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猫说午后
谢尧臣冲他笑笑道:“那里我们不能去。”
谢泽不解道:“为什么啊?”
谢尧臣解释道:“因为那里不是大魏的国土。”
谢泽又好奇问道:“不是我们的国土,我们便不能去吗?”
谢尧臣点头,打趣着解释道:“是,如果要去,需要通关文牒,但爹爹是皇子,便不能去,除非奉你阿翁之命出使。若是咱们单独去,会被有心之人利用,说不准会被抓起来,当成威胁你阿翁的人质。”
谢泽小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复又看向远方,看了半晌,他心间又起了好奇,向谢尧臣问道:“那爹爹,既然这么危险,那我们为什么不将那边也变成我们的国土?这样不是就能随便去了吗?”
谢尧臣和宋寻月闻言笑开,这个年岁的小孩子,当真是什么都要问个为什么?
谢尧臣一时不知该如何给儿子解释战争,求助的眼神看向宋寻月,宋寻月想了想,对谢泽道:“因为现在那边有主人,也有个皇帝,就像别人的家一样,咱们不能去闯别人的家,就像咱们也不允许别人来咱们家一样。”
谢泽闻言恍然大悟,继续看向远处异于大魏的景致,还有他们官兵对面,那些着装同样异于他们的人,他看得很是专注,小小的脑袋瓜里,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而就在这时,张立忽地上了城楼,眉宇间有些愁意,在他们身后站定,唤道:“王爷……”
谢尧臣闻声转头,看向张立:“怎么了?”
张立哑声张了张嘴,眼底闪过一丝悲凉,沉吟片刻,方道:“刚得的消息,今晨天亮前,庶人谢尧棠,过身了。”
谢尧臣身子一怔,抱着儿子,凝眸望向张立,如一尊雕像般,许久未有半点动静,一滴泪水终是冲破他的眼眶,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谢泽尚对生死无感,但他知道伯父就像旁人说的一样,不在人世了。谢泽伸手擦去谢尧臣脸上的泪水,对谢尧臣道:“爹爹,你别难过,你要是想伯父,金金把伯父给金金的平安符给你。”
听闻此言,谢尧臣心间百感交织,冲谢泽一笑,转身再次面向北境,复又将他抱高了些,但终是未发一言。
春寒料峭的风不断从角楼拂过,一家三口,便在这城墙的角楼上,无声的站了许久。
马车驶离会宁府,一路南下,丝毫未歇,不知走了多久,从娘亲怀里午觉睡醒的谢泽,这才揉着眼睛推开马车的车窗,却正好见几棵海棠树从车外掠过,隐可见几朵刚开的小花,谢泽面上立时绽放开笑意,指着窗外,转头冲爹娘朗声道:“爹爹,娘亲,外头海棠花开啦!”
谢尧臣闻言,随他目光看向车外,沉寂一日的脸上,这才徐徐出现笑意。
而此时此刻的京城内,皇帝阴沉着脸,坐在书桌后,向统领诏狱的廷尉问道:“他当真这么说?”
廷尉行礼道:“是!臣所言一字一句,皆为康王原话。”
皇帝听罢,沉默不语,只胸膛大幅的起伏着,片刻后,他忽地抄起手边茶盏,重重砸了出去,厉声斥道:“逆子!”
茶盏清脆的碎在地面上,碎瓦绽开一地。廷尉立时单膝落地跪下,福禄则大惊失色,陛下最是会收敛情绪,发这么大的火,这辈子也没见过几次,他忙取出帕子,替皇帝擦手上的水。
皇帝气得脸色泛起异样的潮红,重新瘫坐回椅子上。
福禄给皇帝擦完手,觑了眼皇帝的神色,忙去收捡地上碎掉的茶盏。
福禄满心里暗骂,这九大王当真是年纪小,这才封王出宫一年,就敢这么狂!方才廷尉来,给陛下禀告的话,他听得明明白白。
康王如今猖狂的不得了,居然敢大放厥词,说什么“大哥太子被废,又被降为郡王,难再堪用。二哥已被废为庶人,更是不中用。三哥更不须说,天生一个废物,父皇就从未瞧得上他。如今这朝堂之上,父皇能用的儿子就只有本王一个,肯定要重用于本王!出宫这一年来,便是大哥手里的许多差事,都已移交到本王手上,本王如今这势头,定于一尊,指日可待!”
福禄连连摇头,虽然事实如此,但这些话怎能宣之于口?还叫诏狱的人听去,禀告到陛下跟前。这康王,才被重用一年,就已不知自己姓甚名谁,猖狂至此,当真是自掘坟墓!
皇帝气得连连点头:“好啊,好,好一个定于一尊,指日可待,可当真是朕生的好儿子……”
皇帝闭目深吸一口气,满眼皆是失望,叹道:“皇位,不仅仅只是代表着权力和尊贵,更是要记得自己肩上的重担,叫百姓富足,天下归心,一生要面对多少洪荒激流?要得,就得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于色的气度!”
说着,皇帝伸手,拿起桌上一摞折子最上头的一本,随后一本一本的往桌面上扔:“瞧瞧,这便是近月来,这逆子给朕办的差事!没有一件做得干净漂亮,桩桩件件,都得朕给他擦屁股!”
越说,皇帝越气,扔折子的动作,全然变成了泄愤的摔砸,斥道:“他还有脸狂!他有什么脸狂?”
最后半句话,皇帝近乎是吼出来的,伴随着最后一本折子被他摔在桌上,皇帝怒极,厉声吩咐道:“去,传旨!给朕摘了这逆子的爵位!叫他滚回王府反省去!”
廷尉行礼退下,福禄忙冲自己徒弟使个眼色,叫他去翰林办拟旨的事。
人都走后,皇帝瘫坐在椅子上,胸膛依旧起伏不定,福禄重新倒了杯茶给皇帝,端至桌边,小心翼翼道:“陛下,您别气坏自己身子,九殿下年纪还小,难免行差踏错。”
皇帝一声嗤笑,骂道:“老大刚封太子时年纪也小,老二出宫时年纪也小,老三出宫时同样还是小,怎么就没一个狂成他这样的?尤其老三那般不着调,也从来没有自矜身份,做出任何盛气凌人之举。怎么就他谢尧誉特殊?说到底,就是没本事还爱炫耀,品行差!”
福禄听罢,只好继续劝道:“这……每个人长大的路上,犯的错是不一样的,所幸九大王年纪还小,才十五岁,能掰得回来,说不准他吃了这回教训,日后就会明白过来,归束己心,陛下莫要气坏了自己身子。”
皇帝听着福禄这些话,心间怒气确实散了不少,对他道:“朕虽然生气,但朕脑子还是清醒着呢。摘他爵位只是暂时的,他这般猖狂,就得叫他狠狠摔一跤,才能知道花无百日红的道理。希望这次教训,能叫他养成立于高位而不骄,囿于凌夷而不卑的气量。”
福禄听罢行礼,赞道:“陛下远虑。”
康王谢尧誉,被皇帝摘去爵位,罚入王府反省的消息,当日便传遍京城,自然也落进了恭郡王的耳朵里。
他正在王府里喂鱼,春暖花开,天气极好,池中锦鲤争相上浮,来吃水面上的鱼食。
恭郡王逗着鱼,对身边人笑道:“《管子》有言:事者,生于虑,成于务,失于骄。我这弟弟,真是沉不住气。你瞧瞧,就连老天都要帮本王。”
说罢,恭郡王向身边人吩咐道:“康王府不是有个美妾,跟咱们府的人沾亲带故吗?且叫她去吓唬吓唬本王这弟弟,就叫他以为,父皇如此盛怒,他这辈子,完了。”
身侧人行礼,即刻去办。
恭郡王继续面含笑意喂鱼,只要送走谢尧誉,就只剩下谢尧臣那个废物,废物能有什么威胁?当初连母后都懒得再搭理他。
到头来,这太子废来废去,还得是他的。
第158章
是朕眼拙。
八日后, 皇帝下朝回来,刚更了衣, 正准备去仪贵妃宫里用午膳, 怎知尚未走出寝殿,却见勤政殿一名小太监,慌里慌张跑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门边, 面色泛白。
皇帝见此蹙眉, 止步, 神色间颇有些不耐烦, 问道:“腹热肠荒的怎么了?”
小太监双手撑着地面, 抬头看向皇帝,唇微颤,开口道:“回、回陛下的话, 九殿下, 自尽了……”
皇帝闻言, 一阵头晕目眩,身子不稳,朝后倒去,福禄忙一把扶住皇帝。
皇帝只觉眼前发黑,身子虚浮的不似自己的,他好半晌方才缓过劲来, 不敢置信的看向那小太监, 问道:“他怎会自尽?怎敢自尽?”
小太监颤着手呈上一张书信, 回道:“康王府的人今早去九殿下房里伺候, 却不见殿下踪迹, 在府里找了一圈, 却在后院池子里发现了殿下的尸身,这封信,便用石头压在那池边。”
皇帝浑身都在颤抖,福禄都未来及上呈,皇帝便一把夺过书信。许是情绪太过动荡的缘故,皇帝手也抖得厉害,几番都打不开那信封,好半晌方才打开,迫不及待的将里头的书信取了出来,展开去看。
但见上头写道:儿自知触怒天颜,无言以见父皇,辜负父皇厚望,愿以死谢罪,明悔过之心。
什么叫以死谢罪?他为何要以死来明悔过之心?
皇帝将这封遗书看了一遍又一遍,反复确认,这就是老九的字迹!这一年来,日日要看老九的文书,他不可能认错!
可即便如此,皇帝仍是不信。自戕是大罪!他不信他的儿子连这点变故都承受不住!他眼里的老九,外向浅薄,从不多思多想,怎会自戕?
皇帝手里紧紧攥着那封遗书,眼里几乎噙出血来,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封锁康王府,压住康王死讯,传朕密旨,着提刑司提刑,诏狱廷尉,彻查康王死因。”
那小太监行礼,匆匆去办。
小太监刚走,皇帝霎时只觉浑身脱力,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佝偻着腰身,扶着福禄的手臂,缓缓走向一旁的椅子,扶椅坐下,随后伸手盖住了眼睛。
皇帝就这般枯坐在椅子上,许久未曾更换过姿势,若非他胸膛还在起伏,福禄都要以为皇帝要撑不住了。福禄知晓皇帝伤心,在一旁安静陪着,多一句话也不敢讲。
日落西山,夜幕降临,直到殿中点上了火烛,皇帝还是一动未动。
福禄正欲上前,劝皇帝几句,好歹哄着用些膳,可他尚未来及开口,却见他那徒弟出现在门外,正面色焦急的朝他使眼色。
福禄看了看皇帝,悄声走了过去,来到门外,福禄低声道:“何事?没见陛下正难受着。”
福禄徒弟面上忧色更浓,他不由抿唇,伏在福禄耳边说了几句话。
福禄闻言大骇,这位陪着皇帝历经无数风霜的老公公,面上罕见的出现惧意,他忙按住徒弟的手,低声叮嘱道:“这消息可不能这个时候告诉陛下啊!”
但殿内实在太过安静,皇帝虽然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但却感受到了他们语气间的急躁。
皇帝以为是朝廷上出了什么事,这才缓缓抬头,全身发酸僵硬。这便是皇帝,遇上天大的事,也得先紧着大魏的事。
皇帝开口,嗓音极其沙哑,疲累道:“发生何事?进来回话。”
福禄身子一凛,纠结许久,这才重新转身进殿,行礼,随后岔开话题,道:“回陛下的话,这事可以放几日的,您先紧着身子,臣去给你传膳,您好歹用些。”
皇帝听着这明显打岔的话,眉宇间愈发不快,沉声道:“说。”
福禄闻言,便知躲不过了。他望着眼前的皇帝,不由深深抿唇,眼眶逐渐泛红,福禄双膝落地,行大礼拜下去:“陛下,会宁府庶人谢尧棠,八日前,因病过身了……”
皇帝身子僵住,他半口微张,双手撑着椅子扶手,颤巍巍的缓缓起身,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地上的福禄,忍了一日的泪水,终是大颗大颗的掉落……
皇帝心间一阵生疼,像是强塞了一块什么东西,下一瞬,皇帝眼前一黑,朝前栽倒下去。
“陛下!”福禄大惊,直接侧身,一把接住皇帝,厉声急道:“来人啊!请太医!”
整个前半夜,勤政殿内太医进进出出,一众妃嫔以仪贵妃为首,皆焦急等候在殿外。
福禄不知陛下此次急血攻心到何等地步,但如今国本未立,陛下昏迷不醒,一旦被宫外的那些大臣知晓,必是会闹出一场关于国本的风波来。
福禄思及至此,做主封锁了皇帝晕厥的消息,随后走到仪贵妃身边,在她耳畔道:“娘娘,如今后宫皆以您为首,一旦陛下出事,您可得主事啊。”
仪贵妃闻言大惊:“我?”
她能主什么事?她又有什么本事主事?这一刻,她恨不能谢尧臣和宋寻月立马长着翅膀飞回她的身边。
福禄蹙眉急道:“哎哟哟,我的娘娘唉,再不行此番您也得行。”他如何不知仪贵妃柔弱,素来没什么主见,可现在到了这个节骨眼上,除了她还有谁能成?
说罢,福禄再顾不上仪贵妃,忙进勤政殿里帮忙。仪贵妃焦急的不得了,她能主什么事?管理下六宫还可以,这等大事,她连点头绪都没有,一旦陛下出事如何主事?
六神无主之下,仪贵妃忽地快步行至殿外平台处,敛裙下跪,望着头顶那一片长天,双手合十,拜求神佛,陛下一定要平安无事!
一直到后半夜,皇帝方才悠悠转醒过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福禄忙问太医:“陛下如何了?”
太医回道:“只是急火攻心,醒过来便无大碍。臣给陛下做些保心的药丸,公公切记督促陛下按时服用。”
福禄连忙点头应下,随后上前去瞧皇帝,含着泪道:“陛下,您可算是醒了……”
醒过来的皇帝,神色茫然的看了一圈殿里的人,目光最后落定在福禄面上,记忆再次苏醒,泪水不住的从他眼角滑落。
皇帝抬手,屏退了一众太医,扶着榻意欲起身,福禄忙道:“陛下,您现在可不能起来啊。”
但皇帝置若罔闻,只对福禄道:“扶朕去太庙。”
福禄无法,只得扶着皇帝从殿后出门,皇帝也不坐轿辇,就这般扶着福禄的手,走在宫中的长街上。
夜风徐徐,吹乱了皇帝的鬓发,福禄在一旁看着,心间心疼万分。陪了陛下一辈子,从总角至花甲,他从未见过皇帝如此颓败的模样。
一路行至太庙,皇帝伸手推开殿门,木门沉重的吱呀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殿里头长明灯长亮,大魏先皇们的牌位以及画像,就静静的躺在太庙内。
皇帝环视一圈,目光落定在先皇的牌位前。皇帝望着父亲的牌位,松开福禄的手,缓缓向前走去,每一步,都好似踩在刀刃上,叫他疼痛不止,皇帝最终在先皇牌位前站定。
皇帝疲惫且含着万分凄凉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响起:“父皇,儿臣这皇位,坐了三十五年。在我还是太子时,你便教导我,皇帝,当以造福苍生为己任,不可徇私枉法,不可滥用皇权,不可叫大魏律法形同虚设,不可叫百姓人人自危!上行下效,朝正则国正!儿臣铭记你的教导,一生秉持!”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儿臣从未因他们是我的儿子,而行包庇之举!”
皇帝望着父亲的牌位,指着自己的心口,泪落满面,双唇颤抖不止:“您的教导,儿臣未曾忘记半句!老二被废为庶人之时,百官叫好,百姓称颂……您教会了儿臣该如何做一个好皇帝,可为何不再教教儿臣,该如何做一个父亲?”
话至此处,皇帝已是疾痛惨怛,语气里带着困惑,带着责怪,更带着无限的自责,声声悲戚:“我是皇帝,可我也是他们的爹爹。身为皇帝,王子犯法,不得不罚,可身为父亲,我又如何忍心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一生勤政,自认对得住黎民苍生,对得住列祖列宗!可为何列祖列宗不肯护佑我的子嗣?为何要叫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受这丧子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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