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央墨
明明大家都是人,明明大家都有喜怒哀乐、会哭会笑,除了身份之别以外,大家到底还有什么不同?
难道就因为他们生来活在淤泥里,他们就活该被人践踏吗?
于是当运送劳工的黑商队被卷入领主围剿叛军的炮火时,扎克雷毫不犹豫地撞开牢笼,选择了逃跑,然而在逃跑的方向,扎克雷和大哥安却发生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分歧。
“我们要分头跑,这样逃脱的机会才更大。”
大哥抓着他的手,严厉斥责:“别胡说,我们才多大,逃跑又能跑多远?不如干脆留在原地躲起来,等这一切结束。”
“等?等它们结束?然后呢?再被当作货物卖给另一拨人吗?!”扎克雷尖锐反问。
大哥缓缓摇头:“总会有办法的,扎克雷。不要冲动,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事,只要活着,一切都有可能。”
扎克雷沉默片刻,同样摇头:“不对,不是这样的。”
“有些时候……如果没办法开心地活,那不如畅快地死。”
丢下这句话,扎克雷不顾身后大哥的紧张呼唤,头也不回地跑了。
他不知道自己跑向的是未来还是死亡,也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就在自己决定为了自己奔跑的这一刻,他感到非常畅快。
就像是飞鸟一样自由。
……
后来,他们兄弟到底是从这场灾难中逃脱了。
从灵魂感应中得知,大哥被一个有些奇怪的生命教会的使徒收留,改名安东尼奥,很可能成为对方的养子。
扎克雷松了口气,为大哥感到开心。
于是当大哥问起他的近况的时候,他撒了谎。
“我很好。”他这样说,“就像大哥你那样,有一个好心的先生收留了我。”事实上,是他闯入了盗贼与劫匪的密谋现场,被捆起来当作备用粮丢进地窖,“好心的先生条件不太好,”地窖的环境很不好,没有吃的,更没有厕所,周围弥漫着难闻的气味,甚至还有几个同样的“备用粮”奄奄一息地躺在角落,“但没关系,我会处理好这一切。”
他握紧拳头,再展开时,手上就出现了薄薄的冰刃。他用这把冰刃偷偷割断绳索,后又在那匪徒进入地窖,提着备用粮的脚准备拖出去煮了时,从后突袭,割断了对方的脖子。
昏暗的地窖和刺鼻的腥臭中,扎克雷回头看向这几个备用粮。
“喂,你们难道就想这样等死吗?”
扎克雷沾满鲜血的脸上向他们露出笑容。
“既然大家左右都是活不下去的人,那不如跟我挣扎一下,怎么样?这世上,哪里有别人吃我们,我们就要安心等死的道理?”
这一刻,备用粮们的眼中染上了一丝光彩,如同在这一刻重新成为了人。
……
十四岁这一年,扎克雷受到了妹妹莫妮卡死亡的噩耗。
他们的小妹莫妮卡,因为某个使徒意外觉醒了灵魂上的能力,对她进行了一场灵魂上的扰动,从而导致本就不够强壮的她走向死亡。而更令他震惊的是,做下这件事的人,正是曾经那个聪明的蓝眼睛姑娘,现在的安洁莉卡。
扎克雷对这件事有些难以接受。
虽然他知道莫妮卡没有责怪安洁莉卡,但他只是……只是难以接受。
于是他不再去想这件事,烦恼地混入了最近的城镇,并成为了一小片区域的孩子王,之后又顺理成章地加入最近的起义军,开启了为起义军收集情报、埋伏反击、谎话连篇的人生。
而等他回过神后,他已经到了十五岁。
这时的他,已经很少感应到大哥安东尼奥那边的情况了。
根据不多的灵魂消息,扎克雷只知道安东尼奥有个严厉到几乎吓人的养父,平时也十分忙碌。但还好,一年前安东尼奥就已经成功继承了爵位,今年正准备加入王国军,挣到足够的军功后,就申请调职到王国内最荣耀的地方——王室近卫团。
扎克雷感到有些不舒服。
他以为这是源于对兄长的嫉妒,他嫉妒大哥能够一步步踏上青云之路,可自己却依然在淤泥中打滚。
但当他易地而处,将那个即将加入王国军、加入近卫团的人换成自己后,他却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情。
——厌恶。
甚至是憎恨。
他憎恨着掌控这个国度的人,憎恨着那些踩着底层人们血肉登上光洁台阶的“大人物”们,他心中的憎恨与愤怒是如此强烈,以致于他对在王国军中汲汲营营的大哥都感到了些许失望和背叛。
但他很快劝慰自己,告诉自己这不是大哥的错,而是当年两人不同的选择,才导致了这样阴差阳错的后果,他不该为此就疏远自己的大哥,这是不对的。
虽然两人身处不同的阵营,但他们依然是兄弟啊!
“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他们起义军虽然在东境线这边反抗这里的领主,但王国军不归领主管,一般也不会插手领主的私事,所以他们不一定有敌对的机会,不是吗?
扎克雷十分乐观,并在十六岁这一年出于隐晦的愧疚心态来到王都,想要跟久别的兄弟安东尼奥好好叙个旧。
但就是这一年,他得知了一个惊人真相——
原来,他们兄妹的身份并非普通的东奥雷王国的流民,也根本不是他之前以为的“北国雇佣军路过王国时跟人春风一度后留下的历史问题”,甚至他们都不是东奥雷王国的人。他们是来自北国科郡群林,一个信奉智慧与知识女神的国度,迦利亚王国的王室。
然而三十多年前,生命之主向智慧与知识女神发动神战,于是人间的生命教会也向智慧与知识女神的教会发动圣战,结果就是生命之主将智慧与知识女神收作从神,生命教会则将智慧教会摧枯拉朽地毁灭了。
迦利亚王国如东奥雷王国一样,教国一体,当教会不存在后,国家自然也不存在了,于是曾经的王室也流落民间,三兄妹的母亲,一位曾经的公主,也在阴差阳错下来到了敌国境内,隐姓埋名又神态狼狈地度过了她的短暂人生。
如果说这样的事还只是令扎克雷感到震惊,那么接下来他了解到的事,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因为安东尼奥竟赫然表示,他要为此向东奥雷王国王室与生命教会复仇,为此,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向胡克二世效忠。
“你疯了?!”扎克雷脱口而出,“你知道那个男人是什么人吗?!”
胡克二世,神眷帝王,唯一一个打破早死诅咒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从统治王国多年的教会手中虎口夺食,将被分给神权的王权一点点夺回的男人。
在新党也就是保皇党们的眼中,胡克二世简直就是天赐帝王,是他们能够挤开神权大展手脚的绝佳机会,也可能是唯一机会。
可在扎克雷眼中,他却知道这个国王绝不简单!
“我知道。”安东尼奥平静地说出了扎克雷认为极可怕的话,“胡克二世陛下是邪神教会的使徒,不,甚至不止是使徒,而是圣徒——陛下与生命教会的圣殿只有一宫的距离,甚至生命圣主的神像就高悬在他头上,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露出任何破绽,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发觉陛下的身份。能做到的这一点的,恐怕只有圣徒,而且是能力十分强大的圣徒。”
“既然你都知道他的危险,你还要跟他合作?!”
“正因为他的强大,我才要跟他合作。”安东尼奥说,“这是我们的复仇,也可能是我们有生之年唯一击溃东奥雷王国的机会。”
“狗屁!什么‘我们’?什么‘唯一复仇的机会’?那该死的迦利亚王国在今天之前我连听都没听过,而那所谓的智慧与知识女神,在我每一次濒死的时刻她也从来没有出现过、拯救过我,我走到今天的每一步都是凭我自己,我为什么要为了这些该死的、虚无缥缈的东西拼上一切去复仇?到底你是傻子还是你以为我是傻子?!”
“你可以不做。”安东尼奥平静说出他的决定,“但我已经决定去做了。”
“安东尼奥!!”扎克雷怒吼出声,心中除了震怒,更多的是失望,“你知不知道邪神教会是怎样的一群人?你知不知道跟他们合作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你看塔乌丘陵和黑暗海域,你看那个曾经活跃着无数神秘生物、像是天国一样的梦比斯境,现在那里已经化作一片血海!曾经美丽的人鱼和精灵,如今却只是地上蠕动的肉块和难以直视的畸形儿的尸体!看到这样的一幕,难道还不够让你明白邪神教会是群什么样的人,难道还不够让你明白邪神教会势力扩展的后果吗?!”
“我知道。”安东尼奥说,“但这是复仇的必经之路,不明白的人是你,扎克雷。你知道想要扳倒一个有着近千年底蕴、哪怕分裂成东西两国后也依然雄踞一方的王国,是多么困难的事吗?那是我们经此一生都无法做到的,如果只靠我们自己的力量试图去颠覆这一王国,可能到了七老八十的时候,也只是小打小闹,不痛不痒,最多杀几个王室的人而已,远无法动摇一个王国的根基。”
“蠢货!安东尼奥你个蠢货!做不到你不会不做吗?!”扎克雷暴怒,“迦利亚王国和智慧与知识女神到底给了你什么才让你如此执迷不悟?!信仰和复仇就真的那么重要吗?甚至让你不惜跟邪神教徒合作?你是蠢货吗?!”
“不,信仰可以不重要,但复仇——抱歉,扎克雷,这是我的责任。”安东尼奥平静得让扎克雷感到可怕,“既然这是我的责任,那么我必须要做。”
扎克雷的心情从震怒再到失望。
他连连后退,不断摇头。
“所以这就是你的答案?所以就为了这种可笑的东西,你就要让这一个王国的人们都置于邪神恐怖的威胁之下?”
似乎是被扎克雷连连质问惹恼了,安东尼奥脸上终于露出不悦神色,道:“我们两人做的事难道有什么不同吗?我与邪神教会合作,颠覆王国,你加入起义军,难道不也是为了颠覆王国?”
“不,不一样,我们绝不一样!”扎克雷深深看了他一眼,退入阴影,“我加入起义军,绝不是为了颠覆王国,更不是为了给这里带来死亡和灾难……”
当年,当他第一次冲破束缚,在充满着硝烟和死亡的战场中为了自己奔跑时,他不知道未来如何,不知道前路如何,但他感到了自由与希望,还感到了幸福。
那是可以由自己主宰自己人生的幸福,尽管它那样短暂而虚无,但它是如此幸福。
所以他想要将这样的幸福带给所有的人,想让那名为希望的光点亮所有绝望的人的双眼。
“安东尼奥,安东尼奥啊……你真的变成大人物了……”
扎克雷不断后退,而后离开,再没有回头。
这一天,兄弟二人终于彻底分道扬镳。
……
十八岁那年,原本为了起义军活动的扎克雷意外遇见了全国巡回演出的安洁莉卡。
几乎是在看到安洁莉卡的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心脏怦怦狂跳了起来,而那段被他以为早已遗忘的情绪,也如同野火燎原,卷土重来。
他强自按捺着激动,等待在门外,等到了惊讶的安洁莉卡,而后近乎语无伦次地向她诉说了自己的心情……可能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废话,比如说这些年的艰难之类的。
他不想向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诉苦,但他的确废话连篇;他想要表现得更有风度更游刃有余一些,但事实上他表现得一塌糊涂,就连路边的六岁孩子都做得比他更好。
他根本不像是那个能用谎言将敌人骗得团团转的起义军二把手。
他像是个傻子。
扎克雷心中懊恼至极,觉得自己肯定搞砸了这一切,可对面,安洁莉卡却向他笑了起来。
“你喜欢我?”她问。
扎克雷想要点头,又沮丧得不敢点头。
安洁莉卡微笑道:“那好啊,我们试试看吧。”
扎克雷几乎都被吓住了。
他没想到自己这样的表现都能得到安洁莉卡的青睐……安洁莉卡这些年终于傻了吗?
扎克雷震惊过分,慌张抬头,可就在他对上安洁莉卡那双眼睛的瞬间,他却蓦然怔住。
他明白了什么。
慢慢的,扎克雷摘下了帽子,帽檐在他手中扭曲得不成样子。但在面上,他却镇定笑了起来。
“对了,安洁莉卡……如果我们成为了恋人的话,那么接下来,我可以拜托你一些事吗?一些对我而言很重要,但对你来说很容易的事……”
“是什么?”
“……为我们起义军传递情报。”
这一刻,扎克雷看到安洁莉卡原本虚无的笑容变得真切,原本恍惚的目光焕发神采。
他从未有什么时候像如今这样渴望她的拒绝,哪怕这代表着她同样拒绝了他的爱意。
可是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就如同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笨拙可怕的告白。
——明明是一般人不会答应的事,明明是聪明人不会答应的告白,但她偏偏全都答应了。
“好啊。”
这一刻,她露出了近乎满足的笑容,如同心中扭曲的空洞被无形之物填补。
扎克雷怔怔看着她,神色恍惚。
“怎么了,扎克雷,你的表情有些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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