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鞘
这个回答似乎让皇上略有迟疑,他静静看着卓思衡,点了点头。
这时卓思衡又补充道:“只是皇子一人的学业终究不及一国学政重要,请让臣先平却圣上的另一心头大患后,再为赵王开蒙。”
“是该如此,但孩子的事不能耽搁,我再找合适人选就是了。”皇帝再次微笑,叫来内监宫女,将不情愿的孩子们领下去,而后终于愿意开始讲正事了,“此次整顿学政,你有何看法?”
热身时间过于漫长,再拖一拖怕是卓思衡会忘了入宫前草拟的腹稿,还好他胸有成竹,快速进入状态:“回圣上,早年圣上命臣辑录实录,上有载学政之言,无不警匮如醒,可当时不过是读过书页上的恒言之语,如今看过地方学务曾执过一地学政,再思再想,更深有感触。学政之事,建祚之初虽微,但举国气象一扫,多是欣欣向荣,可如今累时积弊,便有诸多顽疾留待圣上裁决。臣以为,整顿学政首要之务是在教化万民,不该只局限于国子监太学,在不破除恩荫这一祖宗之法的前提下,督促贵戚官宦子弟勤勉守业也是本固邦宁之策,但不能只着眼于此,而空视大计,当以国子监太学为先,州学次之,再至地方学府书院。”
卓思衡没有办法向皇帝讲普及义务教育,只好以“教化万民”这种皇帝一定会喜欢的词语代替,虽然意思不同,但他也没打算按照古意做事,先挂上漂亮的羊头拿到整饬学风的权柄再说,不然他只有个任免,办起事来难免碍手碍脚。
不过有了基层经验回来,说话就是有底气倒是真的。
皇帝听完略有沉吟,后又颔首道:“这话朕记得你从前就讲过,那时曾大人还说你对学政颇有见解,果真实务之后,更鞭辟入里了。那依你之见,学政之务要以国子监为先导,再布行上下惠及万民?”
皇帝的政治素养就是高,知道什么叫试点什么叫推广。
卓思衡立即表示正是如此。
皇帝似乎觉得不错,可却没有松口的意思,又问:“你有何良策?说来听听?”
不带方案的甲方不是好甲方,卓思衡决定反客为主:“敢问圣上,期许学政若何?有何愿景?臣自当从愿制策。”
卓思衡自地方归来后的变化令皇帝也略略惊讶,或许是没有臣工这样先问过他的意思,他起先略有戒备,但仍是饱含十足的好奇开口道:“朕所言事,你皆能通治?”
“但求恭听。”
卓思衡的自信让皇上也有了一丝探究的意味,他必然是早将整顿学政一时千思百想多回,开口便条理清晰,四条俱列:“好!学政弊疾,朕所患,无非为四。其一,宗室子弟倚仗旧恩,怠学无术,不能从益辅业为表率;其二,官宦子弟仰仗恩荫,无家学家传,德疏才陋,多有不义不善之举是为隐患;其三,我朝上下学风虽盛,科举人次累有所增,但皆出自私学而非官属,朕颜面略缺在其次,更甚在于官学疲敝积下祸患,瑾州弊案犹如冰山一角,不可不防;其四,我朝进士门生尽归天子,私学繁盛,是否有损,朕且不得知。以上你若能逐条相克固然最好,若不能暂缓徐徐图之也并非不可,但无论如何,且记住最后这一条,其五,官民若是对整顿学政一事沸反盈天多有微词,不如不做。”
说完,他静静看着卓思衡,等待答复。
完全没有超出自己的预料。
卓思衡不敢将得志的笑露在脸上,反倒蹙眉思索,装作一副压力很大的样子,沉默许久才开口:“臣愿意一试以报圣上知遇之恩。”
“好!但朕给你这个权柄之前,你先给朕拟一道秘折来,勿要让旁人知晓,细则再议。今日你也疲累了,早些回家同家人团聚,五年未见定然有好些话要说。”皇帝又恢复了和善的笑容,“你在地方的政绩,很好,朕一直注意你的施政,自安化郡到瑾州府,可谓策略得当,人皆赞颂,虽略有冒进之处,然而若是守成拱手,也不能成其事,朕也是看重你这点才委以重任。”
卓思衡还担心他今日不提这件事呢,提了自己才有办法讲本日最重要的目的之一。
“皇上,言及瑾州,臣有一事不敢写作奏章,只能亲自面奏于圣,请求圣断。”他让自己显得很为难,却又大义凛然,不得不说。
“你说便是。”
“皇上是否还记得安化郡长史崔逯一案?”
“自然记得,此案实在不堪,朕深以为恨。”
卓思衡自怀中取出一封由蜡泥密封的信件双手呈上:“这封信为当年我在牢狱中命崔逯所写认罪文书,有其签字画押,请圣上观览。”
皇帝拿到手中拆开,越看越皱眉,最后看完已是面有微白,作色道:“此案朕记忆犹新,最后其认罪伏法的文书朕也看过多次,绝不会忘。为何你手中的告罪书与大理寺和刑部呈交朕手上的认罪状完全不同?他说自己戕害之罪并无指使,可你这上却有王伯棠为罪魁的白纸黑字?”
“皇上,大理寺刑部所递交之案少了王伯棠指使之事。臣以为,并非此二处失察,而是自瑾州押解帝京,必有疏漏,未必没人拿其家人安危予以交换,要崔逯不供实情欺骗圣听。”卓思衡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他是绝对不会把自己留在瑾州的政治留产交到王伯棠手中的,“皇上,他膝下本有两子一女,一子于牢中已亡,乃是因为误食了他的餐食才中毒不治,做了替死鬼,还有一子一女均已成家,虽被连累不得入仕,却仍是家资颇丰奢靡耽乐。”
“朕已下令抄家没罚,只余祖业薄田荫蔽子孙。”皇上纵然面上仍是一副痛心疾首,可语气里已渐渐对此事生出疑窦和猜忌来,他话说一半,便等着卓思衡告诉他答案。
卓思衡在说标准答案前,又拿出几张贴身叠好的纸笺,这些是宋蕴惠给他的宝贝,是他用给宋端当哥交换来的重要罪证:“臣归来述职前,曾去地方几处书院督导瑾州民学,至潮平郡东姥山白茶茶园,却见崔逯之子崔允在此,于是心中起疑,暗中查访,得知崔允在本地出手极为阔绰,出入赌坊青楼往往一掷千金,即便崔逯家资再丰,抄家有所瞒藏,余财也不可能如此挥霍。”
皇帝静静听着,再隐忍不露,他的脸色还是阴沉下来。
“而东姥山白茶茶园,并非一户所有,而是多家在此置地经营产业,臣闻听有人最近在求卖山中茶园土地,便略走访,果然,是崔允因入不敷出在出售名下的茶田产业。”卓思衡递上纸笺,“臣命手下装作不愿露面的买主,以信件往来,这便是崔允的亲自回书……后来茶田卖出,臣又找到真正的买主,征求同意抄录下买卖契文,证物都在此处,可以证明崔允售出十余亩茶田后手上仍有茶田百亩之多!这些田产由何而来?”
买下这份茶田的,当然是宋家,卓思衡就算拿原件来他家也未必不会同意,只是那样太假,于是还是手抄一张标明废文的证据才恰到好处。
看着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卓思衡的音色也越来越激昂:“臣曾在牢中告知崔逯,若要为枉死之子报仇,便当押解入京后知无不言,将王伯棠指使一事上达天听。但他终究未说,未必是不恨罪魁祸首,而是其为保家人安荣,再次狼狈为奸,至于是要挟还是利诱,臣便不得而知了。”
皇帝没有愤而激怒用力拍打桌面,看得出来他为自己被蒙蔽与戏耍异常压抑为恨,却仍是隐忍着,用阴晴不定的目光看了过来:“崔允手上的东姥山白茶园……曾是谁的产业?”
“臣只能查至此处,其余还需真正精通国法与刑狱之能臣来纠察真相。”卓思衡及时抽身,退走一步,留下更大的空间让皇帝自行报复。
皇帝撂下手上再清楚不过的证据,冷声道:“召王伯棠回京。”
卓思衡努力确保自己没有笑出来,虽然他此时真的很想露出胜利的表情。
但他忍住了,因为这只是刚刚开始。
第106章
卓思衡在皇帝的口述下亲自草拟圣旨,这活儿他过去常干,时隔多年再次发挥,依然得心应手。
看着圣旨传达出去,卓思衡心中落定却仍是不敢懈怠,皇帝将证据握在手中,正在重新翻越,眼见皇帝阴沉的面容,卓思衡忍不住想,如果他看到自己亲爹差点被名义上的牌位爹给毒死,又会如何?
陆恢交给自己那封有决定性意义的信,又该如何处置?
或许暂时隐瞒是最好的选择,否则眼前这位睚眦必报心狠手黑的皇帝掀起什么血雨腥风,只怕一切有利于民的政令都会一朝被搁置,党争将成为朝堂的唯一的议题,未免人心浮动天下再乱,此事还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眼下没有,或许未来他可以创造一个。
但绝不是现在。
“云山,你能凿朕之耳目,秉公刚正心细入微,倒让朕觉得,或许将来做得御史与刑狱之责,也未尝不可。”皇上已在卓思衡沉思之际转换心境,他放下手中愤怒的源头,声调平和至寻常,“只是眼下学政之事乱怠,朕后遣调国子监的几位官员倒是得了,可老臣顾虑也多,不敢施展,劳苦你多费心力。实不相瞒,这些年多有人在朕身前以你在瑾州之为多加毁谤,朕不以为意,因为朕信任你,如同过去你的祖父与父亲一样被信任。”
每当皇帝想要情感上和道德上绑架自己,就会搬出祖父和父亲,卓思衡已经能非常从容辨别和处置如此帝王心术的玩弄,他深深一躬,正色道:“臣父常以祖父节行教导,臣不敢忘废。”
“朕相信你。”皇帝终于重新找回了笑容,“你这次回来,五品身份再住着之前的宅子也不大合适,之前国子监有一批官吏因贪赃枉法被治罪,官府罚没了几处宅邸,朕拿其中两个来安置有功之臣的子嗣,说到底,你也算有功之臣的子嗣了,只是许多事只有朕知道和你知道,朕也赐一邸,算是补偿补偿朕的亏欠之意。”
卓思衡心想好啊,这次的买命钱又多加了,估计今年过年的赏赐也少不了。
这些都是有代价的。
但他自己也有非为此事不可的理由,即便没有这些附加物,他也在所不惜。
告辞了皇帝与皇宫,卓思衡完全没有任何不安,他的命运早已经由自己安排迈出这一步,如今入局只是必然,又有什么好忐忑的?与其浪费时间在自我折磨上,不如快马加鞭赶快回家,去见见多年未见的家人。
当真是懂了何为归心似箭。
跑马归家路上,夜方至,天飘雪,细细的雪霰堆满卓思衡的鬓间衣褶,又被热气融化成袅袅的烟尘。
卓思衡离着好远就看见自家熟悉的小院和门前挂着那一盏雪夜里幽荧暖黄的“卓”字灯笼,他急赶催促,到门前跨鞍下马,急切去拍门喊道:“是的!是哥哥回来了!”
于是门几乎是极快被打开,几声“哥哥”混做一团,卓思衡的眼睛也在这一刻彻底湿润。
卓家四个兄弟姊妹上次抱在一起,好像也是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那天卓思衡离开朔州出门赶考,三个妹妹弟弟紧紧抱着他,落进一家人怀中的雪格外的冰凉。
今天他自外任归来,满足的温暖被一盏带有他们姓氏的暖灯照亮,雪夜也变得温情隽永,凛冽寒风也化作温柔的轻抚。
只是一家人哭得眼泪都冻住在脸上,回去好久,上面被冻出的红痕都没有退掉,四个人互相又是笑不可支,仿佛刚才哭作一团的不是自己一般。
拜祭过父母灵位,卓思衡与弟弟妹妹吃起不是过年的团圆饭。这次倒不用卓思衡嘘寒问暖,慧衡和悉衡都一夜之间多起话来,恨不得将这五年的事情全都在一顿饭上全说得一个不剩,虽然好些在信中也有提及,却仍是忍不住亲口复述。
于是一顿饭一家人竟然聊至深夜,又添了几回茶酒,子时过后才聊罢,卓思衡知道慧衡一定有好多话要同自己说,但慧衡却摇摇头道:“四弟想说得更多,大哥今夜和他能抵足而眠,他一定开心。”
卓思衡觉得慧衡也不好再熬夜,于是便要她好好休息,慧衡却眨眨眼睛笑着说:“有阿慈在,一定拽着我聊到天明,睡是只能熬困了她再说。”
卓思衡听完也是大笑。
悉衡果然是睡不着的,夜晚,两人也干脆在卧房摆上消食的热茶,在窗前踏上寝衣共话,卓悉衡在塌上堆了半人高的纸,都是他这几年得意的文章,卓思衡哭笑不得,直说自己要是看完得一直看到致仕。
悉衡今年刚满二十岁,已是及冠,个子竟比卓思衡还要高些!他被哥哥这样说也只是笑道:“哥哥,我还没有字。”
“这是大事,我虽是想过,可却觉得,与其费尽心思取个意思好的,不如像我的字一样,出自父母随口一句,更显灵光命定,天数与人和相交而得。不如……也让父母的在天之灵,为你来起这一字。”
卓悉衡眼中发亮,点头不迭。
卓思衡仍是用当年卓衍卜卦的方法,他不通《周易》,但为学典故专门读过,认个卦辞还是信手拈来。六枚铜钱自他手中扬起,脑海中却是当年朔州流放地,父亲卜卦的音容。铜钱落地的清越声后,卓思衡才自遐思回至现世,静静去看桌上踏上的铜钱正背。
好巧不巧,三正□□。
“这是未济卦么?”卓悉衡也看过《周易》却也没有深读,只不求甚解记得大概。
卓思衡点点头,直接翻出一本来查阅,见是第六十四卦“象”卦:君子之光,其晖吉也。
“君子之光,其晖吉也……”卓思衡默念卦辞,心中洞然若有光,脑海里也是清明一片,“君晖!如何?”
悉衡只觉冥冥之中似有冥冥之意,这个卦象由哥哥口中说出,便是天意,君晖二字何其明熠有光,他只有喜爱之心,别无他言。
于是卓悉衡的字便这样定下来了。
兄弟二人皆是感怀故去,又聊了许久,才谈及卓悉衡的课业。卓思衡翻过几篇弟弟文章,张弛有度不得不谓之文略不凡,疾处犹如须发戟张,缓处又似散乱烟霞,虚实并论,不缺义理明阐,言志宏谈,又有意气高飏。
卓思衡不知道自己夸了多少次,直到弟弟实在被夸得不好意思要他有所收敛,他却看到一篇熊崖书院师傅命题的策论,要以《史记》中任意列传为溯源,起一段史论,弟弟选了《商君列传》。
卓思衡正想问弟弟为何选了此篇,却忍不住被文章吸引看了下去,只见弟弟字里行间评述了商鞅见秦孝公所言的“帝道、王道、霸道”三论,辞气捭阖,昂扬锐意,是为所有文章中他最爱的一篇。
这篇文章讲述自古以来帝王三种执政方式,尧舜是帝道,讲究无私唯公的德行与君主个人公义;王道则为周天子的仁义之政,讲究礼法和天下归心的德政;而霸道则是源自春秋五霸,乃是其富强一方的实用型方法论。
天下的所有皇帝都会称赞帝道、尊奉王道、实行霸道。
卓思衡觉得,在弟弟写出这篇文章后,或许是可以谈论一个禁忌话题的时候了,于是他压低了声音,看着弟弟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弟弟,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了皇帝,天下如何治理?”
“朝代更迭自有时分,会有人辅佐新的帝王归政的,只是大多也是依照此例。”悉衡没有思考便能给出标准答案。
但这不是卓思衡想要的答案。
他摇摇头,又问:“哥哥的意思是,皇帝这个人,从世间消失,再没有人在万人之上要人叩拜,而是人人去追求平等安宁的生活。”
卓悉衡呆住了,他不知道哥哥在说什么胡话,而已无法理解话中意味,他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卓思衡,好久之后才低下声音,疾言道:“大哥!你不许对旁的人说这样的话!只有我听过便完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怎么能宣之于口?”
卓思衡也愣住了。
是啊,这个想法……或许对于这个时代有些朝前了。
但此时或许言之尚早,将来未必不能有朝一日。
就像耕种田地,需要有人犁地播种,才会有开花结果之日,作物的生长有一季度半年和一年,但是一个新的时代,可能要孕育成百甚至上千年。
他现在能做也必须做的,不是攀居高位后自上而下破坏性的改造,毕竟眼下不是乱世,而是承平日久的时代,很难在其间以爆裂的方式孕育新生,然而,却能春风化雨潜移默化,将知识与开明的种子,播种入时代的车辙,当螺旋上升的历史回到无法冲破的节点时,便会看到此路已天地焕颜,新的时代就会应运而生。
“哥哥方才喝了点酒,这几年又看了些乱七八糟的书,胡说的。”卓思衡心胸中激荡,口中却只能含混掩饰过去,他拍拍弟弟的肩膀,“好了,哥哥不会对旁人说的,放心。”
卓思衡的保证纵然从来都是有实践的,但方才的话语太过震撼,以至于卓悉衡一时都不敢相信是出自最为端方君子的哥哥之口,他缓了好久才回过绷紧的心神,缓缓点了点头,却仍是觉得今天的哥哥古怪至极。
卓思衡只能笑着继续安抚弟弟,要他不要多心,催促快去休息,兄弟二人同塌而眠,也该说些轻松的话题。
但卓悉衡却有另外的事情讲。
和衣而卧后,卓悉衡顶着顶棚,忽然开口道:
“哥哥,我遇见了太子。”
这次轮到卓思衡惊掉下巴蹭得自踏上蹿起来。
没完了是吧?敢情他们全家都躲不开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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