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114章

作者:乌鞘 标签: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高永清失情不察,拂意朕心,大理寺讯问皆已查实,当以失而言罪。予罚俸三年,不得升迁调任,钦此。”

  太子自己念得时候声音都越来越小,他心道,这和罚酒三杯有什么区别?

  对高永清落井下石的官吏也都傻了,不是说皇帝生了大气么?怎么就和挠痒痒一样罚点俸禄就完了?高永清在御史台再原任三年又能怎样?虽不能升迁,可这小子如今的年纪和官位也是同辈中的佼佼者,旁人升任了怕是还没他品级高!

  于是便有人联合起来打算去面见皇帝,上谏此罪断得不妥。后来卓思衡听老师说,皇帝亲切接待了这些“痛陈利弊”的“忠臣”,耐心听他们言说,又非常适时的头痛发作倒地不起,吓得几个官员也几乎要昏厥过去,事后,皇帝“苏醒”后又在病床上召见了这些人,然而已经没有一个人再敢慷慨激昂地陈述了,都只是让皇帝静养为宜。

  这件事便以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体面”方式翻了篇,高永清也自典狱释放。

  卓思衡和那些没有公报私仇成功的官员一样不满意。

  作为知道为何如此的人之一,他现在非常愤懑,然而除了亲自去问高永清,也没有更好的途径来询问其余他所不清楚的始末。

  那就亲自去问!

  高永清自大理寺典狱回到自家,便收到一封来自洗石寺主持的信,说是快到他父亲的忌日,是否仍旧要来参拜一日,是否要准备他的素斋。

  往年主持也是这般询问的,可是今年,这封信的笔记便有些不大对劲……再仔细查看,高永清忽然认出了许久不见的字迹出自何处,也不知是惊喜还是忧心,半晌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第156章

  卓思衡自进到洗石寺里就阴着一张脸,引路的小沙弥刚入寺中不认识此人,只觉肃杀非常看都不敢看去一眼,之前那位高施主就显得宽和多了。

  绕至后院禅房,小沙弥唯恐避之不及,匆匆退下,卓思衡也不敲门,径直而入,高永清自长条春凳上起身,难掩雀跃道:“大哥!”

  两人几年说不上一句亲近话,难得聚首本该无话不说,可卓思衡铁着脸摆明就是来兴师问罪,高永清也不敢再说,这时候倒显得颇为老实了。

  卓思衡看他因典狱又走了一遭,疲乏之态尽显脸上,苍白面容更甚从前,也不知道是心疼更多还是气愤更多,声音沉了又沉道:“典狱的牢饭就这么好吃么?”

  卓思衡阴阳怪气说话时非常有杀伤力,但他大多数时间都用腹诽来消耗这种与生俱来的尖锐锐意,很少说出口。

  高永清低声道:“不是很好,没有肉。”有时候,他也是很诚实的。

  卓思衡差点气晕过去道:“废话!大牢里的肉是给死囚吃的!皇帝怎么会让你一个功勋卓著替他尽能分忧的忠贞不二之臣出事?”

  “大哥都知道了。”高永清不指望能瞒过卓思衡,“我也是人臣,尽人臣所能而已。”

  一句话,让卓思衡彻底火冒三丈。

  “你长嘴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不劝他?你读的那些书都读到哪去了?这个时候不正是应该摆道理的时候吗?即使他不肯听,你也可以拿利益诱导,你难道不知?他使手腕只看利益,不看其他,我不信你当时想不出其他的理由来譬解,你为什么不愿意这么做?”

  “因为杀人灭口的主意是我提的。”

  再一句话,让卓思衡目瞪口呆。

  高永清坦然的样子好像早有预谋,卓思衡一时难以言语,只觉五雷轰顶不过如此。高永清自己去找皇帝解决刺客?

  “难道你没有听我的劝告私下审问了刺客?他告诉你了皇帝的阴私,所以你如此行事?”

  高永清摇摇头:“我没有审问刺客,当日事出从急,一切都是按照大哥的吩咐来做。但后来,皇帝召见,格外谨慎问我那日是否有与刺客谈话,又是否有羁押禁军单独和刺客有所来往之类,我便看出刺客来路不简单,皇帝又审了刺客足足两个时辰,出来后让我押人回去,我猜到此人或许和皇帝故去身份有关,否则还有什么事足以让他投鼠忌器?我便上陈了杀人灭口之策,皇帝表现得好像很挣扎,但同意得却很快。”说完,他自嘲般笑了笑。

  “为什么?”卓思衡难以置信看着高永清,“你为什么愿意主动去做这样的事?纵然此人是有罪之人,自当有国法处理。”

  “因为我知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不能错过。只做这一件事。让一个有罪之人罪有应得,就可以得到我一直想得到的东西。”

  “你要什么?”

  “皇帝的信任,”高永清目光灼灼看向卓思衡,“还有权力。”

  “以我们当下的地位,何愁将来不能身负权柄位极人臣?”卓思衡急道,“到那时不也能一展能及之事?而你急功近利,换来一时皇帝的无上信任,但最终若招惹了他的猜忌和阴狠,才真的会有灭顶之灾!一时风光比一世煊赫,你要哪个?你明明能明白,为何又不肯明白呢?”

  高永清微低着头,晨光正透窗洒过他的身影,他侧头而对窗外,似是在细听啁啾的鸣鸟欢蹦而唱,许久却问了一句看似无关的话:“大哥觉得太子如何?”

  卓思衡知道自己偏帮太子的事是瞒不过高永清的,但也不觉得二者之间有何联系,只等他将想说得话说完。

  “我年幼时曾经问过父亲,戾太子个性温厚淳善,为何朝野内外除了你们几位东宫重臣却无人拥护?”高永清提到父亲时,声音里总会有着郁结不开的哀伤,“父亲答道,他从前只觉得是那些人不知何为天地君亲师白读了圣贤书,后来他才明白,是他们这些东宫臣子自己无能。他们都是厚和之君子,一则与戾太子自幼结交,固有深谊;二则是将品德看得太重,却不知天下熙攘皆为利趋,景宗野心甚大,若支持他,必定能得到更多荣光与富贵,而戾太子不过平和仁人,怕是毫无可图可进。况且天下方乱才有功可论,那些人自然选择更为明耀的路途,事实证明,他们也选对了。”

  这个问题卓思衡何尝没有问过父亲?

  而父亲的回答与高伯父并无太大区别。

  “东宫里人人都是纯臣君子,还自以为天下大义皆在此间,殊不知庙堂乃是虎狼方可饕足之所,咱们便守着清高自愿做了鱼肉,死到临头才顿悟要拼死一搏,只是为时已晚……”父亲的叹息声饱含遗憾,回荡在卓思衡的耳际……

  “所以,我要吸取父辈的教训。”高永清自金灿晨光中转头望回卓思衡,“朝堂之中已经有大哥这样又机变有能却也不迂腐的秉古贤臣了,就让我去做那个酷吏奸徒,我没有怨言。而大哥为太子谋划,自然清楚我们不能走父辈的老路。”

  “我为太子……是因为我与他的机缘在,自己亲手救下的孩子,难道你让我眼睁睁看他去到死路上么?”卓思衡也说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况且我并非不是自负,总觉得以我之力,未必就让太子重蹈覆辙,说不定天下治泰就自太子始也未尝可知,难道我就不能逆天改命?”他越说越激动,双手不自觉搭在高永清瘦削的肩上,扬声道,“但这是我自己选得路,我几个弟妹与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是他们的大哥,我难道会明知死路也要带家人撞上去么?我当然有自己的把握和打算……甚至也有退路。可你与太子又有什么瓜葛?你说到底也是心中不服,也想试试到底能不能为父辈所不能为之事。但这不是该意气用事的地方。”

  高永清忽然笑了,他笑起来时才有久违的清澈之感,可这笑容里,又带有化不开的无奈和悲伤:“大哥已经知道我如此为之的原因,就不要再苦口婆心来劝了。太子一事上,我唯大哥马首是瞻,可如何为,我想自己来拿主意。”

  “你这样做何尝给自己准备了后路呢?”卓思衡急道。

  “我不需要后路。”高永清昂然道,“我需要的是公道和权力。”

  “这两样我们都会有的啊!”卓思衡不肯让步。

  “如果只是眼下步步为营,何日才能昭彰我们心中所想?大哥,你真当我是瞎子聋子么?你费尽心力驱走一个郑镜堂,他不还是能处处给你掣肘?唐家人一时半会儿是离不开朝堂的,皇帝最会权衡,他不喜家族结党,但也知如果手腕凶烈除之而后快,必然引发朝野内其他已有所相结之家的不安,于安稳无益。他此时和我们一条心,是因为我们还没图穷匕见,有朝一日他只会是我们的敌人,此时不积蓄力量,难道还等到他日任人宰割么?”

  高永清的话正是卓思衡早就担忧过的事,他也不能否认贤弟的每个字都对,这就让他根本无从反驳。事实上他自己也早在做这样情况的准备了,只是他不能以出卖高永清为代价。

  此时卓思衡也冷静下来,因为愤怒和斥责都已是没有用处了,如果是皇帝提出高永清办事还有一救,但是永清贤弟自己主动提出,那便再不可能有回头一路,他劝解又有何用?唯一能做的便是分担风险,未雨绸缪。

  现在想来,太子还更省心一些。

  卓思衡只能摇头苦笑。

  “大哥,你信我一次!”高永清看卓思衡的表情,生怕他要因此弃交自己,忽然慌乱起来,“我不是完全没有谋算只一腔血勇蛮干之人,让我试试吧!”

  卓思衡松开扶着他双肩的手,腾出一只来轻拍落回肩膀道:“我要是不同意,也没那个办法回到过去赶在你做傻事前拦着你……事已至此,也不能挽回,不如想想前路如何,好过发你脾气。”

  高永清这才松了口气笑道:“大哥发脾气还是很吓人的。”

  卓思衡自己也笑了,又重重在他肩上拍了两下,想说什么却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身上万钧之重又多了一担。

  “对了大哥,有件事一直没机会告诉你……”高永清忽然有些嗫嚅,似是难以启齿,但眉梢又是得意的喜色,“我……我在威州的时候成婚了。”

  卓思衡傻眼了:“这么大的事才告诉我?”

  高永清不太好意思点点头:“之前诸多不便,你又身负学政重任,不好安排见面,也只能眼下秉明大哥了。”

  “可是,我没听说你家里有家眷啊?”

  朝廷里这种事是不会有秘密可言的,官员家眷全都会在吏部辑录,尤其在京官吏更是有严格的家属登记制度。

  “因为她人还在威州……我自威州离开时,她有了身孕,不好挪动,回来后我又觉得自己在帝京树敌太多,先让她留在威州更安稳。时至今日,我才觉得自己算是真正立足独当一面,已吩咐人将她和我已出世的女儿接来同住了。”高永清惭愧道,“只是她来了后不好带她们母女和大哥见面,也只能借着这个机会详述一番,当做见礼。”

  他又讲了自己夫人姓霍名月双,是威州一位小小武官的女儿,因一起军中弊案自己为她家清了官司才结识。高永清于孤苦中长成,对那些养尊处优的女子并无好感,可霍月双家中也是贫寒,自小泼辣果敢,二人很是投契,于是霍家父母做主将女儿嫁给了高永清。那时他尚是地方小尉,一切都从简,知道的人也是不多,如今也不过吏部存了份他的告身书,却也少人见过这位尚在威州的高夫人。而高永清离开威州也已将近三年,女儿如今也已三岁,他觉得时机成熟,一家人也该团聚一处了。

  卓思衡知道高永清至少面前一段路会非常顺遂,故而他们更不能有来往,可是不能见见贤弟的家人,他还是深感遗憾,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在自己身上袍子里摸了一圈,小心翼翼掏出个玉佩来塞进高永清手里:“今后不好见面,那你收下这个当做礼物,这是我爹当年给我的,咱们家都抄了,这个也不是值钱东西,是他在乡里跟人拿米粮换来的,只想求个平安意图让我去考试的时候戴,我不爱这些文玩,就一直收在身上,虽然不值钱,可是是有出处和寓意的东西,我拿来送你你必不会嫌弃。”

  “这东西才最贵重!我不能收!”高永清急道。

  于是卓思衡拿出送礼时无往不利天下无敌的四个字来道:“给孩子的。”

  高永清也只能握着玉佩,无法回绝。端详玉佩,其实不过小儿手指长宽,玉色类石,灰中带青,本是粗糙的做工,只是可能常把玩的缘故十分温润,再细看去上面刻着一行字:衡而知平,思危居安。

  前句出自《韩非子》的“悬衡而知平,设规而知圆”;后句出自《左传》的“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

  正应了卓思衡的名字和“平安”二字。

  于是轻轻一块玉佩拿在手里便更重如万钧。

  高永清眼眶发热,又道:“大哥,还有一事,烦请你给我女儿起个名字吧!”

第157章

  “孩子都三岁了怎么还没起名字?”卓思衡奇道。

  “威州那地方本与古蕃相接,胡汉杂居,多有奇风异俗,我妻子说孩子一岁前不好起名字,乳名都不兴叫,一直女儿得胡喊。我就想着等着大哥给女儿起名,谁知一拖到了当下,女儿三岁只有个小名叫阿绒,正经的名字还是大哥来起吧!”

  这是很郑重的事,不似他们家惯常的起表字自己拿大钱占卜,讲究一个随缘。卓思衡非常认真地想了想,继而问道:“不知你的女儿该行什么字?”

  谁知高永清却极冷得嗤笑一声:“父亲同我不过是姓高罢了,无宗可附无谱可录,我女儿也不稀罕他们排出来的行字。单凭大哥做主,喜欢什么名字就起什么,不用顾虑其他。”

  高永清凄烈经历有自己过往天差地别,他的狷介偏执都情有可原,卓思衡也觉无需去劝,可若不婉转宽慰,他又觉得自己有失做哥哥的品行,更对不起父亲与高伯父,正心绪徘徊此际忽然想到了个好名字。

  “那便叫曼衍,可好?”

  高永清微微怔住,忽得笑道:“可是庄子《齐物论》里‘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的曼衍?”

  “正是。”卓思衡含笑且期待道,“无事无非,逍遥物外。”

  高永清感叹道:“如此好名,她若真能‘忘年忘义,振于无竟’,也不枉人世间来这一遭做我的女儿。”

  卓思衡见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也慨然点头。

  “其实我知道大哥也是想用阿绒的名字点醒我。”高永清澄澈的目光看过来,里面分明都是了然,“大哥希望我‘和之以天倪’,要我对自己留些转圜,可和也其难,我从一开始便是没有后路的。但大哥的心意我同妻女都会牢牢记下,只盼望孩子能不似我们一般,更有一番天地广阔之心。”

  卓思衡与高永清不算是不欢而散,反倒最后相谈甚欢,可离开洗石寺后,他却闷闷不乐,不知道自己的最后的话永清贤弟到底是否有听进去:

  “永清,无论是做扶摇之鹏还是翩翩之蝶,我们都得活出自己的意境来,不能一味只知攀登,还要去看天地之高远,这也是咱们父辈的寄托,你我也该存更高远的宽心,少于自己为难。”

  ……

  此次见面后,卓思衡心中毫无轻松之感,他骑着马,自京郊山路平缓处迂回而下,路遇几家车马队伍,才知原来今日是进香的吉日,民农百姓和权贵世家都有各自的祈求,纷纷前来京郊翠台岭这各家庙宇云集之地。

  卓思衡自人群中缓缓引马而过,心中烦愁使得目之所及皆是纷乱,他也不想逗留,只是不愿疾驰扰乱香客们,便想暂等等上午这人潮褪去,翠台岭他因住过好长时日分外熟悉,知道就近有一处水潭,静谧宜人,从前他在此处读书,今日也可暂且一避,于是拨歪马头,朝山间崎岖的小路走去。

  这一走便隐没在人群里,急坏了跟在他身后却被人潮挡住的云桑薇。

  云桑薇是在自家马车上见到的卓思衡。

  水龙法会后,卓思衡被纷乱诸事困扰,她亦有所耳闻朝局混乱,即便再想念也未尝敢去打扰。今日随姑姑进香,心中想得却是除了替家人求一份福泽外再替卓思衡祈上一祈。没想到还未至庙中,便在沿途为给官宦家进香女眷休憩的避人雅驿下车时见到骑马而过的卓思衡,她差点忍不住叫出名字来,可周遭又都是人,只能生生咽回去。

  林夫人也看到了卓大人,便想叫人请他也歇一歇喝杯茶,可看见卓思衡行色匆匆,而侄女先喜后愁欲言又止的模样,仿佛知道了什么似的,忽得有些心惊。不等她发问,云桑薇就抢先道:“姑姑,我去和卓大人说句话,去去就回。”

  “你一个人去像什么样子?我派两个人跟着你。”林夫人急道。

  云桑薇点头点得很是仓促,可却不等林夫人再行安排,直走出去。

  她自幼在乡野长大,一个人也哪里都敢去,但这是京中,本也习惯守姑姑家的规矩了,可到紧要时候,还是忍不住我行我素。

  林夫人赶紧要人跟上,想了想又嘱咐道:“要是桑薇和卓大人……只是说说话,便让他们说吧,你们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看着就好,等着小姐一道回来便是。”

  论理,卓思衡是他们何家的恩人,要是能和自己侄女有缘分,是两家都乐意见得的,可是到底还是得注意些风议,免得到时候明明是好事,却要两个年轻人都遭受非议,那就不好了。林夫人一面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那卓大人可是一等一的君子,自己的侄女虽然性子野直,可也是读书明理,但她是长辈,不去多想多思那更是不可能的,也只能等了……

  卓思衡在山路出口出拴马,再往前便没有路了,他一人分开纵横枝叶,没几步就看见一道清泓之光幽幽澈澈,似绿似蓝在山石藤蔓之间团簇,他旧日落座读书的石头早已重新生满青苔,他正要坐下去,忽听有枯枝凋叶折断的声音,当即警觉回头道:“谁?”

  自青青苍苍的枝叶之间,云桑薇走了出来。

  卓思衡忽得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