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青箬
……
见面的地点是城中一家会所。因为这里是会员制的,所以黄助理没有像任泽霖说的那样把时间地址发给他,而是亲自开车过来接他,免得任泽霖没有会员卡无法进入。
“这么说,我们刷的是任先生的卡?”进门的时候,任泽霖问。
黄助理点头,“是的。”任先生几乎所有的会员卡都在他这里,有什么活动,他好提前得知,为任先生安排日程。至于年终结账之类的琐事,当然也是由他包办。
任泽霖道,“那任先生没有了会员卡,他怎么进来?”
黄助理笑了,到底还是个孩子,不知道任家的分量。他与有荣焉地道,“任先生在这种场合,可以直接刷脸。”
任泽霖了然地点头,不再说话,心情更沉重了一分。
虽然已经搜索了很多任氏相关的新闻,也知道任家的行事恐怕会有些霸道,但真正要面对的时候,他还是会有一种强烈的窒闷感。面对这样的强权,他真的能争取到主动权吗?
进了包厢,任先生理所当然还没有来。任泽霖听黄助理打电话,那意思好像人现在还在公司。
好在他本来也没期待什么父慈子孝,既然有时间,就从背包里掏出了课本,开始复习今日的课程。
黄助理打完电话回来,看到这一幕,再次感慨这位新少爷真是个妙人。明明在等人,这态度倒是从容得很。而且他敢肯定,等任先生来了,看到这样的表现,非但不会生气,反而只会高兴。
半小时后,任先生姗姗来迟。
看到他的脸,任泽霖就知道没有任何侥幸的余地了。他跟任先生看起来足有六分相似,就算陌生人见了,也会认为他们是亲父子。
任先生在对面坐下来,扫了一眼任泽霖手里的书,点头道,“争分夺秒地学习,是个好习惯。”
然而说完这一句之后,他话锋一转,又道,“你现在读的是医学系?回头我就让人给你转到管理系去。你以后要接手家里的公司,不能不懂这些。”
任泽霖握着笔的手猛地收紧,指节用力到泛白,气到浑身发颤。
从认识琳琅以来,他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几乎已经忘却了那种面对现实无能为力的感觉。但现在,他又真切地体会到了。——从头到尾,这件事里,他个人的意志根本不重要,也没有人会在意。
说什么争取主动权,在任先生面前简直像个笑话。
幸好任泽霖来之前就抱着警惕的心理,早知道这一关不是那么容易过去。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怒火全都压了回去,歇斯底里、大吼大叫,对事情不会有任何帮助,只会更让人看轻他,觉得他需要更多的“改造”。
任泽霖将牙咬得紧紧的,终于过了怒火冲头的那一阵子。
他松开手,把笔放回桌上,抬头盯着任先生,“我喜欢现在这个专业,并不打算转系。”
任先生不由唏嘘了一下,如果他不止一个儿子,说不定会支持任泽霖的想法,让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因为医生也是个受人尊敬的职业,做到顶级,几乎可以左右生死。人活着总有生病的时候,谁都不会拒绝这方面的人脉。毕竟顶尖的大夫,就算捧着钱也很难请到。
可惜了……他摇了摇头,“这件事没得商量。”
“我有我自己的人生规划!”任泽霖终于没完全压住火气,尾音抬高了一瞬,“我已经成年了,就算你是我血缘上的父亲,也不能管我的事。”
“那我们就试试看吧。”任先生也不生气,还笑着对他道,“你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这个世界运转的规则。不过,我会教你的。”
他说完之后,便对黄助理道,“差不多了,让人上菜吧。”
“不必了。”任泽霖站起来,表情生硬地道,“我再说一次,我没有认祖归宗的意思,也并不想继承什么任氏集团。我的梦想是当个最优秀的医生,救死扶伤,让更多的病人得到救治。不过你这种人,是不会懂的。既然话不投机,饭就不用吃了,以后最好也不要再见面。”
他说完,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便直接离开了。
出了会所,任泽霖找了一条没人的小巷停下来,靠着墙长出了一口气,这才露出几分阴郁的神色。
他知道,自己的话,对方根本不可能听进去。
他也相信,任家确实有这样的能量,在不考虑他个人意愿的前提下,就替他转系,让他去学什么工商管理。
这种身不由己被人拨弄着、仿佛玩偶道具一般的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有一瞬间,任泽霖忍不住想,既然对方想让他接手任家,那不如就遂了对方的愿。反正没人规定他只能振兴任家,等他掌握权力之后,就想办法把公司给弄破产,到时候,他们的脸色应该会很好看吧?
恨意在心脏扎根,他所有的情绪都因此而染上了一抹黑色。
如果就此发展,他或许很快就会再次走上黑化的道路,变成那个毁灭一切,也毁灭自己的任泽霖。
但就在这一刻,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有些陌生的钢琴声刚出现的时候,任泽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手机铃声。过了一会儿,她才终于回神:这是琳琅弹奏的琴曲,任泽霖偷偷录下来,设置成了她的来电铃声。
只是之前两人从来没有打过电话,以至于他乍一听见,竟然完全没想起来。
意识到电话是谁打来的瞬间,笼罩在他身上的阴暗情绪如潮水般褪去,让任泽霖有种终于能呼吸了的畅快感。他深吸了一口气,掏出手机接电话。
一个意料之外的好消息:琳琅要回来了。
又过去了几天,小楼外已经没了徘徊的人影,虽然预定的假期还剩两天,但琳琅还是决定直接回来。
用她的话说,“酒店再好,也不如家里舒服,饭菜也没有你做的好吃。”
这个消息,让任泽霖无比欢欣雀跃。他暂时将任家的事抛在一边,匆匆赶回学校,将小楼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清理了一遍,该洗的洗,该擦的擦,再把暖气打开。
虽然人明天才能回来,但他从现在就开始期待了。
只是忙碌完了,躺在地板上休息的时候,任家的那些烦心事又自己跑到了他的脑子里。
住在小楼里的日子,当然是说不出的快活。可是这种日子,还能持续多久呢?按理说,就算是转了系,也不影响他过来做饭,但是万一任家连这件事也要插手呢?
一想到自己的事情可能会牵连到琳琅,任泽霖心就猛地一揪,简直不敢去想那样的场景。
那么,要提前离开,规避可能出现的情况吗?
可是,他心里又是那么地不舍。而且琳琅曾经亲口说过,希望他留下来。
在种种情绪萦绕之中,任泽霖就这样躺在地板上睡着了。虽然屋子里开了暖气,但是他这么睡了一夜,再加上心中郁结,第二天起来,发现鼻子有些不通畅,喉咙也完全肿了,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洗脸的时候,任泽霖注意到镜子里的自己,才发现短短几天,他整个人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大概是因为任家的事情像是一片浓重的阴影压在他心上,让他完全无力反抗,更无心打理自己,所以人看起来沧桑憔悴了一些,气质也变得更加沉郁。
这个样子,琳琅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吧?
任泽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打起精神来,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又调整了一下表情,看起来跟往日没什么分别,这才放心。
怕还有什么疏漏,他索性戴了个口罩。
到时候就算琳琅问起,他也可以说是因为自己感冒了,怕传染给别人。
弄完了这些,又去菜市场买了菜,任泽霖才去上课。进教学楼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找了大一的年级主任。
主任负责教他们的一门基础课,对任泽霖这个学生印象深刻,十分欣赏。任泽霖的家境她是知道的,所以看到他一脸踌躇地站在办公室门口,便笑着问,“任同学,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如果可以,任泽霖并不想用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打扰学校的清净,但是既然任先生放了话,那么老师们早晚会知道。任泽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提前说一声,争取一下他们的帮助。
他抿了抿唇,将任先生的事说了。别的都一句话带过,重点强调任先生罔顾他本人的意愿,打算将他转到管理系去,而他本人对于医学是十分热爱的,并不想接手这种操控。
他的身世居然如此离奇,主任也不由大吃一惊。刚开始主任还替任泽霖高兴,有个背景这么深厚的家庭,并不是坏事。但听说是因为儿子死了才想认他,而且还要强迫他转专业,去接管公司,主任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她当然知道,如果任家铁了心这么做,说不定真的能成功。
校园并不是独立的小世界,金钱在这里依旧有用武之地。不过,这里还更多的人热血未冷,所以犹豫了一番,主任还是对他道,“你放心,我不点头,没人能把你的档案调走。”
任泽霖是个天赋卓绝的学生,教过他的老师都赞不绝口,这么一个优秀的学生,她不能轻易放弃!
如果是任泽霖自己的选择,也就罢了,老师总拗不过学生。但既然任泽霖自己想留下,她就会尽力去帮他。
得到了保证,任泽霖松了一口气。但他很清楚,有些事情主任也做不了主,她上面还有这么多领导呢。所以他又道,“如果实在难不住也没关系,只是希望您到时候通知我一声,让我先有个心理准备。”
“好。”主任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先去上课。
然后转头就给校长打了电话,她是校长的侄女,关系此时不用,更待何时?把事情在校长那里过了明路,到时候处理起来就从容多了。她说不让人从自己这里拿走任泽霖的档案,就一定要做到。
……
任泽霖本来想去机场接人,但他又不会开车,去接人也还是只能打车,王诗文就拒绝了,让他在家里把饭菜准备好。
琳琅是从来不吃飞机餐的,只喝矿泉水。等坐车回到家,正好可以吃午饭。
这顿接风宴,任泽霖可以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整治出了满满一桌子的菜。而等最后一个菜上桌,琳琅和王诗文也回来了。
车子直接开进学校,任泽霖等在小楼附近的主干道上,顺利接到了人。
说来奇怪,其实也就几天没见,但他此时看着琳琅,总觉得有些陌生,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于是从头到尾,任泽霖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始终没有挪开过。
走的时候只有一个随身的小包,回来倒是带了一箱子的行李,据说都是当地特产,带回来做手信。
一进门,闻到饭菜的香味,琳琅就主动坐到了餐桌上。
任泽霖在她对面坐下,见琳琅一直好奇地盯着自己,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才发现自己还戴着口罩。吃饭的时候,当然是不能戴着这个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取了下来,有些忐忑地坐好。
琳琅看了他一会儿,任泽霖一颗心七上八下,最后却只听他道,“你是不是瘦了?”
这一瞬间,他莫名地生出了几分委屈的情绪。
任泽霖从小很少哭,因为他知道,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只有一个奶奶,虽然是成年人,却也需要别人照顾的,不能像其他的家长那样维护孩子。甚至他和人打架,明明是自己占理,奶奶却只能拉着他去给人道歉,然后在私底下抱着他哭,说是奶奶没用。
小小的孩子,只记住了眼泪没有用。
但他现在才意识到,原来眼泪不是没有用,他能让你在心疼你的人面前将所有情绪都发泄出来。
只是……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
“可能是又长高了。”他忍住了那一瞬间的情绪,笑着回答。
他已经快二十岁了,按理说已经过了长个子最快的阶段,但这几个月住在小楼,任泽霖已经长高了几厘米。所以他这么说,琳琅也没有怀疑。
王诗文迅速吃完饭,就去洗澡休息了。虽然飞机的航程并不久,但是每次旅途劳顿,回家之后还是想躺着休息。
任泽霖则是继续督促琳琅吃饭,一边问一些旅途趣事。
他早就已经发现了,琳琅发呆的时候,大概是因为注意力比较分散,反应总会慢一点,人却乖得不得了,让做什么就做什么,问她什么就答什么。大概她也知道自己的情况,所以对于身边信任的人,自然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
有时候任泽霖甚至忍不住想,如果在这个时候叫她亲自己一口,她是不是也不会拒绝?
不过他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虽然心思并不坦荡,倒也没有用这种方式占便宜的想法。
只是这几天以来遇到的事情太多,让任泽霖有些无法承受。如果是以前,他会选择自己扛过去,但现在,却忽然想要在她面前,软弱一次。
但直到琳琅吃完饭,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任泽霖收拾了碗筷和桌面,将切好的水果端出来,就见琳琅正在开自己带回来的箱子。看见任泽霖,她就朝他招手。任泽霖走过去,见他从箱子里取出几个袋子,然后把剩下的往他面前一推,笑着道,“礼物。”
“给我的?这么多?”任泽霖吃了一惊。
琳琅笑着道,“是啊,都是给你的,看看喜不喜欢。”
任泽霖便蹲下来,将箱子里的礼物一样一样看过去。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任泽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琳琅即便出门在外,也始终没有忘了他。
他握着一个街边买来的木刻摆件,抬头去看琳琅。
她又在神游天外了。
但是这一刻,任泽霖很想、很想让她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