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之士 第178章

作者:远上天山 标签: 业界精英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这罪己诏的事,虽宫中刻意瞒着,可听说过此事的朝臣已有数位,众人皆是按兵不动,只看张居正会如何应对。

  此时的张四维府上。

  其子张泰征和张四维提起此事:“我听说宫中大珰去请了柳丹徒,但天子的事,柳丹徒恐怕也摆不平。”

  “这罪己诏一下,张太岳该如何面对天子?”张泰征道,“爹,这或许是你的机会,朝中官员对张太岳不满已久,太后只怕也并不如何满意,只是朝政要倚仗张太岳罢了。”

  张四维摇了摇头:“我心中仍有犹疑,张江陵这罪己诏即便下了,要宫中将他冷落也要数年。”

  张四维自然是想取张居正而代之的,他是太后的同乡,与武清伯李伟关系也不错,若他能登首辅之位,宫中太后必定会支持他。

  但朝堂已被张居正经营了数年,纵然张四维想插手,他也唯恐落得和吕调阳一般的下场。

  嘉靖以来,大明内阁便有次辅对付首辅的传统,如严嵩对夏言,徐阶对严嵩,高拱对李春芳,张居正对高拱……因而张居正要回乡守制时才如此敏锐,吕调阳恰好撞在了枪口上。

  张四维一直有贼心,可惜没什么贼胆,他与万历都是如此,若非张居正去得早,这两人绝对不敢对张居正动手。

  张泰征便劝张四维,要在张居正替天子下罪己诏这件事上活动一番,张居正越是被宫中厌弃,对张四维就越是有利。

  但张四维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张居正积威已久,张四维对他的畏惧几乎在骨子里,他稍有不慎,吕调阳当年之事就会重演。

  吕调阳好歹也是内阁次辅,却在张居正威压之下退官返乡,张四维自认比吕调阳有本事,他却不愿直接面对张居正。

  “柳泽远也摆不平此事?”张四维问。

  张泰征点头道:“我听闻,柳丹徒被张相叫至府上,可之后并未传出此事交由柳丹徒处理。世人皆道柳丹徒有本事,但遇上冯保与张居正,他也没什么办法。”

  张四维道:“柳泽远这个人,你不要小瞧了,满朝文武,谁能以而立之龄位列部堂?再过几年,柳泽远就能和我一道为阁臣了。”

  “我疑心,此次陈矩之所以叫上柳泽远,是因冯保欠了他人情。”张四维道,“太监的人情不能欠,可能令太监欠人情的也是极少,何况是冯保这样的大太监。柳泽远

  是京中为数不多能说动张江陵的官员,陈矩找上他也在情理之中。”

  “爹未免太高估他柳丹徒了。”

  张四维摇摇头:“我见过柳泽远办事,你未和他相处过,只以为柳泽远是靠讨好天子与张太岳方有如今。”

  张四维见张泰征仍是不屑一顾,不由心道,他张家为山西大族,他如今是内阁次辅,舅舅王崇古也官至六部尚书,张泰征在这样的家族中长大,便少了几分小心谨慎,常常眼高于顶,不将天下人放在眼里。

  张四维看人,先观其言,再察其行,之后才确定其人为何人,便是地位不如他的官员,他也不敢小看。

  小人未必能够成事,却很容易坏事。

  “爹,您总不能一直无所作为。”张泰征道,“听到旁人这般说爹,我心中十分不好过。”

  若想扭转张四维在内阁中的处境,张居正去位是最重要的。

  有张居正拦着,张四维名义上是次辅,实际上只是他的附属品罢了,张四维为官也并非没有自身抱负,可他纵有一身才华却无法施展,张泰征也为自家父亲感到不值。

  张四维道:“此事你且让我先想一想。”

  张四维心下道,此事他未必能够动摇冯保与张居正的决定,可李太后那边,他却能够说道说道。

  但此事要悄无声息地做,不能被张居正察觉到。

  “爹,你可曾听说,张府近日有数位大夫上门?”张泰征道,“就连张简修这几日也常在府中。”

  张四维道:“张太岳究竟是什么病?朝中也未听到一点风声。”

  张简修为锦衣卫指挥,平日都在京城巡逻,不得轻易去别处,若连张简修也留在家中,张居正这病必然不会轻。

  想及此处,张四维心思渐渐活跃了起来。

第234章 黑锅

  现代有一句名言,叫一把手说一不二,二把手说二不一,形容的便是官场上的状态,放在大明朝同样也是如此。

  在内阁任次辅者,无不是野心勃勃想取首辅而代之,就算是吕调阳这样的老好人,也在张居正守制一事上失了态。

  张四维叫张泰征退下,心念一动,写了一封长信,叫心腹交予武清伯李伟。

  张泰征虽有几分小聪明,但他涉及官场毕竟不久,所见的肮脏事并不多,张四维虽为人狡诈,却不愿在子女面前露出这副面孔。

  张四维这封信说了什么不为人知,但仅一日之后,柳贺便自陈矩那边知晓,太后近日仍在指责天子,逼迫天子降罪于己。

  有了太后下令,冯保便要张居正快些写下这罪己诏,且太后觉得天子反思之意应当更足一些,故而这罪己诏要写得越狠越好。

  柳贺不由疑惑道:“恩师如今病弱,便是天子要降下这罪己诏,也不该急于一时吧?”

  顾为摇了摇头:“此事我也不知。”

  柳贺便看向自己另外一名幕僚,这幕僚名为黄耘,出身自顺义县,年纪比顾为大上一轮,因而他不仅性子成熟稳重,也有十分强的心机,柳贺原以为顾为搜集信息的能力已是十分强了,黄耘官面上的能量不及顾为,但他的判断力却十分之强。

  在京中任官后,柳贺便一直在搜寻有能力的幕僚,然而进士好找,找一个非进士出身的幕僚却殊为难得,这样的人才早已被各路官员纳至麾下,不会等柳贺主动来寻。

  但他这一回进京后,张居正为他推荐了一名幕僚,正是黄耘。

  “东翁不妨思索一二,此事所涉之人无非太后、天子、元辅与内相,东翁此前见天子与元辅时,事态并未发生变化,此时突然生变,恐是有——”黄耘没有卖关子,而是静静看向柳贺,“另一方介入。”

  “且此人必是能对太后施加影响之人。”

  黄耘并未列出其人姓名,可柳贺不必猜想就已经知晓了。

  能对太后产生影响的,除了她身边的权宦便是天子,外臣之中,张居正算一个,之后便是和太后娘家有关的人。

  武清伯李伟。

  次辅张四维。

  李伟和张居正一贯过不去,一条鞭法实行后,李伟作为外戚代表,结结实实吐出了他在老家山西和京郊的数十万亩田地,张居正逼他交田,他拿张居正一点办法也没有。

  在大明朝,靠女儿上位和靠科举考试上位毕竟不同。

  但李伟对付不了张居正,给张居正找些麻烦轻而易举,不过李伟纵是恶心张居正,也不会通过李太后这一条路径——他此前就因犯事给李太后招过麻烦,李家能有如今皆系李太后一人,时日久了,李伟对李太后这女儿也有些畏惧,无事不会找她。

  因而究竟是谁走李伟这条路恶心张居正,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

  柳贺原本还在想,罪己诏这局究竟该如何破,这罪己诏叫张居正写了是个坑,可若叫旁人来写,一是地位不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替天子写罪己诏的,二则,这的确是个得罪人的活计,柳贺何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何必叫人惹祸?

  然而他不惹人,却偏偏有人来惹他。

  陈矩主动来信告知柳贺,说太后对他劝说天子一事很不高兴,太后道,天子连自省都做不到,如何能将大明天下治理好?

  柳贺身为礼臣,本该劝诫天子为君之道,而不是在天子犯错之时行小人之实,这不是礼臣该有的担当。

  因而陈矩言道,近几日柳贺能不进宫则不进宫,此外,他若是与天子亲近,还是要劝天子谨慎持重,如此才能尽到他讲官的责任。

  听得此言

  ,柳贺可谓火冒三丈。

  李太后只是当着冯保与陈矩几位太监面前说这些,并未当柳贺面说,也未发旨给柳贺,否则柳贺可要大不敬一番了。

  尽管如此,他对这事仍是有些生气,托人带信给张居正时,他便阴阳了两句,再顺便给张居正提了一个可行性十分充足的建议——他这首辅既然病得不能起身,罪己诏自然是写不了了。

  到这时候,张居正就该发扬大公无私的精神,把这一份罪己诏交给张四维来写。

  张四维任次辅已有几年,他的功绩却不为世人所知,显然与张居正提携他入阁的缘由相悖,不如叫张四维替天子撰写这一篇罪己诏,也叫百官和天下百姓看一看他的本事。

  张居正回信只有四个字——“汝人言否?”

  柳贺:“……”

  从来不是人。

  他觉得张四维这人人设从来不倒,张居正遇到这般麻烦的事,他却依然嫌火烧得不够旺,特意添了一把柴。

  既然张四维嫌张居正和天子关系太好,不如他自己亲自操刀,加强和天子之间的联系。

  提完建议,柳贺胸口尤自有些不平。

  洪武朝时,后宫不得干政已写得明明白白,当今是因天子年幼,才致李太后在朝事上说得上话。

  万历在历史上很是刻薄寡恩,李太后作为他的亲妈,品行上和万历很有相似之处,她虽常教天子要如何如何,可从历史上万历的所作所为看,她这教育着实没有落到实处。

  他好歹是堂堂礼部尚书,考试也有些本事,可在李太后口中,他却仿佛是一不学无术之人一般。

  礼部掌天下科考事,柳贺又曾任过天子的讲官,太后说起来也这般没有顾忌,可见平时究竟将他们这些大臣都看成了什么。

  ……

  柳贺觉得,坑张四维这事张居正未必肯干,张居正除了问一句“汝人言否”,也在信中嘱托柳贺,小道不可取,柳贺若想日后在官场上有所作为,就必须走正道。

  走小道者,与之成众者往往是小人,小人心目中惦记着阴谋诡计,便很难成就大事。

  柳贺心想,他光明正大也得看面对的是谁,他处处光明正大,和他作对的人却在背地里放冷箭,这叫他该如何是好?

  所以柳贺在给陈矩的信中,又很委婉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说,张居正性子刚硬,他又是天子从小到大的先生,情分不同于常人,张居正这罪己诏写下,倒好似他不信赖从小看到大的天子一般。

  次辅张四维则是不同,张蒲州见识渊博,才学也是公认的出众,他是世家出身,为人处事更是卓绝于众人,在张居正病重的时候,张四维是写这罪己诏的最佳人选。

  柳贺写这封信不为别的,就是希望陈矩能说动冯保。

  对不起,他并非众人以为的那般心胸宽广,相反,他挺记仇的,尤其是那种无缘无故找上门的麻烦。

  虽然张居正的麻烦和他没有什么关联,可陈矩已开过口了,柳贺就等于是扯进了这桩事中。

  张居正的事也差不多是他的事。

  张居正那边他也不多说了,张居正自己在办非常事时会采取非常手段,可他只希望柳贺这门生能堂堂正正立于朝堂。

  无论是升官还是日后入阁,柳贺每一步都该走得令人信服。

  “恩师实在高估我了。”柳贺叹道,“我可不是有仇不报的人。”

  ……

  柳贺不知陈矩是怎么说动冯保的,他没有细问,但陈矩能在冯保眼皮子底下混成天子亲近的太监,必然是有两把刷子的。

  何况那日柳贺进京,陈矩不知具体时间,却仍是果断地将他请进了宫,这事一般人干不出来。

  可陈矩那

  边还有后续,总结下来一句话——冯保果真找上张四维了。

  张四维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拒绝,可冯保问他,他既是张居正一手提携,如今张居正病重,张四维身为次辅,是否该为他这首辅分忧?

  张四维敢说不吗?

  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