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鞘
“卓相又为何谈及赵王如临大敌?”有人仰面质问,“大长公主再怎受先帝与今上器重,也终究不敌赵王正统天命,此乃事实与祖制!”
“那如果我不去,是不是就有违天命和祖制了?”卓思衡笑了出来。
但他的眼睛却没有笑。
那人正色道:“正是!此乃篡逆之举。”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尊奉当今圣上的圣旨,竟然是辱命篡逆。”卓思衡背过手去,好整以暇看着跪下的所有人,“你们也这样觉得?我应该去请赵王出面主持所谓大局?”
许是此话激怒一些权贵,他们从前就受了卓思衡在前朝的挟制与针对,此时抓准时机怒斥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奉旨行事,可圣旨在何处?”
靳嘉受不了别人吵架的毛病又犯了,他上去去想说两句,却被虞雍冰冷的目光以及范希亮在后猛地扯住他衣衫后襟给止住。
卓思衡这时轻描淡写道:“圣上口谕,无有圣旨。”
于是一时支持赵王的人齐齐激愤道:“口说无凭,谁为你佐证口谕?”
卓思衡没有回答,他阴鸷的目光扫过面前争论之人,仿佛在等待什么——直到一个声音自内殿门远远传来:
“朕来佐证。”
第251章 、最终章
最终章始必有终
在大长公主刘莘吉和瑶光公主刘玉耀的陪伴下,御辇由四名宫人缓缓抬入崇政殿,上面所倚坐之人正是当今九五之尊刘煦。
众臣见御驾临朝,错愕之余皆惊慌叩拜,在一句虚弱的平身后,当众人再次起身,却都看清了皇帝的脸。
一个人倒吸一口气的声音或许飘忽不得入耳,但近百人齐齐错愕,却足以让人将那份惊恐听得清清楚楚。
皇帝脸上的血迹已全然擦干,但身着的常服龙袍仍布满猩红斑点,脸上一半缠无有血色,另一半缠着数层明黄色的绢布,被盖住的右眼朝外浅浅透出淡淡的红影。而另一支眼睛中遍布的血丝和全无生气的目光也让人不寒而栗。
“陛下!臣恳请陛下速去诊治!”所有人都起身后,卓思衡却再度跪下,语气诚恳得近乎要落泪般颤抖。
高永清站在最前列与虞雍离得近,他清楚得听到一声喉咙发出的细小咕噜声,侧头看去,虞雍的喉头正好动了动。
他忽然想起在今上刚刚登基时,卓思衡和虞雍在他面前大吵一架后,他疑惑问过虞雍,卓相到底哪里不合你意,你们曾互相鼎力相助,为什么又与他如此针锋相对?
虞雍的回答言简意赅:“听他说话我会邪风侵体。”
大概这就是邪风侵体的反应吧。
高永清也顾不上多想,他虽知道一些宫中的事,见皇帝的模样却也心惊,于是也长拜道:“请陛下保重龙体。”
一时众人皆齐呼。
刘煦一直以来对臣下都礼敬更甚其父,可这次,他竟没有让众人起身,静穆许久后,只发出一声冷笑来道:“朕还没有去见列祖列宗,你们何故如此急切就已替朕的祖宗们安排起事来?”
方才建议赵王出面主事之人此时虽略有不安,但为首者仍能有底气对答:“回陛下,承嗣储君乃国之大事,臣等身为臣工,当为此计,此端发于忠耿之心,请陛下明鉴。”
刘煦用从未有过的阴鸷目光扫过几人,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期间他用力向卓思衡摆摆手,似乎在示意什么。
“是,陛下。”卓思衡说完转身居高临下漠然道,“来人,将方才建议赵王出面主事者押下去,关入大理寺典狱,留待圣裁。”
崇政殿里立时炸开了锅,有人求情有人希望再问,还有人不解也不敢言语,靳嘉又想开口的时候,这次是被高永清和虞雍两个人的眼神共同组织住。
“乐宁兄,你别着急。”
趁着殿内混乱,雀声四起,范希亮将声音压得极低对急出了汗的靳嘉说道。
靳嘉低头看去,发现范希亮也已经偷偷拉住卢甘的袖子,不让卢大人上前。
他当即明白,也低声问道:“是不是卓相让你这样做的?”
谁知范希亮却摇摇头:“卓相这一天都在宫中奔忙,我没有时间和他照面,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这时候他不会希望你们搅合其中的,这件事处处透着古怪,越是古怪,就越要沉默,相信卓相。”
不等靳嘉再问,方才求告之人已被虞雍召唤至殿内的禁军扣押在地,他们中有人不负,不住喊道:“陛下明鉴!臣等皆为国体察行忠恪之道才不吝冒犯天颜,臣等皆冤!”
皇帝用力一拍御辇的扶手,以雷霆万钧之怒道:“你们行得是哪里的忠恪之道?朕问你们,卓相乃是朕的股肱,是一朝之首,为何你们不肯听其令而触起颜?”
见得了解释的机会,众臣再次跪下道:“请陛下明鉴啊!卓相顾左右而言他,不肯明说为何不以赵王殿下请来相见。若真国祚有危,他可能担当此过?臣等并非不信陛下之股肱,实乃全无头绪不得不另做他想!”
“请陛下明鉴!”
“请陛下明鉴啊……”
“所以你们是觉得,因卓相不肯引赵王与你们相见,同你们共议国事,因而怀疑他不忠于朕?”刘煦仅有的一只眼睛微微眯起。
“正是!赵王殿下乃是陛下唯一手足,更是先帝血脉,今日之乱需正朔方可平息,稳定人心亦要名正言顺,臣等绝非与赵王殿下早有勾连,实在是形势所迫,只能奉正朔以安乱象。”
面对理据皆明的说辞,刘煦反倒平静下来,他沉声道:“既然你们想知道为什么赵王不可以出来,那朕便告知你们。”
“陛下!”卓思衡含泪跪下叩首道,“陛下不可!此事涉及皇家颜面与天威庄重,不可言说于人前啊陛下!”
刘煦难得比卓思衡还要从容,只道:“朕只是没想到,有一日会被臣子苦苦相逼,果然朕不如先帝啊……”他虚弱抬手指了指被缠绕却渗出血色的眼睛,又是一阵喘息,脸色愈发苍白,卓思衡当即道:“让臣代陛下告知众位同僚吧……”
他不忍心让刘煦自己亲口说出这诛心之语来。
谁知刘煦摆手道:“让朕来说。”他勉力从座椅上站起,一直在旁沉默的大长公主伸手去搀扶,将不忍都压抑在低垂的眉目下。
“朕今日这幅样子来见诸位大臣,实属难堪。可遇刺一事却比身体发肤之痛更令朕彻骨折磨……你们想见赵王?不,你们永远见不到他了,因为今日赵王图谋不轨行刺于朕,已被朕赐死了。”
众臣皆惊,兀自不得言语。
刘煦似哭似笑道:“若不是皇后为朕挡下致命一击,因此毙命……朕今日岂不遂你们这些逆贼之意驾崩以让国贼?朕的皇后……已然代朕赴死,可怜朕的女儿……朕的公主还不到十岁,便因逆贼谋国失去了母亲啊!如此不忠不悌之人,加害于朕,视社稷于不顾,你们竟说他是正朔?原来如此……原来竟是你们与他有所勾结,若非外朝有人撑腰,他岂敢如此行径刺杀兄长与一国之君?真正犯下谋逆之罪的人不是卓相,而是你们这些逆贼刘钺的同谋!”
一直以来,希望能以赵王为继承人的臣工皆以奉正朔自居,他们之所以连被扣押也无所畏惧,正是因为他们所言句句在理,不管是祖宗之法还是国之律例皆有可依,但皇帝的一番话却让他们陷入绝望和死寂,他们的“正朔”忽然变成了“篡逆”,他们也变成了谋逆之臣。
卓思衡再度示意禁军将人带走,这次,没有人再站出来求情了,谋逆何等大罪,方才语气铿锵之人,怕是终无再见天日之能。
二十余名官吏几乎是被拖着带出了崇政殿,呼喊冤屈的声音渐渐消失,殿内每个人都屏息凝神不敢言语。
刘煦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跌坐回御辇中,若不是大长公主及时搀扶,他似乎就要跌在地上一般。
瑶光公主刘玉耀将一切看在眼中,她睁大双眼,努力掩饰内心的不安,这是她第一次身处朝堂触及政事,却是以谎言的形式了解真相。
是的,都是谎言。
卓思衡见皇帝行过诛心之事,一时虽痛苦,但却没有后悔。
这是他能做得最好安排了。
早在皇帝拔除玉簪半个时辰后再度苏醒,太医欣喜宣布御体无恙,只是要修养许久方可,大家终于长出一口气。中宫寝殿再度能听闻细细的哭声了,瑶光公主凑到刘煦身边,将遍布泪痕的脸放在父亲的手掌中,刘煦虚弱地抚摸孩子,向太后道:“儿臣不孝,令母后受惊,是儿臣的罪过,今后儿臣再不会如此使得母后怀惴惴以度天年了。”
太后此刻方才涕泣出声,连到:“好孩子……你我母子同心至今,怎至于如此说?你是娘在孤苦时唯一的希冀,何谈罪过这样的话?”刘婉此时窝在母亲怀中,伸出手去,握住了兄长的手。
听此母子肺腑之言,在场之人无不铭心而泪。
大长公主擦去眼泪,用很重的鼻音道:“陛下如今已确保无恙,不知宫外的事该如何处置?无论怎样安排,姑姑都责无旁贷。”
“谢姑姑,有你在,朕没有不放心的,只是今次之事还需从长计议,朕不想授人以柄。”
刘煦这样的话十分像先帝了,大长公主刘莘吉听罢感怀再泪,却强忍着思念点点头。
一直没有打扰皇帝一家人死里逃生后的温情,他在这段时间里已经想好要如何处置今日之事,或者是如何利用。
只是这个决定对他和刘煦而言,都必然诛心。
在请其余人皆去暂歇后,殿内只剩卓思衡和刘煦君臣二人,刘煦看卓思衡的疲敝与黯淡神情,也只他今日辛苦,正想让他也去休息,却听卓思衡一句话犹如惊雷般炸裂在脑海:
“赵王殿下服毒自尽了。”
刘煦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他会听错但卓思衡不会说错。他躺在床上,望着帷幕自四面八方垂落,许久道:“也好,是解脱了……”
卓思衡说道:“陛下,臣有一计策,可令今日之祸消弭于无形,亦可用此事助公主殿下顺利入主东宫,只是要陛下行诛心之举,臣不忍,但不得不言明。”
“你要朕说什么?”
卓思衡深吸一口气,与其说说服刘煦,倒不如说他更想说服自己:“今日宫中动荡,诸臣与亲贵定然会有自己之盘算,于礼法上,赵王继位实至名归,我们要做的,是将这实至名归变为……罪不容诛。”
刘煦惊得坐起,直直看向卓思衡:“可是朕的弟弟,已经死了……”
卓思衡听见自己的声音衰弱,但所说之语却极尽无情与冷酷:“正是因为赵王殿下已薨逝……死人没有办法替自己辩解。”
……
这种听着自己话语的陌生和寒冽感此时此刻在崇政殿再度将卓思衡刺痛,他清楚得听见自己说道:“陛下勿要为逆贼心伤,保重龙体,社稷为上。”
“请陛下保重龙体,社稷为上。”
众臣齐道。
刘煦却疲惫地摆摆手道:“社稷为上……朕何尝不是这样想?”他颤抖着自怀中取出一份装裱精美的圣旨,大长公主双手接过,递给卓思衡,二人飞快对视一眼,却都面无表情。
“念给他们听。”刘煦说完便仰靠在坐辇中。
“是,陛下。”卓思衡双手恭敬呈开圣旨,只看一眼便惊异顿住,转向刘煦,可刘煦却示意他照读不误。
圣旨的前面都是一些敬天法祖的套话,到了中段:“赵王刘钺,中宗成皇帝幼子,自幼湛爱有嘉,德才兼华。朕效先帝之亲,托国器之重,封赵王刘钺为皇太弟,他日继承大统,国祚永延……”
他念完后与其他在场之人皆是惊悸不能言语,然而有人的惊是真,有人假装从善如流却暗道:八成这圣旨也是出自卓思衡之手。
刘煦听卓思衡念完,痛彻心扉长叹一声道:“所托非人……所托非人啊……朕不论是选择东宫还是择选大臣,眼光均不及先帝。”
吓得在场大臣无人敢接此话。
唯有卓思衡规劝道:“陛下不要沉湎伤痛,今日之事也非陛下所能预料,自古手足为权势反目非此一件,陛下无需自责,当务之急是保重龙体,我等臣工今后还要仰仗陛下为国为民尽心竭力。”
“朕本近日即将宣布此诏,现下看来已是废纸一张。然而先帝曾说,国不可一日无储君,东宫之重亦是天下之重。此位虚悬乃是朕之过也,才令如此多奸佞歹人心生妄念甚至意图行刺谋反,朕今日自取灭亡之道,却得天与祖宗庇佑才逢凶化吉,自当戒之慎之。”
刘煦再次从御辇上起身,这次他握住的,却是女儿瑶光公主的手,“论祖制,朕当自宗室择子入嗣,然而刘钺行刺谋逆之罪尚无定论,是否有当年越王之乱得济北王助纣为虐之鉴尚未可知,朕为国取道,不应再则霍乱端倪,即便今日要违背祖宗之法,也在所不惜。朕膝下无子,唯有一女,承蒙卓相不弃,始终严慎教导,在明光学宫亦得赞誉,今日朕封瑶光公主为皇太女,若朕遇刺后不再得天眷顾,便由其继位,大长公主与卓思衡顾命辅佐。若朕仍是真命天子,就让朕自己拭目以待是否此诏得有天安。”
瑶光公主刘玉耀此时向父皇长拜起身道:“臣女惶恐,然托孤之令不奉乃是不孝,臣女愿行奉孝之德,即便受前所未有之责难,亦不想使父皇哀叹。”
此刻聚集在崇政殿的大臣连五雷轰顶都来不及熄灭,就听皇帝又以极其疲惫的音色道:“好,好孩子。明日便安排你的东宫典仪,其余的诸位臣工便与卓相商议,朕要去……歇一歇了……”
“恭送陛下。”高永清和虞雍率先齐道。
有些官臣本想看看其他人对这惊天之举的反应,可才意识到最敢说话的人,已然都被禁军押走了,而百官的首领与其余重臣此刻仿佛都已接受这个安排。
想到那些人被拖走时的呼号,再加上崇政殿此时诡异的寂静,无人敢言语半生,众人默默跪下,恭送刘煦的御辇离去。
崇政殿里又只剩下朝野的之中的臣子了。
惊慌失措的众人立即起身,向卓思衡拜道:“卓相……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如何是好?”卓思衡警告的视线扫过众人,“你们还想再忤逆圣上的旨意不成?”
众人忙道不敢。
可似乎仍有人为此惊慌,只辗转了措辞委婉道:“可陛下这行事……实在……实在令我们惶惑不安啊卓相……求您劝谏。”
卓思衡低头笑了笑,说道:“劝谏陛下么?我觉得我应该劝劝你们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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