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129章

作者:乌鞘 标签: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沈相在吏部尚书的位置,是无需质疑的,可百官皆有差异,若是沈相居此,太子又到何处?

  太子已跟着中书省政事堂忙活多年了,手中一直无有实权,中京府苏府尹处是无事不可能调措的,唯有吏部按常俗由太子领衔,但这一正一副今日皇帝全赏发出去,那太子置于何地?

  明明这些年,皇帝对太子且期且盼,明眼人都以为太子顺利继位当是天选,谁知今日又出纰漏。

  就当此事,却见皇帝慢慢踱步下台阶,缓缓行至太子面前,启声道:“原本吏部此位该当太子当得,然而吏部衙署虚悬多年,一直未有能掌事者居之,今朕想趁着考课之年整调吏部,才选了能才良吏与沈相坐镇。”

  这话像对太子解释,也像是对群臣言述,众人皆道圣明。

  太子不敢表露半点失落,他倒不是为吏部职权,而是以为能和卓大哥去到一处衙署,正努力忍着期待,却不料一盆冰水当头淋下。然而此时细想,太子也觉得自己之前太过天真,吏部位置虚悬等待卓大哥已久,可要是一上来就太子给其当尚书,难免会成为众矢之的。

  这样说来,父皇对卓大哥,也是当真器重。

  只是这器重的前提,是会有极要紧的事需要卓大哥经手来办。

  天底下哪有白来的皇恩?

  于是太子的心境从期待到失落,再到替卓思衡忧虑,千回百转,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兜了个迂回大圈。

  “太子在中书省这些年,也是深得朕心,事事得量,也该去更能历练的地方去为朕分忧了。”谁料皇帝话锋一转,出乎所有人之料,“着太子以东宫之尊,临政门下省侍中之职,即日便往,御史台同弘文馆需遣专人伴驾侍理,钦此。”

  圣上口谕不止震惊朝臣,更让卓思衡也大为诧异。

  门下省听着机构精简,不过两个部门:弘文馆和御史台,可门下省负责监察谏议文书理史之职,不可不谓举足轻重。历来本朝三省不设长官,尚书省的尚书令、中书省的中书令以及门下省侍中,皆为虚衔空职,只赐故去有谥重臣,不与生人。沈相再受重用,执掌中书省二十余年,也没有中书令的晋升。这是历来的规矩。可太子此次入主门下省,虽说只是领职而非实称,却还是实实在在掌握了中书省的权柄。

  卓思衡实在意外,皇帝竟然如此大方?

  不过仔细思量,卓思衡忽然明白各种用意:或许皇帝原本就打算让太子初次掌握实权就去在门下省主事,可如果直封,又是首例,怕是要有人非议,皇帝最讨厌旁人置喙自己的安排,与其事后和人找各种理由相辩,不如先给太子按规矩该去的地方堵死此路,让人以为太子遭逢冷落待遇不公,再给其余职务似是找补,让人也觉可行。

  皇帝还是那个皇帝。

  但自己和太子,都已今非昔日。

  ……

  “其实就算是令太子行理门下省职务也并无不妥,未必就会招致非议。此举本朝确实无有先例,但先唐时,门下省又叫作‘东省’,此东之意便是东宫,由太子执掌门下省也算事而师古。”

  散朝之后,卓思衡按着规矩去拜会新上司,只是他的上司没有办法工作,他只能去到沈敏尧府上,去到其病榻边礼面一番。之后沈相问卓思衡今日朝会可还有其他安排,卓思衡一一告知,言及太子所涉之职,沈敏尧问卓思衡是何看待,他不方便多言涉及太子的事,只能从记忆里找些言之有物的话来当做回答。

  沈敏尧已是难以下床见客,此时便在榻上半依半靠,听过卓思衡讲述今日朝堂之事,他的眼中才又有盛光。

  “依你之见,此举并无不妥?”他又问。

  “并无不妥。”卓思衡这说得倒是实话,“回沈相一句肺腑之言,总不好考课大年让太子殿下来接这个烫手山芋,咱们接了也就接了。”

  沈敏尧适才笑出了声。

  许是老去也许是病中,沈敏尧的笑容里竟有几分老年人才有的慈怀其中,要知道从来沈相都是风清鹤骨少言稳实的作风,别说絮语谈笑,哪怕是私下同卓思衡那次见面,沈相也是肃正词严的,此时虚弱笑意,反倒让卓思衡略感故人老去之惆怅。

  “不是咱们,是你。”沈相看着卓思衡微笑道。

  “官家要是只想下官一人执掌,何苦劳差沈相费心?”卓思衡觉得这些安排的精妙之处可瞒不过沈敏尧,何苦萦回言语云里雾里,不如直言,“官家望我能于要事请教沈相,也是教下官不要刚愎自用,其中用意下官晓得分寸。”

  沈敏尧低头笑笑,今日他似乎很是和蔼,不似朝堂之上那样威不可攀,略咳嗽了几声,接过卓思衡递来的水啜饮后方才启口道:“云山,灵心慧性如你,怎会不知道官家安排的用意?你不过是怜我将行,才不忍言明的。”

  被说中了的卓思衡只能沉默。

  “官家的用意?御医日日探看,我怎会不知自己身体如何?官家又如何不知?此安排一来是教我能在要职任上殁离辞世后,好多些哀荣可赏,为我家人荫蔽,也为官家自己声誉,都是最佳上选……”

  卓思衡想要开口教沈相不必这样自伤,却被其用手势制止,继而沈敏尧歇了口气又道:“再者说才是官家的真正用意。他看好你今后执掌主理朝政,可从前你虽也有功绩,却都非要职实权,今日给你吏部权柄,是为铺路之举。但要是直接将尚书位置交予你手,岂不是在宣告这些年吏部天官之职是为你虚位以待?圣上之心,必须深不可测,所以,这才有了我这个安排,若是今年隆冬我辞世了去,刚好半年时间,你既在这段时日里熟悉了吏部的差事,以你之能,如何不得心应手?而因上司故去升迁,再顺理成章寻常不过,且这半年你若做出实绩,便是靠着自己的毋庸置疑而登临此权势之位,旁人哪有非议余地?你其实早在官家有此安排时便明白个中用意,难为你不忍告知。”

  “沈相别这样说……”卓思衡心软之际,总怕人言自伤之语,即便他对皇帝之猜忌多有不满,也还是在看到其身体不济未老先衰后而悲悯忧心,而沈相对卓思衡虽说未有往来也无有恩威施加,但二人曾经同心同德共谋天下安泰,也多互相欣赏心有戚戚,此时听闻老者哀语,教卓思衡如何不伤怀?

  沈敏尧见他神色,也似寻常长辈般,轻拍其上臂示以安抚,可他并无力气,只碰了碰衣衫,便将手颓然落下,见此情形,沈敏尧也是无奈自嘲般笑过,再抬头时,眼中又有坚毅之态:“云山,你的淳良慈悯是与生俱来的,哪怕朝堂下有浑海浊浪上有血刃险峰,这些年你一路走来,也是初心未改。因此,我才更为你多了份担忧。论理,不该我同你说这个,但将死之人也有将死之言,你姑且听之,当做……是上一任百官之首对下一任百官之首的衷告,可好?”

第185章

  卓思衡听此自伤之语如何忍心,立刻起身道:“下官何德何能,沈相切勿再这样说了,来年春礼,还得沈相引百官朝贺天子。”

  “明年的事,明年再说。”沈敏尧用久病之人才有的枯黄瘦手拉着卓思衡在靠近自己的地方坐下,“也不必再以自谦而称,今日之谈,之作你我交心之语,若你愿意,将我视作一聒噪长辈也未尝不可。”

  如此一说,再让就显得虚伪了,卓思衡便换了自称道:“是,晚辈悉听教诲。”

  “你这一路走来,其实有谁能给你教诲呢?所走之路所成之事,皆靠自己。但路已至高,你一思一觉已不是只由自己,我很想问问你,云山,你并非颐养无争之人,此时身居高位,你所求究竟为何?是清名一世的士林翘楚,还是翻云覆雨的一代权宦?”

  卓思衡未料得有此一问,尚未作答,沈敏尧便先一步道:“你先不必剖白,谨慎之人,是要听完全部的话再作打算的。咱们先单说吏部这个位置,云山博览群书,定知六部之制源于《周礼》,书中定有六官,即为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和冬官,此乃六部之始源,为何吏部就是天官?”

  卓思衡答道:“古人以为,上至天子下至匹夫皆当顺天应命,故领衔者号为天,万民之首是为天子,百官之首是为天官。”

  沈敏尧笑道:“百官之首,这首也有不同做法,便是我方才所说两路,一是文誉天下,做百官职权上的领袖,也是心中的领袖,只是如此清高之位,难免要独善其身,不与人争,寻得清净淡泊心,于泥淖中醒世,如此这般,以你之贤之才,待百年后,未尝不是一代文臣之擘。”

  “那权宦呢?”卓思衡问。

  “权宦则是另一条通天之途,吏部天官能给你的就不只是积累威望和声名,而是真正人情脉络党锢私交,这些都会为你今后的权力之路带来本资,助你直上青云。可是这条路上,阴云遍布,不知何时雷霆何时暴雨,自己这一身又会否染污而浊。那么,如上二者有收获却也有恐惧,你究竟想在这天官之位做出怎样的前程来呢?”

  面对沈敏尧仿佛刺入灵魂一般的质问,卓思衡却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他半似玩笑半似认真道:“听起来这么吓人,我还是回国子监好了。不过前辈,我少年时曾在朔州为养活弟妹渔猎为生,北地林中野兽狡诈凶残,习性昼伏夜出,我常独自夜入深林,一人一弓,只为糊口。夜深老林当中,即便有酒壮胆,心中也仍生恐惧,每当此时,我便去想自己为何而来,心中恐惧便能驱散大半。沈相说得两条路,在我看来,每个都是充满恐惧的,慎独克己的恐惧和游离德操的恐惧,但这二者,都比不上夜行时,孤独的恐惧。我已经做了很久的独行者了,恐惧,是我的故旧好友,我比熟悉自己还熟悉这种感觉。”

  沈敏尧当即明白他话中深意,于是道:“原来,你是要走一条无人走过之路……与这二者皆不同么?”

  “一样也不同,该面对的一样不会少,可能困难还更多一点。”卓思衡用轻松的语气说出令人沉重的话语来。

  沈敏尧略思索后用一种惊异的目光望向卓思衡,感知到这目光中的畏与怒,卓思衡慌忙摆手:“前辈,我不是要做伊尹霍光,也绝没有以篡莽为向往!你听我解释!那样会给天下黎民带来怎样的波折,我心中清楚,决不能让世人为我之野心流离凄惶!我只是……想做历史迄今为止最高的一级台阶,让人从我身上走过后,就能一瞥远处的山和海。”

  听过卓思衡的解释,沈敏尧略略缓了过来,他似是在深思卓思衡话语当中的那层仿佛怎么都揭不开的迷雾,可他再看眼前的年轻人,却觉其心眸之亮,即便自己不能深解,他也会勇往直前。

  “当以天下苍生和江山社稷为重,便是好的。”沈敏尧不再多想,这些年来,他对卓思衡自有放心也有不放心的地方,可如今听过这一席话,即便难以去深思年轻人的想法,可其中的志向之宏远,也绝非篡权僭主这般妄为狂言,或许,他无需理解个中深意,只需将自己的心意阐明,眼前之人定能把握得当。如此思考后,沈相又因心潮澎湃而咳嗽几声,待服送茶水后,才能再度开口道,“你心中已有计较,但需不忘脚下之路,能不独行,还是不要独行的好……虽说朋党不可取,可总比踽踽试路要好上许多,你在吏部这位置上,再没有更一览众山小的好处了。”

  为了能让老人家彻底放心养病,卓思衡决定今天放一狠话,他先领受教诲,才开口道:“晚辈心中的朋党,其实也并非单纯好坏之分,此言断没有欧阳文忠公《朋党论》那样振聋发聩,可也是晚辈这些年精心思索之语,不知前辈可否愿赐教?”

  沈敏尧来了兴趣,示意他说下去。

  “党锢之类在晚辈看来绝非独一,而是有三。其一,便是最常见的利益驱使结党为患,家族利益裙带之结也在其中,自古史书之上不胜枚举,晚辈也不多赘述了;其二则是愿景渴想一致,同心同德,党争多为此起;其三最为少见,乃是心力缘情之党,有时人会做出选择,不是因为这个选择真的正确,而是因为信赖之人如此抉择,那视为知己,自当责无旁贷。三者各有不同,在朝堂争斗中也各有所长,但最终要运筹宏业,三者缺一不可。”

  卓思衡拿出当年考科举作答策论的本领来,一次说个痛快:“心力缘情之党适宜做心腹,堪当秘责,须知此等交心最不易变节,况且此义因人而起,人在而在,人亡尚存念想,最为牢固。愿景渴想之党最好同仇敌忾,若遇难渡之苦路,需有人砥砺前行,若无心中信念,怎好一往无前?此时有人襄助,出于情未必能锋锐迫人,但若出于理,必然奋勇当先。”

  “难道前人所说的小人之党,就是你所说的利益驱使之党,也能有用?莫非是利尽而用?”沈敏尧饶有兴味听至此,忍不住说道。

  卓思衡却摇摇头笑道:“非也,也不是所有的利益驱使之党都是小人之党。沈相定然知晓当年我为推行吏学所拉拢其余五部孤立吏部之举,难道我和五部几位大人以利来往,却是小人不成?我们都不是小人,但都是在最合适的时候做出了对自己利益最大的选择,这边是利益驱使之党真正发挥作用的时刻——人人有利可图,那或许这种党羽才是最为稳固的情形了。”

  沈敏尧听罢大笑,这是卓思衡第一次见到沈相如此酣畅的表情。

  “好你个卓云山,你祖你父皆为忠义不折之臣,怎教出了你这一个恺切诚笃却又狡诈至极的后辈来?好,好!我想你家祖辈在天有灵,也要道这一字来!在朝为官多有转圜绝非失察失德,造得英雄也得且看时势啊……”沈敏尧在又是朝深一步了解卓思衡的心胸见识后,又对其欲为更加放心了。

  二人又絮语许多朝中施政,尤其是吏部暗中规章,沈敏尧更是无一不言,有些卓思衡也确实未能听过,这一番谈话令他也受益匪浅。

  可是,到了临别之际,沈敏尧却似乎从无所不知的沈相变成了个垂垂老矣的将暮之人,用颤抖的手拉住卓思衡的手说道:“云山……我知你不喜官家,可是官家也并非全然猜忌之君啊……”

  卓思衡可以理解,对于沈敏尧来说,皇帝是他看着从南楼放出继位,到如今颇有建树的,其中感情虽说未必比得上卓思衡对太子的殷切之关,却也绝非只有君臣之谊。

  “我知官家这些年对你诸多猜忌,可这其中,也有重任托付之意。官家……毕竟是官家,称孤道寡之人,可信者又有谁?他虽诸多弄权,将老臣视若棋子,多有狠辣绝情之处令人灰心也是难免,不过且看他待我,甚至这些年待太子,也能看出其绝非铁石之人无情之辈……你不要记恨他……在君之策,当多有提点,聪慧敏达如你,即便是谏言,也能说得倾心动听,你多劝多劳,也是我这朽木之人,最后的托付了……替我……照顾好陛下……”

  这一番肺腑之言不可不谓震撼。卓思衡确实并不喜欢当今皇帝,但也并不讨厌他,尤其是这两年皇帝身体不济后,他难免看在眼中多有心软之处,可沈相之语却处处情理昭然,他没有任何不答应的理由。

  “晚辈自当遵从。”

  可是如果当他和皇帝的意愿起了冲突时,自己大概还是会义无反顾,与皇帝以权术进行一场较量。

  他希望没有这样一天,但也无法保证没有这样一天的到来。

  总之,做好准备,但在此之前,也得试试先好好相处忠人之事……

  离开沈相府上,卓思衡本想归家,却忽然想起自己刚整理过的许多地方乡县学的报告还未递交,于是马不停蹄赶赴国子监。今日本该是读书的日子,可不知为何国子监里极为安静。

  或许是最后一次来这里,卓思衡的脚步都不由得放慢下来,三年于此处,事无巨细,他将学政拆剖再组,有雷霆手段,也有慈怜心肠,只是眼下一件件一桩桩自心中而过,所有磅礴都只剩回响。

  不过,三年,他也算将规划之事做完大半,其余事项只要按照他留下的框架按部就班,想来今后人人识字可读知识普惠天下之民的时代,也早晚会到来。

  最后整理过书案,放好材料,卓思衡自内堂而出,可眼前景象却让他愣在当场:原本空荡的前院此时站满了国子监太学吏学的官吏与学生,与当年欢迎他那次胡闹混乱场面不同,在同样的地方,里面甚至还有些同一批人,此时都规规矩矩各自列行,整座院子、所有阶下之人,朝卓思衡齐齐而拜:

  “谢卓司业再涤天下学风蔚然,再燃传习之光,吾辈深受司业再造之恩,今后自当不废不忘。”

第186章

  国子监处惜别依依不忍辞离,然而同一时下,吏部后堂却是另一副光景。

  “司吏、司封、司勋和考功四衙署的人都到了?”

  “回沈郎中的话,都已到了,几处散职的官吏也都在此听候。”

  沈崇崖听罢自座位站起,目巡整堂官吏,所见无外乎面目焦灼不安与忧涩愁叹者,朝他投来的也有祈请的目光。

  “如今吏部二位大人尚未来报任,也只能由我一个小小郎中令暂代职务,听闻卓大人已去拜会了沈相,又去国子监述职,不出所料日暮前便会到部里来同诸位同僚相见。”他话一出口,非但没能抚平众人情绪,只见人人心中的不安又在面上加剧几分,不过沈崇崖也不是为了安慰才集结人在此,只自顾自道,“我知诸位心中所思,无外乎畏惧新任卓侍郎同咱们吏部的恩怨,又恐骇卓侍郎素日里为官的声威,心有惴惴,可诸位这些天明怕到夜,夜怕到明,他卓侍郎还能闻知你意应你所求——干脆不来了?”

  论年龄资历,其实这些话本不该他来说,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在吏部实在没有什么身份可讲,但眼下官职上无出其右,其他二位年长郎中令见状,一个是郑相从前提拔的从属,立刻称病避新官锋芒,一个据说当年在吏学一事上参奏过新侍郎一本,用词之凶残甚至将其列为“国贼”,这几天也是称病不来,不过沈崇崖倒是觉得,这位是真得吓病了。

  他能怎么办呢?只有他这个郎中令是去年调任过来,故而和当初恩怨没有半点关系,此时由他出面接待新侍郎最合适不过,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即便迁怒也是顾不得了。他一路升迁不可不谓小心,以为找到好差事,谁知一年过后竟变成烫手山芋,沈崇崖自己也纳闷也无奈,可还得站出来稳定人心,总不好一会儿新官来任,下面的人惶惑不安成何体统?

  思来想去,也只有吓一吓才能短时间先让人稳住阵脚,毕竟真的怕了,才无人敢造次,卓侍郎来了,吏部的面子也多少能周全。

  想至此处,沈崇崖故作肃容,严正道:“诸位大人比我在吏部年头长,自然见过的人多,明白的事理也大,早在圣上降旨之日便该知晓会有今朝,何故如此慌张?”

  此时下面一人出列道:“我们虽久于吏部,但官职卑微,也只在大朝会日远远得瞻圣容,不比沈郎中多少曾御前奏对过几次,况且还有沈相……”他言至此处,却见沈崇崖霜刀似的目光逼近,赶忙噤声。

  同僚见此人失言,急忙上前一步道:“沈朗中,请给咱们指条路吧,这卓侍郎来了,咱们该当何论?”

  “该当何论?除了唯命是从,盼望他既往不咎,你们还想何论?难不成还想我带头给他个下马威?”沈崇崖快被气笑了,“大人,咱们是吏部的官吏,不说对朝堂之事最该耳聪目明,就这邸报都是咱们这里下发出去,他卓大人的能耐你还不知?”

  如果方才是沈崇崖想吓一吓众人的话,那此时,他是真的有些对眼前之人的不识时务而气恼了:“你们该知道卓大人在国子监时是被人叫作什么诨号的吧?”他朝众人冷笑一声道,“卓阎王……要我说,怕是真阎王同他烧香结义还得叫他一声大哥!咱们吏部吃了他一个天大的亏,到现在于各部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当初的事我未经历,可只看这几日大家战战兢兢就知晓此言非虚!再加上这半年多各地方发回的人事调免,我只问各位,有多少官吏是因卓大人查撤而丢了乌纱,你们心里没有数么?”

  众人听着这话,都低着头,不敢言语。

  “你们想得倒好,是,吏部是咱们的地方,用不入流的话讲,那咱们就是此处地头蛇,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卓大人来了吃我们一个下马威,今后咱们的日子也会好过一点,你们怕不是真这样想得吧?”沈崇崖深吸一口气,似笑非笑道,“我奉劝诸位,收收这份心思,踏踏实实做事吧!这半年,卓大人去到国内各处去,几天换一个地方,怕不是各处地方官都存了一样的心思,可你见他吃过哪怕一次亏么?哪次的邸报上有他办事不力的消息?他怕是收拾你们这样心思的官,收拾得手到擒来,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了!我奉劝诸位,小心谨慎先论公事,没听说有人活腻了要去触阎王眉头的!”

  这最后一句,已是极为严厉的警告了。众人听后忙道遵令不敢造次。

  正当此时,外面通报,说卓思衡卓侍郎已至衙门外。

  沈崇崖也不是不紧张,他实在无辜,就算卓侍郎心狠手辣要算旧账,也算不到他头上,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怎么会没有自己的担忧?可眼下担忧也没用,他只能率领吏部众官吏去到正堂迎接。

  吏部衙门位于尚书省苑整条街最前一处,三进堂院四面方庭三十二座屋室鳞次栉比,是六部里最宏大且华丽的建筑,单说这正堂上高悬的太祖亲书“画省凤台”四字匾额,都比别处大有来头。

  卓思衡看了那么多年实录,此时仰头张望金匾,其中典故跃然心间。

  据说太祖仰慕汉人时风,听说汉人将尚书省叫做“画省”,甚至想依此赐名,还好被众人拦住,一通道理说完,太祖才就此作罢。原本汉代尚书省为彰隆盛,以殿为公事堂,殿以胡粉涂壁,画古贤烈士,又以丹朱色地,谓之丹墀。故俗称画省,意中多风雅却少庄重,唐时诗人爱用此典,太祖起于草莽寒微,据说从前还为糊口给大户当过更夫,大概只在成事后恶补文化,背过几句杜工部岑参军用画省典故的唐词,也不知道什么具体意思,觉得好听就用。

  可能是被一群文化人拐着弯否决动议后,太祖仍旧心有不平,才赐下正堂的匾额,非要把画省二字列上,满足一下小小的心愿。

  而凤凰非梧桐不栖,想来凤台之意,便是希望吏部能聚凤鸟般的才俊官吏,不可不谓寄予厚望。

  其实太祖多英明神武,史传自有述略,卓思衡不觉自己可以评价。但偏偏是这个匾额的来历里那一丝小小的任性固执,倒让卓思衡觉得太祖也是个有趣且鲜活的千古风流英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