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鞘
二人拿着都已备好的资料陪同皇帝沿着前朝的三大宫往后走,在这之前的大型宫室殿宇都在各司其职,这些大多是太祖在位是修建,但在内宫与外朝之间的地带,却有好些空置宫宇,卢甘很容易便从中挑出了五个适合的选择。
“太宗雄才大略,但后人常云太宗爱奢喜华,尤其是奇伟华丽之建筑园林,与……与殊色各异之美人。”刘煦对说祖宗坏话这件事显然仍有很大的心理负担,但由于此时不止有卓思衡在场,他又不得不表现出些痛陈利弊的样子来,“朕倒是二者都全无兴致,内帑故而一直充足,此次修缮是为安置朕的女儿与刘家晚辈的读书求学,银钱就从内帑来出,国库的资才且要用到合适的地方去。对了,卢爱卿,上次卓大人说你已绘制了一幅驯水工图,要在邰江上游设一堰湖溢洪导流,好缓解每年此河凌汛给各地百姓造成的灾害,只是疏水为国事的重中之重,所费银钱甚巨,征发徭役数额也不可小觑,不能轻易为之。朕想你今年空闲下来便去实地看看,如有可行,这几年各地丰足庆馀之财便拿来做这件利国利民之事吧。”
卢甘听罢忙领旨谢恩,一路上嘴都笑得合不上,卓思衡和他早就在设计这件事,起初卢甘觉得这样大的工程或许根本得不到首肯,牵扯实在太多,卓思衡却要他先别想是否可能,且私下将事情推进,到一定程度自然会有回音,不管是不是他所期待的,但至少能有所盼所求,也并非坏事。
他此刻想谢谢卓思衡一直以来的支持,甚至还动用中书省的中书令到地方去给他搜集民间残存的前朝水利舆图要他研究。可是此刻二人正在伴驾,他也只能将话憋回心中,一个殿一个殿的带皇帝看过去:
“振武殿从前是太宗用作与武将切磋和谈论兵法之地,足够宽敞开阔,殿顶有斜光窗展,可纳日光,最为明亮,但此殿自太宗后便无有人使用,荒废最久,修葺也最难,光是凿地为江山图的石面砖也是最难打理,一时启用倒是也可接受,只是今后日常花费只怕太多。”
……
“观正殿倒是景宗一朝还用作过朝议之所,因当时修缮天章殿,便以此为代,今日修葺起来倒是不费功夫,可这里宽余不足,只是空高,怕是用作讲学就要略有局促了。”
……
这样介绍过几乎所有的殿宇,没有一个完美合适,刘煦也十分为难,只道:“只是花银子,也就算了,可有些实在年久失修,就算即刻开工,没个半年也很难筹措得当,也拖得太久。”
“正是。”卢甘也十分发愁,可是他之前已是做过全部调查,只有这五个合适。
“卢尚书,那是什么殿宇?”卓思衡指着不远处瓦间遍布杂草的庑殿顶式样问道,“看殿顶大小,应该足够宽敞,是因为太破旧不好休憩么?”
“那是永伦殿。”卢甘在工部待的日子久,对宫中建筑如数家珍,但他答出这个问题,脸色却不大好看,“这里其实也算合适,只是有一点……”
看出他的犹豫,刘煦便道:“爱卿直言便是。”
“回陛下,此殿倒是封存时间较短,但是先帝所封,因这里本是当年孝宗皇帝关押戾太子之处……戾太子一案查了半年有余,这期间孝宗皇帝就将其关押在此,禁止其回到东宫,与东宫诸臣……”卢甘飞快看了卓思衡一眼,说道,“与东宫诸臣联系串谋。”
一段废立的往事余震之久,果然令人感慨。
卓思衡沉默不语,刘煦却先道:“一并去看看吧。”
三人行至永伦殿前,只见此地虽不似太宗时期所建其余宫宇华丽,却格外庄重古朴,开阔明亮的殿内就是把太学生拉来读书也够用,更何况十个宗室小子。
刘煦想了想,说道:“既然合适,那便就将永伦殿修做学宫。只是卢爱卿考虑的也对,不若给此宫改个名字,卓爱卿你博览群书文采斐然,请你为此殿赐名也可称得上相得益彰。”
卢甘本有避忌,可没想到皇帝答应得如此痛快,而卓思衡的思考却要更快一步,只听他轻声道:“回陛下,那就叫做明光学宫如何?”
“此殿名何解?”刘煦问道。
卓思衡望着经历了人世沧桑权力交更的大殿,缓缓道:“荀子的《劝学》有云: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也。但愿此地就读之人,可既见其光又见其明,同修其全。”
第245章
因明光学宫未有大损,故修缮与布置只花去十日余,加之略添些前庭绿植与重铺后殿甬道,不到月余便重整一新,此时诸位宗室伴读都已入京,而京中亲贵官宦人家的子弟也甄选完毕,学宫共收三十七人就读,年长者不过十三岁,年幼者方六岁。
除了卓思衡和刘煦为瑶光公主精挑细选的七位博学之士,为能事尽其备,而宗室子弟外臣不便管教,刘煦下旨命青山长公主刘婉来负责学宫一切事务,并由白泊月为其左右女史令,专司侍读理事。
学宫正式迎学入读后,原本空寂的殿宇顿时热闹非凡,只在午后能得稍许宁谧,刘煦挑了这个时辰来查看,高公公随驾多年也十分伶俐,知晓皇帝好静乐于独处,便吩咐殿内洒扫宫人一应暂离,唯有他在旁安静随侍,一语不发。
刘煦很喜欢讲堂正殿的布置,配殿也改了问书斋,可供师傅休憩与学生单独请教。只是他看了看让学生暂歇的后堂,觉得不够舒适,想着单独给瑶光公主辟出一间,可犹豫后哑然失笑,觉得自己太过溺爱女儿,保护太过未必就是完全之策。
后殿原本是起居之处,如今没了用途,刘煦命人将此处和后廊打通来存放书籍,也教人从天章殿和皇家书府搬来好多珍贵书籍以供此处师生查阅,饶是如此他仍嫌不足,又命弘文馆等处多将藏书刻本送一份复本至此,这些书籍他都事先让卓思衡费心过目,想来卓大哥筛选的内容绝不会有差。
迂回的书廊为藏书而避光,窗上都设了厚厚的织锦帷幕,但为刘煦的到来,宫人已将帷幕束起,挑开阳窗,使得初夏午后潮润浓郁的日光铺满书架与夹道,此处不许燃香,只以水香薰室,香樟夹书防虫避潮,不料更有淡雅的隽永意味萦绕。
刘煦已是不能更满意女儿会在这里找到一本喜欢的书翻下来静静阅读的氛围,正欲褒扬高公公安排得巧妙时,却听见了轻盈的脚步声。
“陛下正在里头,请女史暂避。”
高公公压低的声音自书廊外透入。
“叨扰陛下,是臣女无状,还请恕罪。这些是大长公主府上藏书抄录的刻本,劳烦公公入库。”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令刘煦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可确认后他的心又轰然跃动。
“高恭望,让顾女史进来吧。”
他说完便后悔了。
刘煦与顾世瑜已是足有五年未见。
上次还是顾大人过世时,刘煦为表新帝对老臣的敬重尊厚,亲自去顾府吊唁……后来顾世瑜因女学开始分设于各州学而在多地游走奔波,加之她是大长公主的幕僚女史,刘煦更是少有几会相见。
当顾世瑜奉旨入内向他行礼时,刘煦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二十岁的长公主府,四月连在记忆里也是同样的轻柔,在芭蕉茂盛处,他又活在了曾经的过往。
“臣女见过陛下,臣女今日前来是为大长公主府女学送来珍藏书册,未曾想烦扰陛下静思,还请陛下恕罪。”顾世瑜声音一如昨日般清澈明亮,她穿着女史的淡紫色的袍服,系带佩有玉扣,以示其为大长公主府女臣的身份,皎然而立,气质也如朝臣见刘煦一般端正持重。
“朕也是随处看看……”刘煦暗骂自己慌张无状,略理了理心神,故作镇定道,“顾女史快起身,朕与女史……也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了,不知女史是否忙碌?怎么还亲自送来书籍?”
顾世瑜再行一礼后才缓缓起身,岁月在她清秀的面庞上填了些许细微于眼眉处,可在刘煦看来,她似乎比从前更胜清辉照眼,只是看着她,就让刘煦心跳丧失规律,胡乱到处碰壁,好像他头十几年的人生一般。
“回陛下,书籍乃是大长公主与臣女亲自甄选,此乃大长公主府与女学向瑶光公主开蒙进学献上的敬意,臣女亲自送入宫中也是为显郑重,每本书均由府上女书房点校,更有曾编纂《女史典》时寻访的珍本复刻,含同编另册共七十六本,已装箱送至殿外,这是书单,请陛下过目。”顾世瑜说话办事都与从前一样严守法式章则。
刘煦自她手中接过书单,却没心情观看,只粗粗览视一遍,阖上后努力保持平常那样的笑容说道:“辛苦顾女史了。”
“那臣女便告退了。”
顾世瑜行礼后欲走,刘煦心中一惊,想都未想便开口道:“顾女史留步!”
听罢,顾世瑜回身行礼道:“请问陛下还有何旨意?”
完了,刘煦根本没有什么想说的,他下意识这句也只是因为还想和顾世瑜再说两句话而已。可他已经不是当初的太子了,作为天子,每一句话都得有他的缘故,否则岂不和那些昏君一般言行无状么?
苦思冥想之际,刘煦猛然惊觉,此处不正是明光学宫么!他当即道:“顾女史于女学为教多年,足以谓茹古涵今、殚见洽闻,大长公主将女史视为股肱臂膀,说你夙夜匪懈兢兢于勤,朕想让女史来做明光学宫的授业之师,公主若能以女史为范,朕也安心足慰。”
虽是一时想来的话,可刘煦却觉得,女儿当真要像是顾世瑜一般,自己作为父亲夫复何求?
顾世瑜微微一愣,显然是没有料到皇帝会如此突然提出这样正式的邀请,可很快,她便收敛神色,敛衣而拜道:“陛下知遇赏识,臣女铭感五内。然而请陛下饶恕臣女回拒此谕。绝非臣女不知好歹竟枉顾天恩,乃是臣女有不得不为迫在眉睫之事。”
此话一出,刘煦也不顾之前的邀请了,忙追问道:“是有什么要事么?有什么朕可以帮上忙的么?”
“女学已设立十余载,然而在地方州府却推行不畅。”顾世瑜的声音也略略沉迟了下去,“卓女史前年已领受大长公主之命,前往江南府督办府女学,并设印造局来刊行《女史典》等书册,这些年小有成效。于是臣女也于月余前请命于大长公主殿下,决意前往宁兴府,与卓女史一南一北,共同将先帝与大长公主的德惠之举仁施之政遍及当风。此事十分紧要,臣女乃是大长公主所恩遇才有今日之寄望,如若不能恩报大长公主,谈何忠义而为人师范?”
一段自述也如此铿锵有力振聋发聩,刘煦心似水波,早搅动得久久不能平息。
“顾女史辛苦了,女史能心系大业是社稷之福,是朕草率了。”刘煦感慨道。
他当然清楚,卓慧衡前往江南府后,只有顾世瑜一人留在大长公主身边负责女学诸般事宜,她如此憔悴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思及此处,他不禁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曾经的女史罗元珠。
下意识、毫无防备地,他就说出了自己的所想:“若是昔日罗女史能在,你和卓女史也好有人分担……”
不料此言一出,顾世瑜声调都扬高几分,表情严肃至极道:“陛下固有四海,怎能作如此无状之语?”
刘煦愣住了,半晌“朕”不出一个字来。
“陛下可知国有国法?国法不可欺,国君亦需从?”顾世瑜语调和言辞一般激烈,正色道,“罗元珠刑涉篡逆,能留下一命乃是大长公主殿下怀仁以德,令其戴罪相恕,这已是额外之恩,陛下的意思难道是要赦罪宽恕她么?臣女再怎愚鲁不堪一用,也将尽毕生之所能,无需罪人襄助!罪当其罪,已有宽宥,无有再恕之理。天道有常国法为器,若重罪之人得幸蒙恩,今后乱臣贼子岂不各个心存侥幸视天理与国法于无物?陛下尊为天子,理当率法万民,请勿要再作此视国法于无物之语了!”
刘煦急得额头冒汗为自己分辨:“朕不过是顺口一说……朕没有这个意思!女史别急,朕不会枉顾国法的!顾女史消消气……”
皇帝的语气和声音急切但温柔,半点也不像朝堂之上,顾世瑜也有些诧异,很快她回过神来,立即跪下道:“臣女失仪,竟然面斥陛下,请陛下责罚!”顾世瑜知道自己有时候脾气急躁,但这次实在是过分,虽然皇帝的话的确大错特错,然而她却一时激动忘了君臣之礼,便是劝谏,也不该如此疾言厉色……
她在不安中等待许久,然而等来的不是落罪的冷谕,而是一声似叹息般的笑与温和柔软的声音:
“若顾女史能以谏臣之身于朝堂之上面斥朕之过责,那才真是国之幸事。”
顾世瑜讶然抬头,正对上皇帝的眼眸。
刘煦第一次这样近去看顾世瑜的眼睛,这是一双浓黑似墨但清亮逼人的眼眸,其中自己的倒影如此清晰,以至于那一瞬间,刘煦多希望自己可以永永远远被困在这双眼中。
他觉得自己今日一点也不像一个皇帝,说出的话也全无帝王之态。但此处无有他人,只短短一刻他能暂时在顾世瑜面前做回自己,想来……也不会有人知晓。
“顾女史快起来罢,朕不会治罪于你,但今后在外为臣,切勿爱憎分明于表面,此乃卓大人昔日指点朕的妙言真谛,朕于学问上自然是不如顾女史的,也只有此言可以相赠。”
顾世瑜缓缓起身,她还没从诧愕中回过神。
“顾女史去到宁兴府,还是走官驿吧。朕即日起诏令,但凡女官公务出京,同朝臣一礼一制,行官道居官驿,既然女官也是朕的臣子,也不能厚此薄彼。”刘煦微笑道,“还有,朕其实知道,顾女史和卓女史如此劳累,也是女官不足的缘故,卓大人今年和朕也有提及,请开女科招贤募考女官,朕会将此事提上议政,这样也好有人分担女史之心力,与女史同心同德。”
顾世瑜眼眶湿润,颤声重新跪下长拜道:“陛下之德仁圣明,臣女代天下女子谢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世瑜在皇帝的千呼万唤后才再次起身,忍住泪意与感怀之意说道:“臣女曾听闻古之士人当以士为知己者死而荣,臣女不止是大长公主之女史,更是陛下与社稷之臣,陛下今后若有吩咐,臣女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以彰臣女的忠义与陛下的恩仁。”
“你只要能学有所成得偿所愿,朕也就……”刘煦骤然收声,定了定心重新道,“朕当然希望每个贤臣都能毕尽其生才德铭世,但愿朕今后青史留名,也能以全贤达之志使人慨叹。”
他还欲再言,却听高恭望在外间请道:“陛下,高大人在天章殿恭候您商议政事,您看……”
刘煦顿时有一种酣梦方醒的恍惚感。
“臣女铭感陛下今日之言,臣女不叨扰陛下勤政。”顾世瑜拜后,恭敬正对刘煦,以朝臣之礼缓缓而退。
然而刘煦却再一次叫住了她;
“顾女史,一路保重。”
他声音很轻,与这声音相比,仿佛阳光都有了重量。
“谢陛下。”顾女史恭敬道。
“北地冬日天寒且燥,女史要保重身体。”
“是,陛下。”
“即便勤勉,也勿要忽视康健,夙夜劳累始终不是长久的办法,朕定会给你预备帮手,切勿堪忧。”
“臣女谢陛下关怀。”
“女史……女史保重。”
刘煦想不出什么了。
于是顾世瑜也离开了。
阳光落在他失魂落魄的脸上,暖融融的,刘煦不知站了多久才回忆起自己的身份与责任。
可是,那短暂的重回二十岁的四月时光真是美好。
刘煦想,人生中这两个午后,他应当满足了。
于是,他回到了现实中去,以帝王的姿态和心境,走出明光学宫,与西去的阳光一道,迎接他未来的日子。
……
宣永九年,秋。
卓思衡喜欢秋天,帝京的秋日干爽宜人、风露和畅,暑热消退而寒气未至的九月简直让人流连不已。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秋天是考试连台的好季节。
虽然一有考试卓思衡就会忙,但他总是每天精神抖擞离家,神清气爽回家,全无工作压力和紧张。
但今天,云桑薇却发现卓思衡回来的时候人很萎靡,过了晚饭时间回家,却仿佛饿了一天,只对着窗子发呆。
她略想了想顿时明了,一年前也是中秋节刚过后,四弟一家前往外放的江州,卓思衡抱着侄子哭得半条街的人都出来看,第二天事情就让皇帝知道,特意给他一天休沐调整心情。
旁人问起,没见过兄弟去外放,兄长能伤心成这样子的,云桑薇只叹气道,我家是不一样的,我家这几个弟弟妹妹,都是兄长带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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