角,以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的命来威胁于我!”
“如今我什么也没有了,哈哈哈……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今日我就是要将事闹大,我要让天下人都看看,这些世家弟子,这些前途无量的天骄们,背地里是多么腌臜苟且!”
“……”
身处于各异视线的焦点处,陆枢行维持着抱臂的姿态。见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顿了片刻,转动着眼睛掠过所有人,最终停留在同样无声望过来的岁杳身上。
魔头突然伸手,做了个拍掌的姿态。
“说得好,说得好啊!”
他嘴角勾起,边抚掌,边笑嘻嘻地看着那中年男人,“好一个父子情深,看得我当真是感、动、极、了。”
“陆枢行,你犯下如此罪孽,难道心里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忏悔吗?”
男人深吸一口气,“陆家主一心想保自己的孩子,同样为人父,我不会不了解。可是,他陆千寻的儿子是儿子,我的儿子就不是人了吗?!我儿安分守己,从来不会给家里添麻烦,我就想问问你们,他凭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陆枢行脸上的笑意更盛。
岁杳在一旁看得有些心惊,她现在倒宁愿魔头这个时候发疯,起码那样是他的稳定发挥,而自己也能够想法子阻止。
可眼下……
她从未见过陆枢行这般作态。
魔头一般都是想发疯就发疯,不会顾及任何人与任何事物,但那中年男人此刻都说出这些话,他却依旧这样笑……
岁杳拨开人群,快步想要走回到陆枢行身边。
“真没想到,陆师兄竟会做下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你没看见,他先前同那羌无师兄切磋的时候,手下可是式式杀招!我早就说过,陆枢行根本不是你们想象中的大好人,偏偏那时候没人信我,现在好了吧,闹出这种丑事来,传出去真是丢我们五行峰的脸。我看啊,他就应该以死谢罪,保全宗门的名声。”
“……你们别再落井下石了,平日里一口一个陆师兄,现在出事了,怎的就统统换了个嘴脸?”
“呵,你把人家当好师兄,说不定人家背地里想着怎么弄死你分尸呢!那棺材里的人大家可是都亲眼看见了,要我说,死还便宜他了,这种邪魔怎么配留在正道宗门,就应将他根骨尽断逐到魔狱中去!”
人群喧闹起来,一开始还只是单纯地讨论这次事故,但随着被动静吸引过来的人数越来越多,有些夹带着恶意的话便轻而易举地脱口。
反正,这可是在“人群”的这个概念中,如今谁都可以肆意评论这名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首席,说几句话罢了,谁又能教他们付出什么代价呢?
有五行峰的弟子愤愤不平想要替陆枢行辩驳,下一秒,也因势单力薄而淹没在讨伐的声浪中。
岁杳被围堵在万般人声的浪潮之中,她睁着眼睛,那些不断从耳边流窜的恶语仿佛化为实质,盘踞着占据了一片夜色。
她想起就在半个时辰之前,这些人中有半数还随着她用以遮掩的言灵,口中呐喊着“正道之光陆枢行”,不出片刻,人心转变的速度显得讽刺惊人。
其实岁杳也知道,有些话他们并没有说错。
魔头就是这样的人,他的恶从不遮掩,明晃晃地写在身上,让任何妄图窥见其内心之人都毛骨悚然,再不敢上前。
而他会因此而发笑,每笑一声,这份恶便加剧一份,直到与燃烧的黑火连成一片,在自我毁灭的疯狂中烧尽一切。
岁杳疲倦地闭了闭眼睛,终是混在人堆中轻声说道:
【噤声。】
……
“是啊,是啊……谁家的孩子都是人,这天底下,哪里会有不心疼孩子的父亲,你说呢?”
那一头,陆枢行眯着眼睛,以一种压低的轻缓嗓音这样说道。
中年男人下意识地为他语气中的深意而心惊,而紧接着,却见那首席师兄竟是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明明他还未曾做什么,一股透彻骨髓的悚意却爬满了整个身子。
“你……”
中年男人喉头下意识滚咽一瞬。
陆枢行步行至他跟前,微微俯身,以一种意味不明的语气这样道:“既是如此,那我便帮你一把,送你这个‘好父亲’,下去同你那乖儿郎团聚,如何?”
“你、你敢……”
——“孽子!”
突然间,一道陌生的声音响彻在练武场中。
跟在面容焦急的宣灵尊者身后、大步走来的男人身着玄色道袍,样式乍一看极为简洁,可自其周身发散的凌冽气质却足以令所有人望而生畏。
如果说白天的陆枢行虽行事端正肃穆,但胆子大点的小弟子们,依旧愿意与他亲近。
那从如今这个男人身上传来的,只有全然的上位者压迫。
看一眼便知道,那是真正处于云端之上的,跟普通修者不属于一个世界的人。
……坏事了。
岁杳在人群中皱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