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146章

作者:乌鞘 标签: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第215章

  秋雨苍苍,落而生凉。

  门下省满地的桐叶尚未扫净,卓思衡就带着好不容易在吏部凑来的三件小事亲自上门了。

  旁人直道此事怎好劳动卓大人大驾,让属下跑腿便是,卓思衡三两句危言耸听将事情说得恐有社稷之虞,好似今日不和太子讲明,明日便要亡国,吓得门下省官员立即找来如今的主领太子殿下亲自处理。

  但哪有那么多攸关大事都凑至一日里办完,卓思衡醉翁之意不在酒,全是为了向太子求证。

  他只觉得自己仿佛化身成了抓住初中生早恋的家长,当厅室内只剩与太子二人时,他立即换了严肃的表情问道:“你和顾世瑜是什么关系?”

  刘煦哪晓得自己卓大哥来势如此汹汹居然是为了问这个,一时语塞,半晌竟不能答,低着头,仿佛做错了事一般,许久才喃喃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卓侍诏……”

  “你们……”这回轮到卓思衡语塞了,他本想教育一番太子,可看到其哀凉的神色,竟一时心软,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卓侍诏,不是我们,是只有我。”刘煦抬起头来,虽是笑着说话,但眼底的凄苦却仿佛马上要流溢出来,“顾师范她……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当我是太子殿下,并无其他。”

  这话只听就足够让人难过了。

  卓思衡顿时收敛了气势,拉着刘煦到一边挨着坐下,柔声道:“如若是在你大婚之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替你争取一试,至少也该要我知晓啊……”

  “卓侍诏你不是教过我么?精钢利为刃,当断之断。如果在儿女情长之事上引得你为我谋划之事败露,日后若到了真正殊死一搏当出奇策的时刻,你我便失此敌明我暗的良机,这样因我之私而废卓侍诏你十年心血,且不说对你,单单对我母后与妹妹的苦心,我亦要惭愧枉为人子人兄,怎能如此自私?”

  卓思衡想,我该欣慰太子的清醒么?可这清醒里有多少的痛苦蕴涵其中,这个说得对的对字,卓思衡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我如今其实很幸福的。”太子笑着垂下了眼帘,“毓华很好,她与我一样在家中受过苦,满心的委屈只习惯孤独咽下,即便如此,她也愿意与人为善,从不抱怨命运不公……我愿意同她相处一生,这是发自内心的话,绝无虚言!可是……”

  “可是你心中真正爱慕之人,却是顾世瑜。”

  “不,我想说的是,顾师范却未必愿意同我度过一生,她是注定高翔的飞鸟,未能受锢于我,是她的幸事,绝非我的遗憾。我不能因自己的情动而夺其羽翼,世间囚牢里的人已经太多了,我想看她像那日殿前一般高飞闪熠,而不是与我日日相对殚精竭虑,为活着、为责任,这日子实在不适合她,她像现在这样,多好啊……”

  太子的声音越来越轻,好像也似一只鸟儿,随着越飞越高,扇动翅膀的翕动最终也消失在了天际。

  “我不会让你过这样的日子。”

  卓思衡却用坚定和刚毅的语气,将太子自伤怀中拖出,他骤然抬头,诧异望向这位曾经救过自己不知多少次的人。

  “对你来说,权力会是某种程度上的自由。你且看你的姑姑、长公主殿下,她便是最好的榜样。不要说这样自伤的话了,既然已决定就此放手,那便转过身朝前看,要陪伴你走下去的另有其人,正是因你们二人过去的不如意,朝前看对你们来说才更具有诱惑才对。”

  卓思衡深知自己再强大也不能更正已发生的事去挽回从来不属于刘煦的那颗心,他此时能做的是鼓舞和谋划,可他作为一个在男女之情上所得所求皆称心如意的幸福者,似乎是没有资格这样命令太子这样不幸的人,但此时此刻,温和细腻如春风的歉疚之宽慰不能抚平任何实质性的创伤,卓思衡必须足够理智,才能将一切回归到可控范畴。

  这很无情,但事实上,他们并没有选择。

  “我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我也懂得卓侍诏的提点,我不会变成第二个父皇的。”太子的语气骤然变得坚定,“我母后今日之苦,我再明了不过,若我知此却为之,岂不有违心责?”

  卓思衡是相信刘煦为人的,他也绝非试探,只是希望这个可怜的弟弟能真正朝前去看,而别再回头。

  “你能这样想,也是无奈。我并不为此庆幸。”卓思衡拍拍刘煦上臂以示安慰,“你我光是如今一样寻常说话,都是一条如履薄冰的路走下方才得来,但你如今也绝非昨日之你,勿要再丧气了。既然已决定不再感情用事,那就将这一准则自始至终不予转圜。”

  太子听罢轻轻叹息,却又露出一丝笑容来。

  “其实卓侍诏你保护我,又何尝不是感情用事?无论从哪处来比对,以你的能力和所受父皇的器重青睐,我的弟弟赵王都才是相得益彰的上上之选,又或者,你什么都不做,只需等到新皇即位,无论是谁登临大宝,以卓侍诏你的能力和本领,都会是尊奉皇宪拖紫腰金的辅政重臣,何须以命相搏冒险扶我一程?只是因为卓侍诏心软且将我视作弟弟,而非太子,一日救我,便觉始终有责罢了。”

  卓思衡瞪他一眼,怪他事事想得太清楚明白折磨自己,但嘴上却说:“感情用事?没错,我就是感情用事,可谁又能耐我何?我一路走来正是因为我知自己是心软之人,故而所作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有感情用事之资本,无需为此付出代价。”

  这话令太子醍醐灌顶,他愣住许久才道:“大哥之意志,果非常人能及……”

  “我只是不放心,才非要来问你,既然你已揣定坚毅,便无需多言,可有一事也是我今日的目的之一。我且问你,尹毓容平常都和什么人接触你可知道?”卓思衡换回了严肃的神色问道。

  “这个我真的不太清楚……她为人虽然……但学问还是不错的,听毓华说,自己的妹妹也是在女学当中课课不落,大概平常接触的人也就在女学当中。”太子思索片刻后道,“不过她已决意退出女学了。”

  “为什么?面子上过不去?”卓思衡问道。

  刘煦提起这个妻妹就忍不住皱眉头叹气:“毓华为这事哭了好些天,我看着也是不忍。她这个妹妹自幼被娇惯太过,做事全无准绳,性格倒是坚不可摧,可却似乎用错了地方,如今她自觉毁伤颜面,更不愿见女学中人,尤其是……所以便要毓华出面去替她到姑姑那里说退学之事,毓华不肯,她就闹得全家不能安生……”

  “这件事,让她自己去说。”卓思衡也不禁皱眉斩钉截铁道,“告诉你妻子,不许插手此事,就说气得病了,再不成去到宫中躲躲,就说你公务繁忙,她便去替你在皇后面前尽孝道,她还敢闹到宫里不成?再说皇后娘娘如何真知灼见你岂不知?必然也能劝说予她看清眼下情形,不再拿旁人的过错折磨自己。”

  刘煦眼睛亮了亮,声音终于有了些起调:“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好!况且最近父皇有意为阿婉凤台选婿,毓华是长嫂,陪伴在侧也属应当,只要能让她暂且避开那一家人才是要紧。”

  “那你呢?”

  卓思衡突如其来的发问让刘煦一愣,他当然明白这句话不是问他被叨扰的烦恼,而是这尾大不掉的外戚要如何应对。

  刘煦沉静心思,他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非要说出来,他却用了很大决心直视卓思衡的眼睛:“我明白你的意思,父皇不喜外戚,我的妻族却如此招惹非议,于我们的大计必然有所拖累,且先让我自行谋划一番,如若不行,再劳卓侍诏出手,总不能什么事情都要你来助我,那我今后就算……也是不配。”

  卓思衡这次是真的欣慰了,自己打山洪里捞出来的臭小子终于长大有了担当,他简直想搓手。可眼下还不是庆贺的时机,卓思衡想了想后说道:“好,可你要记得,如今你仍居于你父皇之下,是天底下最危险的众矢之的,事情不能做得太绝,否则会给人留下攻讦的弱点,只需暂缓这一家人带给你的弊端即可,之后如何只要暂且避过,我们还有机会从长计议。”

  太子认真听罢点头。

  “还有,他们家要是有什么动静,与朝中哪些人来往甚密,你务必告知我。”

  “明白了。”

  “还有阿婉的婚事……她要是有心上人,你也要告诉我。”

  痛定思痛,卓思衡反思得极快。

  “她曾和我说过,想等我一切顺遂之后,做像姑姑那样的公主。”刘煦莞尔,“不过,我看父皇却有自己的打算。”

  卓思衡有自己的考量:“总之我们先做足准备,就算哪天任何一件事上有人发难,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刘煦点头,而后自嘲般一笑,缓缓道:“卓大哥,你看,摆在咱们眼前的事如此之多,我那一点旁人甚至不曾知晓的心意,实在是微不足道。”

  ……

  心中始终回味刘煦这句看似轻柔飘忽实则荷重若山的话语,卓思衡也无法怀着达成今日目的的喜悦返回尚书省。

  他总觉得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不然刘煦不至于要今天去做这种痛彻心扉的取舍。

  但人怎样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呢?

  吏部在考课大年后事情少了很多,卓思衡归来时,需要他来主理的内容都已按照规矩放置在案头,但负责在衙门内互递消息的走吏却还等在门口,似是有些焦急。

  “还有什么事么?”卓思衡边进屋边问。

  “是大人的府上传来消息,夫人说让您尽可能去一趟佟府。”走吏道,“说是佟老大人似是熬不过去了,她已带着家里人先赶去了。”

第216章

  佟府上下像是浸泡在井水中,有种难以言喻的静寂,每个下人都轻步缓行,不敢发出半点动静,连偶尔低声的抽噎都尽可能压抑着声量。

  卓思衡第一次来佟府时便是面前这位面容与身形尽显沧桑的管家老仆引路,那时他十分自豪讲解佟府御赐的渊源,不忘句句夸赞他们小少爷是如何佼佼,可今日,老仆似是已然被夺去魂魄般,见了卓思衡便红了眼眶,喑哑许久连句迎客的礼数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才颤声道:“卓大人,快去看看老大人和小少爷吧……”

  卓思衡点点头,跟随抽泣的老仆去到内宅。

  佟铎所住的正房被苦涩的药味充斥,古朴疏略的陈设显得格外清冷凋敝,好像死亡已经在这间屋室内徘徊已久。

  佟铎不像许多老人在病床前有诸多子女晚辈侍奉,佟师沛和妻子赵兰萱二人正在床前,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大夫和与云桑薇一道前来的慈衡在,大夫和慈衡说了几句什么,她立刻去摸了摸佟铎的脉象,又低着头收回了手。

  佟师沛立即问道:“阿慈妹妹,怎么样?”

  大夫和慈衡对视一眼,都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还有亲属未至么?”大夫的语义极为隐晦,什么都说了,却又未曾明说。

  佟师沛愣住许久,然后才道:“没了,我爹只有我一个儿子了……”

  大夫似是明白了什么,垂下眼帘,慈衡则道:“大夫忙了半宿,且去厢房歇息歇息,我在这里看顾就是。”

  似是慈衡的医术已得到大夫的认可,他点头应允,赵兰萱这才将目光从失魂落魄的丈夫身上挪开,命人为大夫安排下榻处,而后又对云桑薇道:“大嫂,阿荧她……你帮我们先带一下吧……”

  两家人寻常就总在一起,早就免了客套的规矩,而眼下也没有客气的余裕,赵兰萱心乱如麻,可女儿佟盛荧却还趴在爷爷的床位啜泣,眼看要到阴阳两隔的时刻,她实在不忍心女儿目睹此象。

  然而云桑薇和赵兰萱去抱起小女孩,佟盛荧虽只有六岁,却仿佛已知晓即将到来的分别,无论如何都不肯撒手,哭泣变成了尖叫,谁也不能拉动她分毫。

  这时,佟盛荧看见了卓思衡,她哭着求救道:“大伯!大伯救我!我不要走!我要陪爷爷!”

  佟师沛和其他人这才注意到卓思衡来了,他嘴唇翕动一会儿,眼泪也落了下来:“大哥……”

  卓思衡上前抱起已是哭至抽噎的佟盛荧,轻拍女孩后背,只须臾,来不及脱掉的官袍肩颈处就被女孩全哭湿了。

  女孩的声音也哭醒了弥留之际的佟铎。

  他睁开眼睛,佟师沛赶忙凑近跪在床头握住父亲的手道:“爹,我在这里。”

  佟铎的面色已是灰黄,浑浊眼中却好似还有一点亮光,他用极其虚弱的语气说道:“阿荧……爷爷想吃蒸蛋羹了……”

  佟盛荧听了这话,立即从卓思衡怀里跳下来,急道:“我去拿!”

  赵兰萱忙吩咐侍女跟上。

  佟铎支开孙女,又招手让卓思衡靠近,卓思衡与佟师沛一道在床前跪着俯身静听。

  “云山……今后你要多照顾方则……他不懂事的地方,你要多替我担待……”佟铎见卓思衡要开口,却先微微颤手止住,绵长而虚弱的叹息后,他才有力气再开口道,“从前是我要他多接近你的……你不要怪我,后来你们真的亲如手足,我一直觉得欠你些什么,才要方则多将朝野的消息说给你听……你其实心中清楚这实乃交换,却仍愿意替我这枯朽之人照应儿子,你是真正诚之为贵的君子……我去了后若能得见你父祖二人,也要向他们叩头以拜谢……”

  “伯父,我与方则是没有血亲的兄弟,不必说这些,我都明白……”卓思衡说着也控制不住眼泪,唇角涌入一丝苦涩。

  一旁的佟师沛则早已泣不成声。

  佟铎看向儿子,慈蔼地笑了笑,缓慢抬起手去抚摸儿子的额顶,低声道:“也不能只让云山照顾你,你也要争气……爹对不住你,知道你喜欢闲散日子,却还逼你读书,你恨不恨爹?”

  佟师沛猛力地摇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恨我吧……你娘也一定恨极了我……”佟铎的目光缓慢移向屋顶,浑浊的泪滴也自他眼角流下,“茂竹……我对不住你……你给我留下三个儿子,我只养活了一个……还过得不快活……我没有面目与你同寝而葬啊……”

  屋内无人不泣,直到佟铎一阵剧烈的喘息,众人慌忙近前服侍,待到喘息平静,佟铎眼中那道熹微的光似也消失,可他的眼睛却睁得更大了。

  他忽然用枯瘦而黄的手攥住卓思衡的胳膊,注视道:“阿泽,我的儿,你回来看爹了?”

  佟师沛的大哥名叫佟师泽,佟铎混沌之际,已是认不出人来了。

  卓思衡没有办法,只能握住老人的手,默默点了点头。

  “孩子啊……凌汛的水多冷啊……你漂了那么久他们才找到你……你怎么这么傻要天天去巡视河堤呢……都是爹不好,爹自小要你好强上进,让你责在人先……你怪不怪爹?你弟弟也是和你一样……都是爹的错,你们好苦,都被爹害了啊……”

  佟师沛的二哥也是在任上遭遇意外过世,听闻父亲的话,他伏在床头已是哭得肩膀剧颤,往日手足之情历历在目,今日送老父走的,却唯有他一个。

  在场之人皆是掩面而泣,只觉人生苦海无涯,至此方还之际,却仍不能解脱。

  然而这时候,佟铎似是有那么一瞬间的清醒,他松开了卓思衡,将手移至佟师沛的肩上,佟师沛抬起头来,哽咽道:“爹……你还……还认得我么?”

  “我的傻儿子……”佟铎哭着笑了,“爹去了,你若是不想做官,守孝后便再上书请表再赋闲下去,过轻松闲适的日子……你从前不是最想这样么?什么官声清名,什么仕途进益,都比不上一家人过得快活……你与妻子同心,孩子又明理懂事,岂不比做什么官都来得快活千万倍……”

  说罢,佟铎的手自儿子的肩头滑落。

  “爷爷!蛋羹来了!”

  佟盛荧捧着碗碟冲了进来。

  屋内回答她的,只有哭声和呼唤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