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我跟美术系学生讲美术理论,会告诉他们:以客观规律求真是人生的最低标准,以道德要求求善是中等标准,以审美标准求艺术是最高标准。
本体论研究宇宙的本原,这本原包括对时间、空间、物质本源的探究。宇宙论涵盖时间、空间、物质的宇宙生成、发展之过程。我们姑且将这些研究称为求真。
尊重客观规律是人与动物的生存底线,违背客观规律的无知者会招致损害和死亡。譬如我们学蒲松龄《狼三则》之二,贪婪无知的狼不晓得万有引力,贪求屠夫持在肉钩上的肉死掉了;再如有人见电工带电作业没事,自己垫个梯子爬上去摸电线,他就莫名其妙地被电死了……
再谈到家国大事上,清末的拳团不识现代科技,以为洋枪洋炮乃是西人邪术,竟以为黑狗血可破妖人邪术,他们当年的教训不可谓不惨痛。说到现在发展日新月异的远洋舰、轰炸机,我们就要羡慕西方在力学、光学、声学、电学研究上,太多最新的科技成果运用于军事领域。他们这些“求真”领先的现代国家,样样都比我们得心应手,而“求真”落后于先进国家的我们,现在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那么哲学对于“求真”的意义是什么?我们说,它为科学家提供探索客观规律的认识论和方法论,这在以后的课程中会有溯及。
而哲学体系中的人生论、致知论、修养论,我暂时将其归入求善的范畴。善者包括善言、善德、善思、善行,而善的本质乃是适应兴衰、谐于环境,能使身心和外物在变数中维持平衡,如此即可谓人生之至善也。
就在今年一月份,我一位学生给我写信倾诉烦恼,说他身在后方宁静祥和的校园中,料不到东洋人有那般惨绝人寰的暴行,他想到不能入眠、不愿吃饭,甚至觉得上课也全无意义,这样不停地想任何事也做不了。可是完全不想那些事能行吗?此时听课的人也无不在设想,东洋人那鲜血淋漓的罪恶屠刀,会否有朝一日架在你的脖颈上吧?
我这位学生五岁能诵《诗三百》,考进大学时是他们省里的头名状元,在大学是能参加全国游泳比赛的能手,如今还是气象系的高材生。可是人生在世要活得平衡,仅仅拥有这些文武知识就够了吗?遇到像我那位学生一样的思想困境,作为知识分子应该如何应付呢?
非要我来说的话,只好采取折中的原则了:我们要学习要做事时,则必须勒令自己精神专一、心无旁骛,而当自己忘乎所以、思想轻浮时,要逼迫自己直面淋漓的鲜血,告诫自己学习和工作是为了什么……
哲学体系中的人生论,通对人性、道德、心性等的探究,帮助我们认识自我、实现自我、超越自我。致知论教我们主动观察我们的思想,并可以有意识地自我塑造,将自己身上看似杂乱、相悖的知识、情感、观念统一于整体,避免我们在生存困境中限入错乱,以致崩溃毁灭……
…………
珍卿给学生们讲哲学对人生的意义,收到的反晌非常好,很多学生认为这种通才教育才是必要的。而她在外文系教翻译的教学方式却颇有争议。
时下翻译界流行的一种论调,认为翻译就像是精密的外科手术,翻译者按照翻译规律行事即可。但珍卿告诉她的学生们,理工科的真理都并非永久真理,人文科学却为何要设定所谓永久真理呢?
她启发学生建立自己的学术观点,思考中译外或外译中究竟直译好还是意译好,若有人说要将直译或意译的办法折中,又究竟是如何的折中法呢?珍卿要学生先立一个论点,她不会事先评判哪种对或哪种错,而叫学生自己在学习实践中去探索。
她还叫学生们多读名著的译本,最好能够读中外对照的名著版本,再根据自己的译法实践来评价:名人的译作哪处可以取法,哪里值得批评。既而根据个人习性和审美,不断于实践中调整自身翻译习惯。待到本学期结束之时,将自己最初立下的翻译论点,重新拿出来对照检视现下的论点,看自家观念可曾发生变化,变化的原因是什么。
学生倒是挺喜欢这种自由方法,可是很多老先生就觉得太离经叛道了。
有一回,有个外文系学生想做工读兼职,珍卿到女寝室给她送本地职业指导所的联系方式。她出了女寝室在碧湖旁边散步,遇到外文系的女学生方君茹等来聊天。
方君茹说她从前爱看的译文小说,多是平铺直叙不加雕琢的直译法,但她崇拜的某翻译家就是这种风格。可读这种直译名著总觉得晦涩难懂,按照易先生的办法把中文和英文对照阅读,以前看不懂的译著看原文反倒懂了。
珍卿有些话现在不方便明说,就是第一代翻译家太重视直译,遣词造句和语法习惯太迁就原文,中不中洋不洋的把人绕糊涂了。
见跟着谈天散步的人越来越多,珍卿干脆以赞许方君茹提点大家:“你学得很好,也想得很好。大学教育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教学生学会自我教育,自我教育的第一征兆,就是独立地探索、独立地思维,并学会独立地解决问题……”
学生们感觉跟易先生相处愉快,她的博学和风度令人如沐春风。珍卿也享受跟学生们的相处。她其实害怕沉闷僵滞的教学方式,会把学生教得苦闷不堪又不出成绩。这时代的大学生多数不娇气,心性相较后世也偏成熟,能考进顶尖学校智力也属上乘,用这种方式教学其实也适宜。
因为跟珍卿谈得太愉快了,还有学生抱怨某甲教授军阀作风,某乙教授教学风格很沉闷,还有的教授爱早到晚退大拖堂,说教授们都跟易先生一样就好了。这种话题珍卿自然不吭声,有情商高的立马岔开话题。
珍卿心情愉快地回家吃午饭,郭寿康在凤翔中学排话剧,就是珍卿、三哥、杜太爷、娇娇、姨姥姥在吃饭,先吃过饭的胖妈侍候杜保堂吃。
娇娇急匆匆吃着,说待会要去魁星图书馆那,说跟涣贤兄妹约好要教乐笙打桥牌。这几个孩子天天一起要好得很,若非郭寿康这家伙还在上高中,他们这个小团体指定更热闹。
秦姨今天给大家做的油焖鸡米线,先把柴鸡放在砂锅里煲得烂香,里头再加各种有营养的食材,跟筋爽弹滑的米线拌在一起,连杜太爷跟姨姥姥吃着也好,娇娇吃了直向秦姨竖大拇指。秦姨听了大家不约而同的夸奖,就发自肺腑地欣悦而有成就感,她是心甘情愿照顾这一大家子人的。
胖妈给杜保堂清炖的黄花鱼,正挑着细软的鱼肉喂这小宝贝。小宝贝学他娇娇姐向人竖大拇指,也许还分不清竖大拇指要有一个对象,对着饭桌上一圈人竖大拇指,大家都冲这个可爱的小精怪笑。大家才赞叹他这么可爱呢,他就兴奋地在胖妈腿上狂跳跃,差点把胖妈端的鱼碗都挑翻了。
珍卿哭笑不得地摸摸儿子,嘱咐他乖乖地把鱼吃完,不要捣蛋,杜保堂煞有介事地说一声“好”,接着瞅瞅妈妈又瞅爸爸:“吃,吃了玩”。杜保堂一岁就能说不少话,有时候胡答乱应着挺像大人的。
娇娇吃完饭就拿着牌出门了,杜太爷嘀咕一句“一个妮儿赌瘾恁大”,珍卿就扬起眉毛冲三哥耸耸肩,三哥莞尔一笑忽然看向杜保堂,就见这小宝贝嬉皮笑脸的,学着妈妈挑动眉毛又耸肩膀,简直像个幼萌版的小流氓。
三哥就按住杜保堂乱跳的眉毛,不许他小人家作这怪表情,杜太爷跟珍卿嘀咕:“好的不学学坏的。”胖妈笑着把杜保堂递给吃完饭的三哥,按住秦姨收拾残局的手说道:“你赶紧去吃饭吧,有我跟他姨姥姥呢。”
三哥抱着杜保堂在房间里转悠,珍卿也扶着杜太爷饭后走几步。秦姨最后一个去吃午饭,胖妈和姨姥姥利落地收拾着餐桌。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经历了战乱带来的恐怖和痛苦后,秦姨和胖妈性格都变了不少。秦姨甩掉思想包袱整个人轻快不少,胖妈少了刁钻浮躁稳重了不少,这两个以前相互不心服的老妈妈,现在一起管着这个家的事,能做到有商有量、和和气气,也真是奇事一桩。
家里的杂务主要胖妈和秦姨、黄大光两个人做,寿康的姨姥姥有时也能帮帮忙。珍卿家的生活不像谢公馆那样精致。然而,若不考虑山河破碎的严峻形势,珍卿其实挺满意现在大学校园的生活。
全民抗战的浪潮席卷全国,原来保护珍卿的黄先生一行保镖,在今年年初向他们夫妇辞别,说只要能杀敌报国到哪个战场都行。三哥送了盘缠又写介绍信,把他们一行保镖送到俊俊哥那里。至于珍卿的安全问题,现在其实不大要紧了,这里毕竟是真正的大后方,东洋人若再加害她不过激起倾国之怒,所以她在梁州反倒没那么危险。
杜太爷走一会回房睡去了,珍卿和三哥带着杜保堂外面散步,看见什么物什就给儿子指说名字,忽然院墙外现出一只好鲜亮的芙蓉花风筝,杜保堂一瞅见高兴得腿都快弹飞。他爸爸指着风筝教他念“风筝”。这孩子嘴里一直念叨着“f,f,f……”,后面带他睡午觉他也不愿意老实躺着。
三哥看孩子这么焦急渴望的,提议给他做个现成的风筝。于是珍卿就站在书房的窗前,即眼前之景以写意笔法画了鲜花怒放的草坡。杜太爷睡醒了来看珍卿画画,跟杜保堂念叨说你妈小时候可勤谨,长大了也跟你妈一样念书要勤谨,以后好做一个大大的学问家。
三哥给这温馨的家庭场面拍了照,然后就负责风筝部件的组装,风筝做了大人孩子们都高兴,就一拥而出走到后面山坡放风筝。可惜风筝还没有放起来呢,小可爱杜保堂却被太阳晃得睡着了。
珍卿收了风筝把杜太爷扶回家,到房间见三哥抱着杜保堂在小床上睡,手里拿着蒲扇轻轻给他扇风,珍卿心间也像风筝上的美景般清美。
珍卿有点疲惫地躺下来,三哥说他明天又要去边境上出差,珍卿见怪不怪地也没啥评价。
三哥又聊起一桩不知算不算好的事,她的保镖黄皕等人到俊俊哥营中后,发现俊俊哥这嫡系部队排布靠后——韩领袖专把地方军阀排在前头挡炮,未尝没有借抗战消灭藩逆的用意——黄皕他们见没有仗打就跑了,跑哪里去了俊俊哥也不知道。梁州省主席余志通之弟余志达将军率军出梁,跑到楚州前线抵抗东洋贼寇,就听说物质待遇比中央军差得远,士兵损耗也比中央军大得多。不得不说这韩领袖精明过头,这个时候耍手段真是让人心寒。
下午杜保堂睡醒后,爸爸妈妈陪他放风筝,这孩子简直开心疯了,三哥因为明日又要出差,便一直抱着孩子陪他玩耍,孩子有时清楚有时咿呀着跟爸爸讲了好多话。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11 20:16:34~2023-05-12 20:27: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宝帘 5瓶;23155266、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0章 共赴国难良家子
珍卿在梁大教书的第二学期, 时序已经是秋冬之交了,她某一日忽然收到一封军内急电,上面并未写明发报地址和人物, 只书着四个重若千钧的字:我非汉奸。珍卿晓得是滕将军发给她的。因为冀州在战争之初迅速失限,滕将军率部退却又过分迅速, 坊间现在对他的评价非常之低, 多少人认为他投敌是早晚的事。
珍卿给他回了四个字“我相信你”,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到, 收到之后又会作何感想。
说起来珍卿最近挺忙的, 也没闲空胡思乱想、伤春悲秋。接收到滕将军电报的礼拜天,珍卿难得一个人在家带杜保堂。
这段时间中西义赈会事情太忙,谢董事长夜以继日地忙到卧病了, 家里家外很多事只好交好别人。吴二姐参与本地的防疫委员会,试验用中药防治常规传染病,期间又发现外来人口的食物中毒, 她跟二姐夫和谢董事长与杜教授同住, 两口子忙得半个多月都没回家。结果把谢董事长的内管家金妈累倒, 就叫秦姨过去大宅支应一阵子。三哥这次到东边的象州出差去了,黄大光陪杜太爷到乡下开家族会议, 而跟娇娇周末是有社会团活的, 寿康带着姨姥姥开家长会去了。
家里就剩下胖妈跟珍卿、杜保堂,胖妈又必得出去采购食材和日杂, 只好珍卿自己带着杜保堂了。
珍卿最近真正忙得不能开交, 美国朋友蓓丽和弗莱顿来信, 催要珍卿这几年自译作品的稿子, 主要是珍卿旧年写的短篇小说和剧本等。蓓丽他们在美国那边印出来一部分, 说是试发行的反响非常好。便又继续催要珍卿的其他译稿, 说珍卿若无暇可请美国汉学家或其他人帮忙。哈大平京学社的中国教授已有翻译珍卿作品集的,不过蓓丽、白莎拉、弗莱顿都觉得她自译的较好,毕竟她是诗词韵译法的试验先驱者……
翻译旧作在国外印刷发行,也就是前几天才完成收尾工作。而珍卿从前写的《欲界俗人广记》,现在又莫名重新被炒热了,有出版社提议她续写这个系列。珍卿也想再写点凡人故事宣泄情绪,在团结大学带课的头一个学期,她把第二部 《欲界俗人广记》列了纲目,之前暑假写的八篇连载后效果不错,现在出版商和读者催稿催得极紧。
所以当胖妈不得不出去采购,珍卿不得不亲看照管杜保堂,她就想出一个很天才的主意:把家里的宽边弹力带找出来,弹力带叠几道一头绑在檐下的砖柱上,一头绑在杜保堂的小肥腰上,距离绑弹力带的砖柱有一定距离的位置上,她由近及远放上番茄鸡蛋卷、玫瑰白糖、有画的故事书、《葫芦七子》的泥人、爷爷奶奶送杜保堂的玩偶房子、姑姑送的漂亮褂裤,还有萧涣贤给杜保堂做的弹弓,由着他的兴趣想伸手够什么够什么。
珍卿抱着杜保堂说妈妈要工作,叫杜保堂自己跟自己玩游戏,一岁多的杜保堂很省事了,竟然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妈妈忙,堂堂玩。”珍卿在他小脑门亲一下,亲得孩子高兴地摆脑袋,小脸红扑扑的真可人疼。
珍卿观察一会儿杜保堂,发现他够到鸡蛋卷就不动了,坐在地上美美地大吃起来。吃完鸡蛋卷他又够到玫瑰糕,又继续够《葫芦七子》的泥人。确定这个游戏没什么危险,珍卿准备继续写《欲界俗人广记》第二部 。
珍卿怕一旦专心写作把孩子忘了,所以特意定了一个小时的闹钟,然后就专心致志忙自己的事。一小时后她给杜保堂把尿喂奶,孩子乖巧得让人心都化了。珍卿亲亲他又定了一小时闹钟,然后又给杜保堂喂了奶,给他把尿尿不出就算了。谁知第三个小时她小说写得飞起,下意识按掉闹钟竟然忘掉杜保堂,不知不觉写完了两个短篇小说,才发觉杜保堂红着小脸哭嚷:“妈妈,尿尿,妈妈,尿尿。”
秦姨跟胖妈把杜保堂带得很好,他才不到两岁就晓得不能随地便尿,珍卿连忙抱起孩子退了裤子,走到他尿尿的痰盂那里让他尿,孩子好爽快地尿了一大泡。珍卿拿了草纸帮孩子擦一擦,见杜保堂尿撒在地上不少,又去拿拖把过来,一边拖着尿水一边笑问:“怎么撒出来这么多,是不是妈妈让宝宝憋久了。”萌萌哒的杜保堂捂着□□不说话。
珍卿着实是没有想到,不到两岁的宝宝自尊心这么强,自此尿尿总要确定没尿到外面,尿完还跟妈妈指指地上,意思是“这回没尿到地上,妈妈我厉害啵”。
珍卿被堂堂的胜负欲萌得不行,以后跟小孩子说话就更注意,免得给孩子造成心理负担。她再也想不到杜保堂对“瞄准”一事,自小就形成了强烈的执念,他劲力大到能玩弹弓的时候,没多久就成为左近闻名的神弹弓手。当然,也是远近有名的大捣蛋鬼,以后参军又成了军中闻名的神枪手。
来到梁州第二年的秋天,抗战之初就在黄水一线据守天险的滕将军,跟东洋的两个师团迂回周旋半年,军械物资都供应不上了。恭州当局内部讨论叫他们撤退,后来不知得哪方面供应滕将军军械,珍卿家费尽千辛万苦送了一点物资。然后,滕将军的公民党以正规战正面对阵,加上社会党打游击战在外围配合,竟得歼敌两万余的重大胜利。
这次胜利的消息一经传开,空前增强了全国军民的抗战信心,也改变国际对中国战场的悲观预测。
————
冬日的一个晴朗早晨,珍卿吃了早饭写作两小时,去碧湖散步回来时路经大操场,站在芳草坡上驻足看操场内情景,见除了正常上体育课的人,不少是为全国大学生运动会在训练的。梁团大的体育教学声名在外,似游泳、篮球、网球、田径、长跑、武术,在区域性或全国性的比赛中多次大放异彩。这一点,多亏体育教育名家王梦琼先生。
王梦琼先生是修过体育学、医学的名校生,在美国积累丰富的体育教学经验,回国后又对道家的拳术有过实地考察和系统研究,所以梁团大的体育课除了西式项目,还包括中国传统的拳术项目。
此时操场上活跃的运动人群中,就有王梦琼先生活力四射的身影。他穿着白色的套头运动衫,底下穿着黑色的阔腿裤子,带着学生做课前热身运动,他喊口号的声音听着就铿锵振奋,把蓬勃的热情跟力量传给学生。娇娇、涣贤、涣洁、乐笙,都说很喜欢体育系这位王教授。
王先生跳跃的短发映着学生朝气的脸,让珍卿心中有一种轻灵难言的喜悦。她准备回家取教具去美术系上课,路遇穿着旧长衫的卫君涵。卫君涵现在是公共卫生系的副主任,不再是美国时憔悴的忧国士子形象,不说十分意气风发也算干劲十足。之前卫的亲戚让他的家庭震荡一阵,现在看来也已经风平浪静了。
当年卫君涵参加公费留学考试,是嫁了他妹妹换得去省城的路费,后来在美国留学公费不继时,他母亲跟妹妹给他筹钱想了不少办法。他在外面留学的那些年,他母妹做小生意被军警驱赶,他妹妹的一只眼睛被打坏了。之前,她母妹要把他外甥女嫁给他儿子,他出于种种考虑最后还是答应了。他之前多年受家人的情份太大,新旧之间的人情恩义无法拒绝。
珍卿跟卫君涵边走边聊,谈到最近准备回国的学界名人,有哪些人有意南下梁团大教书。珍卿学物理的同乡旧识潘文绍,已是梁团大板上钉钉的物理系教授,而且说明要开讲核物理课程。珍卿家里最兴奋的要属娇娇了,她说读过潘先生发表的论文,说他将来的成就未必会输给欧美名人,她最近兴匆匆地准备论文材料,打算将来跟潘先生提一些问题。
还有珍卿安拉学院的同学乔芳娜。乔芳娜当年在美国赞美西方古典戏剧,而道中国古典戏剧不够动人。珍卿曾经跟她谈论改编中国戏剧。以后这些年,乔芳娜果然从改编元代的杂剧入手,现在竟然取得了一些功绩。梁团大中文系想给她下聘书,让她来补充戏剧系的师资力量,去年乔芳娜结婚生子难以走开。今年珍卿亲自跟她沟通了很久,又把住房等样样事给她安排好,乔芳娜才决心带着孩子南下梁州。
还有当年同乘玛丽女王号的华衡非女士,也说有意携丈夫儿子归国投身教育事业。珍卿在培英运动会跳Line Dance结识的莉莉学姐,也已接到梁团大的聘书要在艺术系任教…………
珍卿跟卫君涵在岔路分别时,卫君涵叹着气说出一直想说的话:“我们系的陈通文副教授,要去蜀州中央大学任职,大家预备给他开欢送会,内子跟家母都盼你带Candy过来玩一玩,饮食都是内子跟母妹照应,粗人粗食好在心诚意足。”
珍卿一听“陈通文副教授”就头大,梁团大荟聚几乎全国的学界群英,教学教务上难免会神仙打架,这次陈通文副教授没有评选上正教授,他的薪资待遇就跟不上去,因此负气要去蜀州的中央大学当教授。陈通文因此与梁团大的校评议会闹得不快,他要离开也没有官方的欢送会,卫君涵作为公共卫生系副主任,就不能把关系弄得太僵了。
这时候,珍卿又庆幸未在梁团大担任行政职务,若以领导身份给陈通文送行就尴尬得多。可是即便没有担任行政职务,对原先生的梁州文理和现在的梁团大,三哥和珍卿在经费和学校建设上,都是尽心尽力能帮助的并不推诿。有梁州文理的老师生仍亲切地称三哥为校主,称珍卿为“二校主”或“校主夫人”,这种称呼让一些官派的行政人员很是不爽。珍卿和三哥处理各种关系只得更小心。
————
珍卿现在美术系带的是国画班,她跟慕先生一样注重素描基本功和写生训练,也就是珍卿在海宁强调的官能训练,她常带学生在明山秀水中写生,短期旅行也颇能拉近师生的距离。
美术系总有人手把手地教学生,珍卿很不屑于这样的教法,她还注意观察学生特长和兴趣,对不同学生注意因材施教、激发潜能……
美术生自然也嫌恶新宿舍简陋,珍卿便将卖画的钱勾出来一些,给他们房顶加灰瓦片遮雨。有学生嫌土黄色的墙壁不好看,她就带学生到新宿舍墙上作画,画的都是神话人物跟先秦诸子,还会写上有教育意义的文字。学生们画壁画能提升专业不说,还在官能训练中获得乐趣。外系学生一见就颇是羡慕,珍卿领着美术生给他们作免费壁画。
后来不知经谁的起哄撺掇,学生们竟在宿舍墙壁上画《葫芦七子》,竟然赢得校内师生的一众欢心。梁州团结大学简直成了大型幼儿园,许多外校生冲这个转学校,也是让人哭笑不得。
————
谢董事长和杜教授、二姐夫妇现住的大宅,是他们到梁州后低价买进的老宅子。原主人据说是上一代财政局长,因贪腐太甚被省主席余志通毙了,这栋宅子后来就收归公有了,因说旧主人家眷冤死闹鬼,谢董事长买时很便宜。这里装潢设施虽不比海宁谢公馆,将近一百间房子也够所有亲戚住着了。
谢董事长跟杜教授都老了,工作强度大加上水土不服,今年以来两个人轮换着生病。二姐、三哥要是都不在家,珍卿就带杜太爷跟杜保堂来,抚慰一下双亲寂寥的心情。四姐倒也愿意带儿子继宗长住,奈何她婆家的人一同住在梁州,她这长子媳妇老住娘家不像话。
珍卿这一回在大宅住下来,一同来的四姐难免又抱怨婆家,说他小叔子的儿子乱进她房间,弄坏了她好喜欢的一件红宝石首饰,骂又不好狠骂简直憋屈死了。又说叫他小叔子帮忙管着制衣厂,他小叔子样样小事都叫她拿主意,什么事都担待不了似的。
谢董事长感叹翟家人老实,四姐愤愤不平地“老实”可不是好形容词,谢公馆就没有这样的老实人。
珍卿听了一会赶紧走开了,在起居室哄着杜保堂认字角,同时指点小英学习炭笔素描。她见四姐高声大气地嚷半天,俩小孩都是心无旁骛地学习,非常满意地给他们发送奖励,要带小英去看她如今最爱的《白雪公主》,并跟杜保堂在外面玩捉迷藏。
珍卿是蒙着眼睛逮人的那个,小英拉着杜保堂玩得可高兴,小孩们叽叽嘎嘎的笑闹声,就是像长了翅膀的小铃铛,声音脆亮得让人心生欢悦。杜太爷拄着拐杖站在廊下闲看,褶皱纵横的脸上是岁月静好的气象。
谢董事长劝解了女儿半天,叫她看在丈夫的面上一定忍耐,何况他们也不是什么贪婪狠毒的人。四姐便说非要在娘家长住一阵不可。
珍卿他们在外头玩得出了汗,秦姨忙说叫他们进来烤一烤,梁州虽暖和冬天也不能大意喽。
珍卿带孩子们回房换了衣服,到起居室见四姐还是心焦意躁,蹙眉猜疑道:“你近来怎么这样焦躁,又生病还是又有了?”俊俊哥在楚州前线驻防一年多,上个月刚刚回来探亲一回。谢董事长跟四姐面面相觑。
要说珍卿真算得上金口玉言,四姐的长子继宗也一岁半了,她怀这个二胎也不算太近。其他人难免问珍卿还要不要再生,谢董事长和吴二姐说要生趁年轻生,岁数大了再生真是受罪得很。
珍卿摇摇头不置可否,她和三哥的事务都太多,要备孕总得修身养性一阵,而杜保堂还没有上幼稚园,两个孩子加个老人照顾不过来。杜保堂听得懂大人说话,这时就问什么是幼稚园,珍卿就抱着他给他解释。四姐说起谢公馆遣散的佣人听差,不免唏嘘今昔彼此的际遇,有时候要找得用可信的人都难找,也不知海宁第一名门还能否恢复旧日荣光。
四姐不得不回到她婆家养胎,珍卿一家就搬来谢董事长大宅住,每天带着杜保堂学习玩乐,一家人都觉得很趁意。
珍卿的“梦境系列”在国内展出许久,计划明年要做世界巡回画展了,本来要把重点放在美国那边的。但南洋的曹惠祥先生盛邀珍卿先去南洋。如此,就要跟先前沟通过的美国朋友们解释一下。
梁团大新出的系列风景明信片,是珍卿跟唐人礼、朱书琴等策划的,这日印好了先给珍卿送来二十打,珍卿就打算先给美国的老友寄明信片并解释画展的情况。
晚上叫小英跟杜保堂跟杜太爷玩,她要在睡前写好很多明信片。小英就毛遂自荐要给她帮忙,不但帮她拆明信片呢还帮忙晾干,杜保堂这小东西也非要来凑热闹,晚些时候郭寿康也过来了。
珍卿写了很多明信片写累了,郭寿康过来说不妨明天再写,明天他没事能帮姐姐一块写。珍卿说此事不好叫人代劳,不然就是对朋友们不尊重。小英在一旁天真地问:“小姨,我只有三个好朋友,你怎么这么多好朋友呢?”杜保堂小脑袋仰得那么高,郭寿康也提议她讲留学的事。
珍卿就从玛丽女王号上讲起,说到到美洲大陆初见的菲尔林教授,中文系的布莱德曼教授、加西亚教授、莱蒙托夫教授等,美术系的费特朗教授等,平京学社的钱寿诒教授等,还有房东米勒太太,热心社会人莫尔斯太太,还有校友蓓丽、白莎拉、弗莱顿、白莉莉、金艾达,以及宗教人士金牧师等,还有通过朋友认识的其他各界朋友,以及在欧洲大陆认识的汤韵娴女士,老师达芒先生、弗郎索瓦先生、夏尔·莫诺先生、同门的师兄弟等等。
小英就说小姑跟寿康舅舅一样,满大街都是朋友了。提起这些海外的朋友,珍卿忽生恍如隔世之感,她的心境完全不是小孩子了。
——————
上一篇:穿越七十年代嫁厂长儿子
下一篇:再生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