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鞘
“她是你妹妹的女儿。”刘煦叹息道。
这样的重逢怎会不让他凄怆,可这已是他能给的最好结果。
尹毓华捂住嘴,难以置信摇摇头,旋即两步上前,用颤抖的手去触摸女孩的脸颊,她似乎想从这张脸上寻找一些相似,可只觉得眉眼有些像但又不像,脸型似乎是比妹妹的瓜子脸要圆长一些……仿佛不那么确凿的相似。然而再仔细端详下去,醍醐的震撼自心底骤然涌出,她呆呆愣住,终于意识到这个孩子其实长得更像她一些……
她蜷跪在地搂住女孩涕泣良久,才缓缓仰视刘煦颤声道:“她的父亲是……是……”
“她的父亲已经死了。”刘煦的回答是帝王之姿该有的冷漠,与之前的和缓南辕北辙,“你如果想让她安稳后半生,就除我之外永远别提她的身世。”
他的语气让女孩身上一抖,尹毓华仿佛是害怕刘煦伤害孩子,将女孩赶紧牢牢拥入怀中。
而刘煦也觉得方才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下来后以尽量柔和的语气说道:“朕对外的说辞是,此女颇有佛缘,与你生辰相合。你在宫中一心向佛为国泰民安祈福求祷,于是朕命人将她领入宫中陪伴在你左右修习佛法……她的法号你自己来取吧……这已是最后的转圜了……毓华,朕有不得已为之,你也有为人亲则义难论的悲哀,就让咱们……都缓一缓各自的委屈,为了阿辰,也为了这个女孩……下半辈子总要继续的。”
尹毓华只是抱着女孩愀然而默,刘煦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可他已是疲倦至极,只想逃离这里,于是他说道:“朕已吩咐人送来些她这个年纪女孩用得上的东西,还有准备了新的寝具等物,一会儿会有人送来,今后一天的餐食,你还是陪孩子吃得丰盛一些,朕也吩咐了御膳房……好好保重。”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可一声尖叫却使没来得及迈出的脚顿住,刘煦赶忙回头,只见尹毓华惊恐地望着女孩,不停地拿手在她面前晃动。
然而女孩却无动于衷,刚才的叫声让她害怕,她拼命将耳朵侧向一旁,努力想要分辨出其他的声音,而身体则一直在扭动挣扎,想要摆脱尹毓华牢牢扣住她肩膀的另外一只手。
“她……她怎么回事?”尹毓华惊恐地看向刘煦。
刘煦轻声道:“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你好好照顾她吧……”
尹毓华听后再难自抑,痛哭犹如悲鸣一般尖锐。
女孩则受惊大喊:“伯伯!伯伯救我!”
刘煦听到她呼唤自己,心疼之余回过身来去搀扶尹毓华,顺势拉住女孩:“不要吓到孩子……”
然而他的话并没有安抚到尹毓华,他的皇后曾在得知父兄死罪与母亲与妹妹的死讯时,都只是掩面痛哭不发一言,可孩子的盲眼却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她猛地起身揪住刘煦的衣襟,似疯似怒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让她瞎了!她已经没了一切了,她能对你的江山天下有什么威胁?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她只是个孤女啊!”
刘煦从没见过这样的尹毓华,他一时骇然,可很快便自心底蔓生出悲哀的疲倦,他无力应对尹毓华的追问,只轻声道:“朕没有……她是雪盲症,是因为在朔州……”他言及至此猛地顿住,忽然意识到,让这个孩子生在朔州的,也正是自己。
可是,他并不知道尹毓容怀有身孕,也并不知道一切……他曾经以为九五之尊可以像父皇一样仿佛无所不知,可此时此刻,刘煦却只觉深深的无力。
尹毓华的哭泣犹如利刃,密集得在偏殿里舞动,逼得刘煦进退维谷,她拉扯着刘煦不肯松开,刘煦用力攫住她的手,希望能得以喘息,但是这次尹毓华一反常态,崩溃边缘致使她用尽浑身力气,妄图从刘煦身上得到不存在的答案,刘煦没有任何办法,他只能用蛮力将她推开。
尹毓华被这样用力一推站立不稳,重重跌倒,头却迎面撞上了偏殿室内正中摆放的巨大古鼎。
震颤的响动也让刘煦惊慌失措,他赶忙跑过去将尹毓华扶靠而坐,只见触目惊心的鲜红从额头汩汩自她枯槁的面容上流下。
刘煦拿自己的袖子去按住伤口,唯有微弱的抽泣和呻吟告诉他尹毓华还活着,没有晕厥也没有死亡。
他试图安慰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慌乱道:“朕会找太医来给她诊治,既然是后天患病,或许也有希望也说不准……毓华,你不要……不要难过。”
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安慰自己那个与自己同样拥有悲伤过往的新婚太子妃。
时光荏苒,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刘煦找不到答案。
尹毓华细微的声响在他短暂的困惑中忽然变化,变成了一种古怪的咯咯低笑,刘煦霎时毛骨悚然,他伸手想要去抱住尹毓华,像从前一样告诉她自己会陪在她的身边,让他们重新开始,可是一阵尖锐的剧痛却从眼睛传遍全身。
刘煦顺着疼痛的源头摸到自己右眼的眼眶里插着一根滑润犹如玉石的利器,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尹毓华头上的那支玉簪。
第248章
卓思衡只在九年前宫变当日在宫中奔跑过一次,九年后,他再次跑在这条仿佛长长的没有尽头的甬道之上,胸腔似乎都要被惊慌的心撞开一道裂缝。
他奔至中宫,这里不是他一个外臣能来的地方,然而没有人阻拦他,宫中随处可见的禁军都在封锁宫室,而这里也不止他一个外臣。
“我在天章殿等候面圣,谁知出了这样的事。”虞雍见卓思衡赶来时面孔惊白,却也来不及待他恢复急喘与惊慌,情势所迫,必须交待清楚情况,“我已命殿前司禁军将皇宫封禁,兵马司禁军如何调派,你是否有安排?”
“陛下怎么样了?”卓思衡只问得出这一句话来。
高恭望颤声道:“陛下……御医说不好……太后听了消息就晕过去了……现下是长公主殿下和公主殿下陪在陛下身边……卓大人……”他是宫中老人,在刘煦是皇子时便认识了,也是因从未拜高踩低漠视这位郁郁不得圣恩的皇子,加之办事得力才在刘煦登临万方后得以晋升御前掌事太监,毕竟有相识多年的情分在,此时他也是六神无主,不住拭泪。
“我先去看看陛下,一会儿再说。”
卓思衡顾不上和虞雍解释便冲进寝宫。
刘煦被安置在正殿的床榻上,血迹缭乱,看不出他有苏醒的迹象。青山公主刘婉脸上满是泪痕,却仍竭力维持镇定去指挥宫人更换一盆盆的血水,七八个太医忙进忙出,在皇帝的卧榻边,有一个小小的鹅黄色的身影,她听见脚步声朝门口望,哇得一声哭叫着扑来:
“相父!”
摧心剖肝之痛不过如此。卓思衡紧紧抱住扑来的瑶光公主,却一个安慰的字词都难以吐露。
孩子可以惊慌失措,但他不能。
卓思衡抱紧瑶光公主,仿佛也要从她身上得到力量一般,深吸一口气后才松开道:“好孩子,你父皇吉人自有天相,你去陪着他,等他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的掌上明珠,他一定会好得更快,相父去帮你父皇处理些政务……阿辰,要坚强些。”
瑶光公主努力忍住眼泪,点点头。
一旁看到一切的丹山长公主隐忍的眼泪早已落下,可她也不愿在这时慌乱让人心绪不定,只撇过头去努力抹去泪水后,才来到卓思衡身边,但见到值得信任之人的到来,眼泪也还是再忍不住:“卓侍诏哥哥……”她许久没这样叫过卓思衡了,此刻六神无主之时脑海中唯一能用的称呼却是当年她喊得最顺口那个。
“没事的,有我在。太医怎么说?”卓思衡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并足够镇定人心。
丹山长公主用力摇头道:“太医不敢拔那支……血止住了,可哥哥却不醒……太医的意思是……哥哥情形很差……他……”丹山长公主说不下去了。
“我明白了。”卓思衡短暂的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又是临危不乱的镇定目光——只是眼中的悲痛愈发浓烈,“长公主可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刘婉还是摇头,她用惊惧与愤恨的目光看向偏殿,须臾后颤声道:“皇兄是在那里被发现的……”
卓思衡让她盯住此处,不许除了皇帝亲近之人外再入内,而后转身去查看偏殿,一推门,他便愣住了。
在他面前的是一双垂在半空中的腿。
卓思衡依旧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太子妃了,但此时重逢,却是见她吊在梁上,因缢而亡。
他缓缓闭上眼睛。
偏殿里充斥着焚香的浓烈气息和血腥味,他睁眼后查看一周,并未发觉异样,于是心中有了个猜想。
卓思衡来到殿外,虞雍已是闭目蹙眉等得心焦不已,看他出来忙迎上前:“怎么样?”
卓思衡平静道:“调禁军入京,封锁各大衙门,最重要的是,现在立刻以陛下的口谕传召宗正寺监正入宫,还有,传召各位在明光学宫就读的世子与公卿家的伴读们入宫——让传旨太监去,不要动用禁军——就让他们说陛下有谕,宗正寺的人已带着玉牒入宫,其余的都不知道,安排他们去到明光学宫内等候陛下,待到人齐,让禁军立即封锁明光学宫,严禁出入,违令者斩。”
虞雍当即明白卓思衡这样做的目的,他沉声道:“已经到了要假传圣旨这步么?”
卓思衡却全无惧意或行此等忤逆之事的慌乱,他的眼中像是深而静的潭水,全无波澜:“此时此刻我的话就是圣旨,谈何假传?”
虞雍这辈子第一次遇见狂胜自己的人,甚至愣了愣,才一狠心转身,召唤部下离去。
看虞雍离开,高恭望才敢上前说话:“陛下现下如何?可有……”
“还在昏迷。”卓思衡无需隐瞒比自己先到此地的高恭望,甚至需要他回答一些问题,“高公公,是谁发现的陛下和皇后娘娘?”
“是……是一个盲眼的小尼姑。”
卓思衡愣了。
“那个孩子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高恭望解释道,“她满身是血,跌得浑身也是伤,扶着墙在宫里乱跑,沿墙摸到们就拍就叫,哭着喊着要人去救她的伯伯……路过的宫女太监都吓坏了,是禁军抓住了他,起初啊……大家都以为她口中的伯伯什么的是哪个宫的老太监,谁知……她记得跑出的路,给人带回去才看见竟然是……那个伯伯竟然是……是当今圣上啊!”高恭望哀泣几声,仍是心有余悸。
“那孩子在哪里?”卓思衡问道。
“禁军的杨校尉给她带去振武殿安置了……好像杨校尉与她熟识。”
孩子在杨令显那里卓思衡就放心了,他吐气后道:“有劳公公了,烦请公公,先给偏殿的皇后娘娘放下来,今日不管看见,都先不要教人说出去。陛下若可以醒来,自有吩咐,若不能,你我也不应当让陛下之事成为他人谈资。”
高恭望当然知晓这话的分量,郑重点头答允。
卓思衡还要去看太后以及安排大长公主入宫,可未等转身,他却被高恭望拉住,又往偏僻的边旁带了几步。
“按宫中的规矩,我是不能替内苑的贵人们传话的,可是……”高恭望愁眉苦脸为难道,“可是如若不说,万一误了大事,我一个小小宫人如何担待得起?仗着和卓相有几分故交的情面,今日且容我坏一回事吧……卓相,就在你入内殿的时候,赵王殿下托人带话说,他想见一见您。”
卓思衡在强迫的冷静下让自己认清一个现实:刘煦生死未卜,阿辰顺利继位还需安排,若这个时候有人起事要拥立赵王,从过去的礼法祖制上是没有问题的,卓思衡之前也考虑过这件事,但赵王的身体比皇帝好不到哪里去,加之一直没有后嗣只在宫中静养,人又已是疯癫晦明,除非有人穷途末路,否则谁会考虑他呢?
但这个时候赵王希望见到卓思衡,他也不知到底意欲何为是福是祸。
可他总要去看看才能确定。
“高公公,您做得对。”卓思衡拿定主意后首先安慰不安的高恭望,“如若得天眷顾,陛下醒来后,您也要将此事如实禀告,陛下非但不会责怪您,还会嘉奖您的急智应变,这是不能隐瞒的大事,您的见识非凡,在下感谢您的通传。”
说罢,卓思衡竟朝高恭望颔首一拜,吓得大太监慌忙摆手搀扶,急道:“卓相这是要折煞我啊!使不得!我哪敢置喙朝政,只是知道卓相是朝野上下如今唯一的倚仗,也是咱们陛下唯一血脉的相父啊……我不告诉您又能告诉谁呢?不过既然有卓相这句话,我也知自己无错,您快去吧,圣上若醒,我便立即告知。”
卓思衡见自己的安抚有了成效,于是告别高公公,不带随从,独自前往赵王的寝殿。
赵王在宫内单独有一处避世的院落,清雅别致,只是过于幽深难觅,加之赵王经常在宫内言行无状,于是通往此宫的道路都少有人踏足。但卓思衡却注意到,宫宇内外都无有半棵杂草和,瓦顶修饰得干净清透,在阳光下仿若崭新,院子里种得都是时令花木,修剪得宜,根本看不出是一个半软禁在此的疯癫王爷住所。
可见刘煦对这个弟弟已是照顾至极。
卓思衡本心绪纷乱,可在这里,竟奇异的觉得有几分安静。他怀着感慨,走入宫内,此地连洒扫的太监都不见人,因为赵王不喜见人,于是宫人只在需要时才出现,平常这里就是空空荡荡,最常来探访的人也只有刘煦自己。
卓思衡今日已见过太多混乱与苦痛,他本以为这里迎接自己的也是一样的纷扰,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许久不见的赵王虽然身形羸弱、面色苍白,可容貌却一如当年俊逸拔萃,仍然能从上窥见先帝的英伟与罗贵妃的美貌。他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头发也格外齐整盘好,安安静静在夕阳照透的正殿端坐等候他的到来。
“卓大人,你变老了。”
这是赵王在见到卓思衡后说得第一句话。
第249章
殿内的时间仿佛都缓慢下来,悠悠西斜的日光将赵王刘钺与卓思衡揽入臂弯,每个人都因此而金红发亮。
这个时刻,卓思衡才觉得赵王像是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个快活的孩子。
“臣卓思衡见过赵王殿下。”他按照规矩行礼道。
“卓大人是外臣,平常也进不来此地,今日能有幸得见,我也终于可以感谢大人在十年前冒犯皇命为我求情。”刘钺缓慢起身,他的身体似乎十分疲弱,在阳光下也有些摇摇欲坠,他缓缓躬身而拜,长揖不起。
“殿下尊驾不可如此。”卓思衡上前去搀扶,碰到他摇晃的袖子才惊觉赵王竟这样瘦弱,宽大的袖管里只轻轻一握,就能将他的手臂捉住。
刘钺在他的搀扶下抬头笑道:“我能活着都是大人之恩,在您面前,我何谈尊驾?”
“事情已过去多年了……”卓思衡见到赵王如此悲戚的笑容,心口隐痛不止,他温言道,“殿下且让自己宽缓一些心境。如果一定要感谢,那就感谢陛下吧,陛下的手足之情,也要殿下以手足之情来投桃报李,您还要陪伴陛下一路前行。”
刘煦此时还不知如何,但卓思衡也只能这样说了。
谁知赵王却在握住他的手后笑着看向了他道:“我皇兄是不是出事了?”
不等卓思衡回答,他又道:“前一会儿有禁军闯入,确定我在后又匆匆离去,大人,您比我清楚,什么时候确认可能存在的皇位继任者呢?”
“不敢欺瞒殿下,陛下遇刺,如今正由太医照看,只是尚未知晓如何,殿下不必太过忧心。”卓思衡安抚道。
赵王刘钺的眼神忽然变得缥缈,他在卓思衡的搀扶下落座,一时陷入呆滞般的沉默。
这就是当年那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卓思衡绝望地想。
他不是没设想过这个见面或许会有危险,可这些年赵王在宫中无有除去刘煦以外的任何人接近,他惧怕外人,甚至惧怕忽然出现在宫内的蝉鸣与游走的宫猫,战战兢兢,头发许久才打理一次,有时惊厥发作,只有刘煦可以近身时,甚至只能是皇帝为他的弟弟修剪须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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