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鞘
“慈衡和悉衡并未记怨。”卓思衡不希望旁人觉得自己妹妹弟弟有何怨怼,只平静道,“我父母将他们视作己出,他们也将二老视为亲生。故而过去之事便过去了吧,没有什么怨恨与否,姜大人也要劝劝三婶婶,让她勿要再执着了。”
事情本就在卓家流放定罪之事便再无从转圜,他也注定不会逼迫弟妹强行相认,冷静下来后,双方都不再纠缠旧事,便是对彼此最大的释怀。
更何况卓思衡是真心希望婶婶能身体康健。
自小芩园归来,卓思衡一直心情郁郁。
一件看似谁都没有错的事,却造成了几乎每个人的不可逆伤害。他不再纠结过去之事如何发生,满脑子想得都是今后如何避免此等惨剧重现。
若真是到了他要为信念与价值观殊死一搏的时刻,他会否像祖父一样毫不犹疑?
此时的卓思衡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更聪明更可靠的答案。
他叫来慧衡,给她一张姜大人手书的小芩园门帖,拿着此帖她可随时登门拜访,无需提前礼问。
慧衡未问哥哥此行如何,只与他说了些家中琐事,待睡前准备离开之时,方才迟疑着探寻道:“哥哥,你……可曾对三婶婶将三妹四弟留下有过怨怼之语?”
第56章
慧衡很少询问自己的看法,她善于揣测多于交流,内心有足够的细腻、大脑有足够智慧支持她以这种思维模式与家人相处,然而在这个问题上,她却选择了开口。
卓思衡也用认真的口吻如实相告:“其实父亲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他问我如何再看当年的事情……阿慧,你也是女子,若是你嫁为人妇,难道便不是卓家血脉了么?你和我并无区别。我们共流同样的亲源之血,拥有在同一父母膝下承欢的记忆,共同读过一本书,用一个人教的笔法写出同一个姓氏,这些都不会因为嫁娶更改,家人就是家人。”
未有过的震颤自心底升腾,慧衡虽是仰首静听,心中却犹如山呼海啸,强自镇定着点头。
“同样的道理,难道三婶嫁入卓家,她便不是姜家的血脉了么?她的父母兄弟就该活生生受此骨肉分离之痛么?她是三叔的妻子,却也是姜父姜母的女儿,是姜大人的妹妹。这便是我当年给父亲的答案。”卓思衡说道。
“但,她也是三妹和四弟的母亲……”慧衡咬了咬唇,似是鼓足勇气般开口道,“在妹妹和弟弟眼中,她到底是抛弃了他们的人啊……”
“所以我们不能替他们做决定。”卓思衡的声音变得愈发坚定,“要让他们自己选择是否接受原谅,或者坚持不去理解与不去认同,哪怕是无所谓无所言,我们二人也不该出言置喙相劝。这是他们要面对和解决的心境,我们可以创造机会,但却不能利用妹妹弟弟对我们的信任替他们行使这个机会。”
“哥哥,我有时多思,每每听你说话却能心境开阔。”慧衡吐字如珠,笑容也重新绽回面庞。
卓思衡与慧衡相视而笑道:“妹妹,人就是这样的,我也并非时时常备万全之策不惑之心,尤其是事涉手足,我肯定比看起来更焦虑烦忧的。”
“爹爹教过,性定者恒强。哥哥自小就看起来温润稳重,我还记得那天三婶婶来寻爹爹写出寡请离的文书,哥哥轻声的叹息从没停过,可面上还是乖顺平静一言不发,时至今日,面对同样的人和事,你也还是一样,分毫未曾移性。”
卓思衡愣了愣,心想不对啊,忙问:“可是那天我记得把你哄睡了啊?”
慧衡狡黠眨眼,比了个悄悄的手势:“咱们家会装假伪藏的人可不止哥哥一个。”
……
这边慧衡和思衡在说话,那一边慈衡在看悉衡收拾回书院的箱笼。
二人一言不发,一个看一个动,就这样过了好久。
慈衡百无聊赖看着窗外那棵前年春天刚移栽过来的梧桐树,十月浓金色的片片掌叶在月夜下婆娑凄迷,透着疏疏淡淡的清光。
再回头看悉衡,已将大半东西收捡完毕最后查看。
“我给你那个醒神用的香囊呢?”她顺口一问,“里面的药芯改换新的了吧?”
“上旬的时候就坏了,药洒了一箱子。”悉衡说道。
慈衡知道自己针线极差针脚粗漏,只好道:“等秋天过去姐姐身子好了让她再给你缝一个吧……”
屋内又恢复安静,很久很久,悉衡忽然开口:“三姐,其实你还记得她,对吗?”
慈衡刀子一样的目光落在镇定自若的弟弟身上,上下刮了个遍,圆圆睁着的眼睛像两颗黑亮的火丸要给他洞穿两个窟窿:“你想听我说什么?”
悉衡淡淡道:“我想听什么并不重要,因为她对我来说只是个陌生人,我完全没有任何感觉,可姐姐却在为此烦恼。”
“也就一点点吧。”慈衡倒也爽快,反正在这个家,她想藏什么心思都是藏不住的,哥哥姐姐弟弟,各个人精,她将头枕在手上,幽幽道,“与其说烦扰倒不至于,只是有些想爹和娘了。”
“其实三姐姐心中都是明白的,我们并不是没有爹娘的可怜人。”悉衡同慈衡一起望向窗外的梧桐与月,“我们其实一直都很快活。”
慈衡明白弟弟的意思,幸福的人没必要将时间浪费在怨恨上,卓衍和宋良玉的存在让这个世间并不亏欠她什么了。思及此处,她忽然有了做姐姐的劲头,站起来道:“明天我去给你再抓一副醒神的药来,你先拿纸凑合包着,下旬回来我给你重新缝一个香囊。”
“这次辛苦姐姐缝得严实些。”悉衡说着笑了笑。
……
这个秋天虽有风波,但卓家却过得依旧温馨和畅,唯一的大事是刚入冬年节前,卓思衡又为宅院里添了个家仆。
卓家一直只有三个仆人,负责厨房和内院粗杂的柴六嫂,负责洒扫洗衣和慧衡慈衡近身琐事的阿环,以及掌管全部外出车马的伏季。他们三人不似大宅院里的家仆,是卓家文书上雇佣来的下人。然而卓思衡此次寻来的却是第一个带着卖身契的仆人。
此人名叫陈榕,是卓思衡自悯人司买回的家仆。悯人司是刑部关押受罪犯牵连的无罪家眷处,当年卓家妇孺便都在押此处。陈榕的父亲是官焙局的差役,专负责贡茶入京的押运。其父没有品级,却牵扯入一桩年初监守自盗的官司里。官焙局一名胆大包天的茶官居然私自勾连贼人,劫走贡茶,而后上报失窃,再与贼人私分贡茶售卖。
此等行径基本就约等于藐视皇家权力,贼官均遭族诛斩首,陈榕父亲是此次押送当差者之一,也受到牵连问斩,家人尽没入悯人司,发配发卖为奴。陈榕的祖母已年届七十,经不起折腾一病而亡,陈榕年方十三,比悉衡还小一岁,被贬为奴由悯人司发卖。
“难道哥哥是可怜他?”
看见卓思衡领着陈榕进凉阁谈话,慈衡忍不住去问姐姐。
慧衡替她掖别好耳际的一缕顽皮细发,笑道:“悯人司一年到头发卖的官奴不计其数,哪个不能说出一段各自的凄惨?为何哥哥偏偏买了他?”
慈衡思索半晌,仍是摇头道:“姐姐,你就告诉我吧!这些弯弯绕的事我最不擅长啦!”
慧衡轻点她额头一下,却还是笑着取出一方纸张来递过去:“你看看,这是叫陈榕那孩子的卖身契约。”
“这上面有什么好看的么……”慈衡拿过来粗粗看过,“不就是籍贯和在籍一类的嘛,字又小,又带手印和画押……”
“你当大夫给人看病也这样粗心?”慧衡无奈笑道。
“那自然不是,人命在身,必当慎之又慎!”慈衡自豪背诵起荣大夫教她的第一课。
“那你怎么看这些带字的东西就不能再用一点心呢?”慧衡纤细的手指轻轻敲了敲陈榕卖身契上的籍贯,“你看看这是哪里?”
“瑾州安化郡庐陵县……”慈衡起初读得拉着长音,可读完时却安静下来眨眨眼,“这不是……哥哥可能要外放去的州郡么?”
慧衡一副循循善诱教妹妹很是心累的模样,耐心道:“想来哥哥已看过所有能看的书,找过书本里安化郡的内容,该去问问真正生活在那里的人,此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去处,未雨绸缪见微知著当如是也。”
“哥哥真是厉害!这都能想到!我看其他那些官员未必就能做到这样用功。”慈衡恨不得此时卓思衡就在,听到她这番夸奖,再反过来夸她一番。
慧衡觉得或许到了该谈论大哥外任的时机,于是拉过慈衡的手说道:“阿慈,姐姐问你,你可有想过嫁人成亲?”
慈衡立即抽回手警觉道:“干嘛!你自己都没嫁人呢,不许来试探我!再说咱们家不是不兴催婚逼嫁这一套的吗?”
她虽然已是十八岁,寻常家女孩这个年纪大多已是定亲等待最后的嫁娶,可卓思衡一问,慈衡就大义凛然表示自己要学姐姐,于是便也一直没有提过此事。
慧衡似是极欣赏妹妹这个回答,不以为忤道:“好,既然你也有这个心思,那姐姐再问你,你可愿意到同哥哥一起到岭南去见见世面,看看大好河山?”
“这个不比嫁人有趣多啦!我当然愿意。可是咱们一家不是要一起随哥哥上任的吗?姐姐干嘛对我多此一问?”心宽如慈衡也觉得这个问题哪里透着不对劲。
“因为我和四弟大概是不会去的。”慧衡低垂眉眼,轻声道。
“为什么?”慈衡惊讶道。
“四弟就读的书院是哥哥好不容易求来的,他在熊崖书院进学识略精微已有所成,哥哥是断然不会让他半途而废的。”
慈衡听着姐姐的话点了点头。
“可是四弟一人在帝京求学旬休年节之假都要回家,家中不能只有他一人。更何况哥哥如今要去外任,京中好些朋友关系仍需维系,若有朝廷中枢的消息,仍需可靠家人相助传联,我责无旁贷。”
慈衡也点点头,觉得确实有道理,这样一想,只有自己无牵无挂最合适同行。
“但是你如果与哥哥同去,只怕还要哥哥花费精力来照看你。安化郡不比帝京,处处缺东少西,虽然咱们家兄弟姐妹都是一道吃过天大的苦一路走来,不怕这个,但哥哥或许要面对从未有过的难处和官场情态,不能分神也不得分神。你可有决心同他去闯这三年难关?”
慧衡的话彻底激起慈衡的蓬勃之心,她本就好强,人又胆大,听了这样的话非但不觉为难,倒认为是姐姐觉得自己已然长大,将重任交托,无比自豪道:“这是必然的!我不光可以替哥哥分忧解难,若是有个头疼脑热,我也不是全然无用。至于其他,姐姐更不必担心,只要有我在,家中诸事都不会令哥哥在百忙之际困扰!”
慧衡听罢眼中若有星子丝丝闪烁,她抚摸妹妹的脸颊,赞道:“好妹妹,多少女儿盼都盼不来这样的海阔天空,如今你不必困顿于婚嫁非良的窘境,也替虽无此忧但另有他责的姐姐看看我朝伏威之土国境之南的大好风光!不过只一点要记得,若是在山奇水美的地方见了什么心仪才俊,一定要告诉哥哥,让他替你做主,要知道好姻缘也和好见识一样可遇而不可求。”
第57章
卓思衡并不擅长宣威训话,但他也有适合自己的背调方式。
入冬后,慧衡命人将凉阁都挂起绒毡,只余闲窗两扇透着室外园子里自然澄明的光亮,书房里融融淡淡,温馨又亮堂。
“你叫陈榕,可有表字?”他看着写在纸上十分规整的名字,温和询问站在下首的男孩。
陈榕此时已撂下笔站好,点头后是摇头。
“字写得很好,读过几年书?”
“三年。”
“在村塾?”
“在州学。”
卓思衡心下了然道:“以你父亲的官职,想必家里花了很大功夫才送你进去学习。”天下苦心家长大抵如是。
陈榕低着头,并未回答。
与十四岁的悉衡相比,十三岁的陈榕虽然身高相近个子却矮了好些,悯人司日子难熬,孤苦的孩子无人照拂,怎么也不可能白白胖胖。
“我家中并不缺下人。我选你也并非一时善心大发,而是我有特事要办,只你最合适。”卓思衡放下写有陈榕名字的纸,“你的月钱与我家其他仆人一样,不过,你不必服侍或者随从,只是有两件事需要你来亲自做。”
陈榕抬头看着卓思衡,只觉得他说话并不怎么大声,也不威严,温和的平静里却始终透着难欺的肃然。
卓思衡自书架上拿出一本裁好的雪白纸页新簿册:“第一件要动笔。我要你将家乡安化郡的风貌风物写下,还有你自幼成长在家乡的经历见闻也都可以事无巨细。大到你记得的郡内要事与舆情众论,小到家长里短田野奇闻甚至一草一木。你是州学出来的孩子,识字遣词不在话下,白话直记也并无不可,重要是详尽真实。这些我都会一一看过,然后问听于你,还需要你替我详细剖答,所以省时简写也未尝不可,但最重要的是你心中有数。”
以为自己已然沦落为奴仆的陈榕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卓思衡,只见对方面目沉静如水,并无半点戏谑之意。
“敢问大人第二件事。”陈榕主动开口。
卓思衡也第一次在这场别开生面的主仆面试当中露出笑容:“第二件不急,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于是,陈榕便在伏季处安顿下来,天天同他一道吃睡,只是白日里在小门房内,他笔耕不辍完成卓思衡交待的任务。
伏季心里奇怪,哪有人家买回仆人是为了让读书写字的?但他了解卓家这个年纪轻轻的老爷并非心血来潮捡回来个孩子过教书的瘾,许是有什么特殊的安排。
没等伏季弄明白卓大人高瞻远瞩的特殊安排,卓大人自己的特殊安排就已经彻底落实了。
贞元十四年正月正旦朝会后,吏部照例送发归官赐第表,上有各地官员于今年致仕之人的姓氏籍贯与照常赏赐,以及官家额外赐予老臣的体恤恩赏。除此之外,还有补位人员的名字与对应官位,此表看至下方,致仕的瑾州安化郡通判杜晗的下任职补上,明晃晃写着卓思衡三个字。
第一次看到这张表的卓思衡正在曾玄度府上,两个人的心中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正旦大朝会后有三日连休沐,是本朝公务员难得的小长假,曾大人已换掉官袍只穿一身半新不旧的常服坐在书房太师椅内,表情看不出是喜是忧。而卓思衡坐在他下首的椅子上,合起表单,倒是轻松自在。
该来的迟早要来,来都来了,他也做好充分准备了。
不但不担心,甚至还有点期待。
“三天后吏部会递上贞元十三年官员考评的总表与种种外任升迁平调,你会是优上,升至正六品。”曾玄度显然已是看过吏部的折子,半闭着眼睛徐徐道,“其实最开始吏部给你定下的是从六品,但皇上觉得这个品级去做通判略显局促,怕你施展不开处处掣肘,于是着意提了。若是京官如此必定会招人侧目,可你虽说是升,却也去到荒僻之地外放,他人想必不会多言。”
七品到六品往往要经过至少两个三年外任,比如自己的表弟范希亮,就是三年任满政绩优上,从正七品提至从六品,却没实现质的飞跃,六品往上官吏才可出任郡官,如范希亮的安排,大抵是要留任三年再看官绩。
卓思衡升迁飞速却不令人眼热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与他同年的一甲二位榜眼探花都是未放外任继续留在中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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