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鞘
他们重新按照之前的位次站好入列,步入集英殿正殿,此时座位皆已撤去,皇帝御座下以西站着弘文馆大学士白琮,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沈敏尧大人已站至御前正下,阶前七名禁军御前金卫纵列,这个站位便是即将御案阅甲和唱名的次序。
百名士子几乎连呼吸都已是凝滞了。
“进,一甲三名策论。”
礼官高声唱毕,沈敏尧自从礼部尚书何敬辉处双手接过排列有三张试卷的托盘,恭敬奉于皇帝面前的御案之上,这是对照誊录卷子排号后找出的原答卷,姓名皆已缝封严实,圣上自白琮处取金印,三张依次加以天子印信,沈敏尧拿起最上一张,以金挑划开封线,露出姓名。
他愣住了。
但他没有时间犹豫,立即依照惯例,将姓名展示给圣上。
皇上也微微一滞,他静静看着籍贯,若有所思只是一瞬间,继而抬头,略略扬高声调:“第一甲第一名,朔州,卓思衡。”
这个声音对于偌大集英殿来说其实并不是特别大,但却十分清晰,甚至不知为何,很多人都觉得,皇上的声音有种轻快的意味在里面。
皇上的这句话卓思衡是听清了的,自己的名字由天子口中说出,他先是恍惚,而后是比喜悦更强烈的感受,好像一切的努力最终都得来了回报,他的全部付出都没有辜负,这是比欣喜若狂更令人着迷的感受。
“第一甲第一名,朔州,卓思衡。”沈敏尧接着皇上唱声。
“第一甲第一名,朔州,卓思衡。”白琮继之。
“第一甲第一名,朔州,卓思衡。”何敬辉又之。
此时声音已至阶下,由御前禁军七人依次再唱:“第一甲第一名,朔州,卓思衡。”
武将声如洪钟,七声唱名回荡集英殿内。
卓思衡此时方款款出列,一步一步走至队伍最前。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很清醒,那种沸腾过后的平静,让他无比期待下一道流程。
这是他渴望状元及第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第七名禁军身前,礼官引导他站下,禁军朝他行礼问道:“恭喜廷魁,奉旨来问,籍贯哪处,父祖姓名?”皇上还未赐第,因此依照规矩,还不能称第一名为状元,以廷魁代称。
卓思衡还礼,用很平静且清晰地声音答道:“朔州宁朔郡人,祖父卓文骏,父卓衍。”
禁军于是扬声:“第一甲第一名,卓思衡,朔州宁朔郡人,祖父卓文骏,父卓衍。”
剩余六位禁军皆是如此传唱。
此时集英殿之上,众多官员都愣在当场,静静看着阶下站立垂首身姿卓然的新科状元,每个人都知道他祖父与父亲的名字,知道这两个名字消失的原因,包括皇上,他也是静静看着卓思衡,一时目光竟有恍惚之意。
何敬辉、白琮唱毕,再回到沈敏尧,他虽震惊,但亦是唱完最后一声。
皇上说道:“上阶回话。”
卓思衡步上御阶,第一甲第一名领赐可躬身不跪,他只是站着,在他右前侧是当朝宰相,左前侧是当朝弘文馆大学士,正对着的,便是天子。
“籍贯何处?”天子问。
“朔州宁朔郡人。”
“父祖姓名?”天子再问。
“祖父卓文骏,父卓衍。”
卓思衡不知道人死之后是否能知道此间之事,但他此时无比希望拥有真正的阴阳之通,这样就能听到此时他将自己和家人的名字重新带回金銮圣前。
圣上看着他,取御笔于他的答卷上姓名前朱批:
第一甲第一名,赐状元及第。
而后他的笔尖悬停于半空,停顿片刻,复又落下书了什么。
沈敏尧是看得到的,但他看了后心情十分复杂,还是按照惯例伸手去接,却被皇上温言制止:“让他自己领恩吧,这也是替他祖父和父亲自朕手中来接的。”
这是自历朝以来状元从未有过的殊荣,卓思衡有点慌,父亲没有告诉过他还要自己接皇上的赐第卷,只在沈大人低声传唤下,他没时间多想,再向前一个台阶,皇上双手将他的答卷递来,却忽然开口道:“你祖父和父亲是德臣能吏,朕希望你能继承他们的品行,三代立于庙堂。”
卓思衡微微怔住,声音不知不觉间已是轻轻颤抖:“臣必行圣上恩谕。”
皇上点点头,令他起身抬头,这是卓思衡第一次见到皇上,眼前的天子比寻常三十岁出头还要再年轻一些,胡子也并不浓密,看起来很是和煦,笑容也有种温厚的感觉,不像是会问出那样尖锐试题的人。
卓思衡没有再看的机会,他谢恩后又回到阶下,此时皇上赐第口谕传晓沈敏尧:“朔州卓思衡,赐第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
一声声传唱再度响彻,而卓思衡的目光微微向下,看清了皇上在他时策卷上写得朱笔御批:
第一甲第一名,赐状元及第。
以及,还有四个字:
满门贤烈。
第25章
手上的试卷有了千钧之重,待到一甲唱名赐第完毕,状元首席领一甲其余二人共同时,卓思衡才注意到此次的榜眼正是之前省试会元彭世瑚。
探花则是一位陌生士子,看起来年纪比他和彭世瑚都要大一些。
而后卓思衡认真垂听,佟师沛成绩也是很好,得了二甲第十一名,表弟三甲第二十二,位于此次殿试中游。
各赐相应出身后,皇上赐绿袍牙笏,礼部官员领着所有人去偏殿更衣,换上深青色袍带,手持笏板,再由卓思衡带领本次殿试全部士子拜谢圣恩,天子再赐鞍鞯与御道驰马的恩荣。
布衣入门绿袍出殿,这是每个读书人毕生的渴求,尤其是走在头名,身骑御马脚跨紫金鞍辔,前有十四位禁军各执黄旗为仪仗开路,又有三人挑大旗悬一甲姓名籍贯次第而出。
那个走在头名率先骑马步出东华门行至朱雀大街的,就是今科状元卓思衡。
街上早已站满了帝京的男女老幼,殿试结束后的进士游京可是几乎仅次于上元节夜市的热闹,人人都要来凑一凑瞧一瞧,更何况上元节一年一次,皇上开科三年才能赶上,今年情况特殊开了恩科,故而连续两年围此奇景,百姓无不津津乐道,富贵人家也在沿途设围屏彩幔,一是添喜助兴,而是方便内宅女眷共襄盛举,同观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人间第一得意行。
要是自家有人在游京进士当中,高门府邸那更是要沿路设筵,分洒铜钱,而无论贫富,也都是要全家老小来夹道给自家人壮一壮声威,共同享受这份荣光。
每走过一处街道,众人都议论纷纷,这届状元郎生得好相貌堂堂仪表不凡!最重要的是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功业能耐,简直就是天上文曲星下凡!
卓思衡在殿前作答不紧张,金殿唱名不紧张,皇帝亲问不紧张,可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宽袍官服如此招摇过市,他就有点紧张了。
尤其是看着围观人群全都看向自己,没有比这种感觉更古怪的了!
本朝不设宵禁,对日常生活甚少约束,故而民风淳朴开放,有将军得胜归来与状元及第游京两大荣极之事时,素来路边围观的百姓女子有掷花抛彩的习俗。卓思衡人还没走出朱雀大街,身上被丢了不知道多少各色彩花彩绢,他像一个移动行走的绿色园艺造型植物,任由人抛花掷彩妆点,甚至路过一些公侯府门路设的彩帷时,自看不清的帷幕后,还会突然飞出一个绑着绸带的花球花绫,正中他的脑壳或者怀中。
好可怕!
卓思衡真想回去求皇上让他再考一次试吧,刷题比这个容易多了。
游京的终点是礼部期集所,也叫状元局,此处将设闻喜宴,由圣上赐宴当朝宰执领重臣同列,请状元上座。
卓思衡终于坚持到了礼部,下马时后背都是僵硬的,他站着缓了好久,佟师沛自后面路过他时根本忍不住笑,憋得辛苦,像一只在努力不打鸣的鸡。
卓思衡瞪他一眼,赶紧将马缰交给禁军,回到前列赴宴。
今日殿前唱名的官员都在宴上,卓思衡被请至上首座位,接受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沈敏尧带领赴宴朝臣的敬杯。
卓思衡猜到在座的官员可能都认识他祖父和父亲,所以这些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大多有一种探究和戒备的意味,只是许多人并不表现出来,而是以平静的垂询以及关切作为掩饰。
倒是沈敏尧,他已年届六十,说不定和自己祖父还是同期为官,怎会不识,但他却无一点多余的目光游弋过来,祝酒后便和弘文馆大学士白琮交谈着什么,直到卓思衡接受完其余人的依次相敬,他才微微侧身开口道:“状元郎这些日子好好休息,下次初一大朝会,你要率领诸位进士一道朝谢圣上,那日自会赐下官职。”
卓思衡恭敬道:“多谢沈相提醒。”
“后日吉期还得拜谒礼部贡院文庙里的大成至圣先师,再去凌烟阁敬叩功臣。”沈敏尧语气严肃,但提醒的内容十分细致,“最后还要返回贡院将姓名刻于碑上,便算礼毕了。”
“晚辈感激提点。”
沈敏尧似是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举杯又敬,白琮倒是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说话,捋了一把花白胡须,笑吟吟道:“今科状元虽然也是朔州出身,却文通礼识,很有涵养,果真是好家教。”
这句也是朔州出身,提醒了卓思衡,他立即明白白学士的话或许是指永清贤弟,但他觉得此时追问并不妥当,便只是很客气又克制地笑了笑回答道:“家父自幼严教,不许嬉怠课业,晚辈只希望今日恩荣能告慰双亲。”
他并不提什么今后同朝为官多多照拂的话,反倒让沈敏尧觉得得体,又跟他讲了些之后朝谢要注意的事,白琮也在一旁有所指点。
与卓思衡相比,彭世瑚便显得有些落寞,他离连中三元只差一步,如今却屈居人下,即便是闻喜宴,也吃得有点低沉提不起兴致,但几个人是知道当时群星宴上他不欢而散搅局的事,故而有点幸灾乐祸。
而探花郎许彦风却是个爱说话的,拉着左右一直在十分愉快地喝酒庆贺,比卓思衡更像拿了状元。之后他又来热络向卓思衡祝酒,已有些微醺的红润得意面庞上挂着笑容道:“状元郎,咱们喝一杯!”他大概将近四十岁,虽不是风华正茂的年级,但有此喜事,却也是红光满面再回青春得意时。
卓思衡看彭世瑚自己在那里冷落自己,于是拉着许彦风一道过去,笑着说:“不若我们一甲同饮,共庆及第。”
彭世瑚赶忙起身,他之前神情总有些倨傲,拒人于千里之外,但这是状元亲自来邀,他礼数上不能拒绝,也客客气气说了两句,倒觉得自己有点小器不够雅量,略显惭愧道:“状元郎文采卓绝,我甘拜下风。”
这时说什么谦让的话都像故作姿态,卓思衡也并不想像小人得志一般扳回一局后就当人面炫耀,好像八辈子没赢过。况且人家彭世瑚在省试赢了的时候也没招摇到自己脸上,证明他只是自尊心足够强的读书人而已,并非恶意。
卓思衡笑道:“再过一日此次恩科便结束了,今后才是新开端,这杯酒就祝我们三人与在座进士都能不负天恩,为才堪用于天下。”
这话说得很是让人心中鼓舞,恨不得立时就做一番大事业,彭世瑚和许彦风都是笑着将杯盏中佳酿一饮而尽,又互祝今后仕途顺遂。
宴席结束,按照惯例,众位新科进士今夜便宿在期集所内,许多人大醉,闻喜宴乃是读书人人生最喜乐之时的欢愉,醉才是正常,各自回房倒下睡去后,庭内屋廊皆是一片静寂。
时值二月末,柳叶新芽尚黄嫩,草色未青,夜风犹凉之时,卓思衡完全无法入睡。
他其实被敬了一轮酒,看起来脸红红的,然而半点没有醉意,多亏呼延老爷子的北方村酿烧刀子多年培养,二人进山之时为抵御刺骨寒风须喝酒暖身,他养成如此好酒量,这些甘醇甜酒根本没法让他头晕入醉。
此时夜阑人静,卓思衡自屋内出来,绕过回廊来到庭后花苑,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平息内心的激动。
他其实真的很兴奋。
但兴奋之后有有些感伤,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接来妹妹弟弟入京,也不知自己如今的能力,算不算可以照顾好一家人了。
然后他便蹲下,捻起地上碎土,随便撮土为香,正想拜祭父母,却听身后有人拍了自己一下。
“可被我逮到了!你偷偷在这里……”佟师沛那种永远欢快的声音总是能感染人的,但他看见卓思衡在做什么时,忽得就沉默了,“对不起云山,我不知道你在……”
“你是知道的,我父母都不在了。”卓思衡朝他笑笑,表示自己没有责怪的意思,“今天分外想他们,在殿上唱名的时候想,后来赴宴的时候想,此时此刻更想。这里也没香炉什么的,就简单拜谒一下……我父母都是洒脱通达之人,其实平常也不在意虚礼,我这么做也只算是为自己了却些思念罢了。”
佟师沛静静听完,也跪下到他身边,向诧异的卓思衡道:“那既然这样,就借云山你的土香,也替我故去的母亲和两位哥哥一道寄托些我的思念。我也顺便拜祭一下令尊令堂,表一下晚辈挚交该有的礼数。”
卓思衡很是感动道:“好!那我们一道同拜故去的亲人。”
其实这并不合礼数,然而礼数在此时却也并不要紧。
卓思衡与佟师沛二人三次叩拜,并未念念有词,只是一切都在心底叙说,又或许是真正的悲伤本来就难以自口而言,心中沉痛只能归于寂寥心海。
是夜,睡不着的二人谈了许多,佟师沛第一次和人讲家中二位兄长连丧的悲戚,父亲一夜白头的辛酸,卓思衡也从未与亲人以外之人聊过在朔州流放时的苦楚悲辛以及求学路上的诸多不易。
待到晨起时,两人都未察觉困意,又马不停蹄与众新科进士一道奔赴礼部孔庙、凌烟阁,再折返礼部贡院。
最后新碑凿字,卓思衡的名字列于首位,看着碑文,他不禁有种很强烈的荣耀感:若是这个石碑于千年后让人发现,他的名字将还是在最显眼的地方。
期集所这几日过得很是愉快,每日的宴饮与谈论都十分放松,怪不得卓衍说过同榜之谊非常亲厚,大家这么多天住在一处吃在一处培养感情,认识几个志趣相投的未来同僚也是常理。
但其实期集所将新科进士聚在一起这些日子也有其中文章,那便是避免到朝谢间为所有进士定落官职去处前,有些人施展八面玲珑的手腕长袖善舞,替自己奔走,靠人情关系谋得诸多方便。然而家里朝中有人的那些,即便进士自己被关在期集所,也还是能多方联络,只是这个形式的初衷是好的,现在也没太多作用,反倒只像联谊。
而卓思衡这种家里在朝中无人无权也无处请托的人,才是期集所制度真正的受害者。
不过他是不需要担心的,因为一甲三人的去处自有定例。
到了朝谢的日子,众人松散的神经便又再度紧绷,今日便决定大家各自仕途第一步的起点,是官宦生活的崭新开始,人人都是严阵以待。
卓思衡又换上那套绿色御赐袍服,他将率领众进士入朝谢恩,因是全体京官参与的大朝,故而极为隆重,礼部一位礼官一直陪同他讲些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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