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冬日迟
姜定修没有把话说死,但张学士自己心里也有数,若不成,一直观望着的人便会不遗余力把青年脱下来,用他作为攻歼陛下识人不清的靶子,纵然天子惜才,他此生也不可能被重用了。
“所以,人选好些。”姜尚书语气淡淡,“别辜负了这好种子。”
“又重复了一遍……”张学士笑呵呵,“我看你这是起了惜才之心呐,这么关注?”
姜定修:。
还不是某人一直在他耳边吵吵嚷嚷,在下一届进士未有大成者之前,这个陈延,还是要保一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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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风言风语并没有影响陈延在翰林院的交接。
因为他的上司是许学士,做事一板一眼,眼里不容沙子,叫来的人也是个低调的,和陈延相处得挺好的。
随着手上的事越来越少,去新衙门的时间越来越近,陈延对这座弘文馆竟起了一些不舍。陪伴了他两年的地方,终要成为他人生的一个小节点了。
不过不舍后,便是破釜沉舟之气,新一年,新的岗,他也做出自己新的成绩来。
收拾东西走的那一天,许学士来了送陈延,他同往常一样,话并不多,交代了一些细碎小事,夸了一下陈延去年编撰的书,最后才缓缓提起近日之事。
许学士脸上的皱纹很多,每一条都写满了严肃,“陈延,我知道你胸有丘壑,你如今所办之事,正是利国利民之事。”
“盖因你有这份办实事的心,有此慧,方才到了这个位置。去了新的地方,也要同在弘文馆一样,静心、笃行,切勿急躁行事。”
陈延在弘文馆内能平静上工,一直仰赖许学士的照拂,“学生谨记学士教诲!”他恭敬朝许学士躬身作揖。
…
初春的京城还带着丝丝寒意,清晨的风里夹杂着细密的雨,在翰林院、鸿胪寺登记后,陈延穿着青色的衣衫,乘着马车入皇城到了东门街,步行至了中书省农事司衙门处。
说是特别衙门,其实也就是一个依托于吏部与户部之中的一个小套间,挂了个小门牌,里头和弘文馆差不多,架子上堆着一些资料,内设一长桌,有笔墨纸砚等物,麻雀虽小,也称得上一句五脏俱全了。
作为新部,陈延这个部长是第一个到位的,他站在门口,望着这个简单朴素的小门头,若不出意外,将来的三五年,他都将在这里度过了。
…
因为做过功课,所以陈延来这里之后也不算毫无头绪,简单归置了一下东西,查看了大名朝各省部司,列了个表格,等下面把具体负责的人报上来再填好。
在农事司的内墙上用宣纸挂轴写了几个近期的小目标,定下春耕的时间,本次试验田的大小,以及尽快选种……等等繁杂琐事,尔后还要再整理一下自己先前做过的资料。
之前做的种植日记呈给陛下看过,天子还未曾召见他,那么此番述职(虽然是个芝麻官)之际得细说此事,还得趁机要点钱和田。最好再要点人,能要个皇庄就最好了。
最好再要点陛下的人到时候去保护试验田。
除了这些还要牛,铁,最好工部的工匠也来一点……
东想想,西写写,陈延很快发现,自己述职报告怎么说没想好,想要的东西已经列了一大大条。
陈延:为老板做事,老板富有四海,要一点必需品应该也……无伤大雅吧?
管它,要了再说,陛下不给另算!
度过了忙碌的一天之后,陈延第一次随东门街各衙门的人一起下值,各色官服、行车匆匆的人走在东门大街外,同翰林院不一样,因为人多,所以下值街边的马车也很多。
没有人对马车有规定,但高位者在前,末位在后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法则,所以,陈延走了挺长一段路才到了自家马车前,不得不说,这种感觉还挺新奇的。
次日,陈延早早出门,顶着寒风到农事司后,见到了自己馆内的两个主事,一个是上届朝考入翰林院的庶吉士。陈延对他有些许印象,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主。
另一个则是本届还在等授官的同进士,冷板凳一坐坐了快两年的人,脸上还能有两分笑,可见也不是心高气傲之辈,总之,第一个照面打下来,陈延对他们挺满意的。
但不等深入聊天探究,陈延就被小太监给叫走了。
无他,天子传召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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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名朝非特殊情况下,陈延这种官阶是上不了朝的,天子召见他在朝会之后。
大抵是因为叫得急,天子着一身明黄色的朝服,居于上首,十分威严。
但在见到陈延后,他眉目舒展,“爱卿可算来了。”
“臣参见陛下!”
“东领,赐座上茶。”陛下不跟陈延玩虚的,陈延也没有跟陛下走太多的礼,初步君臣礼干完后,陈延便先开始谢恩。
感慨皇恩浩荡,擢升自己为农事司主事,并表自己的决心,“臣必不会令陛下失望!”
他和成宇帝之前见过的许多官员不同,其他人来他面前多数只敢谢恩,不太敢提自己上任之后的政绩、表现。
年轻臣子的大胆表现愉悦了天子,他笑呵呵道:“前些天朕已经看过爱卿上呈的青菜种植总结……短短一两月时间,爱卿便能使作物增产,朕相信,粮食增产亦不在话下。”
他没想到,陈延这么快就能摆出突破口,天子看见那篇增产报告的时候高兴了许久,青菜萝卜能增,那稻米应当也能……如果有足够的粮食,便能养活足够多的人口。
有了人,才有大名朝的千秋万代,能抵御饥荒,能有对天灾的应付手段,更甚,达到陈延所说的:少量的人种植大量的地,养活足够多的人,剩下的人便脱产,解放出来干更多别的事。
他心有野望,陈延也有,他很快应下了天子的期盼,看着十分沉稳:“臣前些天种植作物、已有些许心得,春耕在即,若能规范种植,臣相信,秋收定有不一样的结果。”
“不过陛下,农事与其他事不同,臣介时也许需要经常在京郊处……”想种好田,遥控指挥是行不通的,陈延要住到田边上去。
天子对此十分理解,“爱卿夙兴夜寐,当以农事为重。”
陈延发现,天子对他有几分不同,许多小事都很好商量,所以陈延趁热打铁,脸上露出了些许为难的神色,“陛下隆恩,不过臣还有一事……”
“有何事,爱卿尽管说。”成宇帝定下了今日谈话的基调,“一切以农桑为重。”
陈延:这不就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吗!
“是这样的陛下,您也知道种田需要田地,臣出身江南小镇,京郊的肥田价钱……臣实在买不起,不知陛下可否有合适的庄子?这样有田,有佃户,也好耕种。”
天子一想,合理要求:“可。”
于是大手一挥,给陈延批了个私人的庄子。
一切竟如此顺利,陈延:“臣读众多农书,游历四方,曾见人以器耕地,世人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臣想借工部工匠制一些工具……”
“准!”
“!”
“陛下,制工具需要铁……”
一连把所有的要求说完,天子说准字丝毫不停顿,陈延要什么他给什么,一切给完后,皇座上的天子只说了一句话:“爱卿,新设农事司,朝野瞩目,今年秋收,你不会令朕失望的,是么?”
陈延即刻从座位上起身俯首,高声道:“臣必不令陛下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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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陛下那里讨来的东西也需要一些小小的手续。
庄子是最重要的,陈延跟着陛下的近卫去京郊看了一眼,非常大,不愧是皇庄,田的位置也很好,最关键的是,这里距离他沤肥的地方也不远,到时候担肥会比较简单。
他也见了一下庄子的管事,作为为陛下守护庄子的人,管事也是太监,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说接下来的日子会以陈延马首是瞻,绝对他说东不往西。
陈延知道他是怕担责,但无所谓,他对此十分满意。
看完庄子之后,就是整理农事司和省部之间的关系了,这是一件麻烦且需要许多时间的事,陈延是不可能自己一直管着的,他令那个从翰林院来的庶吉士负责了此事。
在此期间,他给两位主事划分了每天需要负责的事,下发一个周总结模板,然后去了一趟工部,把曲辕犁画了出来,又把要的牛也运去了庄子上。
在此期间,陈延还以下属官的身份拜访了吏部尚书姜大人,户部尚书叶大人,而后,一切就像按下了加速键。
陈延着急又谨慎,因为他必须在春耕之前安排好自己想做的一切,且,种田不是儿戏,这不是游戏,一切的种子只要进入地里,生根发芽,就绝不可能倒带。
……
二月初,陈延在庄子内划分了一个新农事司办事处。
因为上面分给他的两个主事都在东门街,所以这边识字的人不多,就二树、叶家一个家仆、庄子的管事太监以及太监的干儿子能写点字。
他们都被陈延抓了壮丁。
人定好后,陈延立刻把丈田的数据拿了出来,开始分田。
要做实验,肯定是数据说话,设置一个对照组,其他的做变量,施不同次数、不同浓度、不同含量的肥,看看哪个度是收成最佳的。
分好的田,用彩布头区分,陈延分了四个区,不同的区又分了几个不同的小块,分给不同的人耕种。
这是个大工程,好在庄子之前的管理就很规范,都留了底,所以花费的时间也不长,把人与田都分好后,陈延再在农事司内,为所有区与块,都立了册,用于写每日观察日记。
还有,陈延观察了一下田,感觉自己沤的肥种这么多田可能不够,于是又叫人把庄子里佃户的粪便收集起来,在庄子内挖了几个巨大的‘沼气坑’,准备沤肥。
除此之外,麦种、先前叫人找来的田把式也基本全部到位,这么一套组合拳下来之后,时间悄然而逝,三月春耕之际迅速来临。陈延没有拖延时间,差人迅速把麦种种了下去。
因为是皇庄,加上管事不想担责,陈延指哪管事打哪,基本可以做到令行禁止,他感觉指挥这样的人十分舒适。
此时指点江山,激昂种田,每日巡视的陈延并不知道,他在庄子内外,都是一个传说。一个奇奇怪怪、不好不坏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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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宇帝拿出来给陈延霍霍的这个庄子位于京郊,是天子私产。
什么普通随意的东西一旦和天子沾上关系,都会变得不一样起来,加之本朝天子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是以,这个庄子里的佃户也和其他庄子不同。
他们不是散户,大都姓吴,他们也不和其他佃户一下,朝不保夕,他们知道自己为谁而服务,只要不犯错,便不会被苛责,世代都能在庄子里种田,全体吴家宗族的人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直到某一天,一个叫做陈延的人到来了。
吴二狗一家人很焦虑。
他们怕天子把庄子赏给了这个叫做陈延的人,因为他们已经去打听过了,此人年纪轻轻,官位不高,家里没钱……
他们怕这样的人接手庄子之后,会裁撤佃户,大家的日子会变得艰难起来。
好在很快,管事大爷就传来消息,这位陈大人只是来借种田,来指挥种田的,庄子本身还是陛下的,他们还是陛下的人。
然后,吴二狗家就讨论起来了。
“种田……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人来教我们种田?”二狗子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古代,四十多岁已算高龄,他种了一辈子的田,对自己的种田手艺十分自信,“我看就是来玩的。”
“爹,你可别说这样的话。”吴二狗的儿子吴大壮连忙拉住自己的爹,“那是大人!”
吴二狗十分不满,但他又不傻,“我只在家里说说,又不跟别人说。”
议论大人,这话不管在家里还是外边,可都不兴说啊!二狗子媳妇听了他的话之后,火冒三丈,跟他吵了一架,“你都四十了,当祖父的年纪了,还不知道啥话该说啥话不该说?”
“家里这么多小孩子,听了你的胡言乱语出去乱讲,我们一家还要不要活?”
二狗子听了哒哒抽了两条烟,锁住了自己的嘴,白日里一句话也没说了,但夜里,他还是忍不住跟自己的婆娘倾诉:“你晓得的,我只是不想别人来糟蹋地……”
他是一个热爱种地的老头子,把种地当成自己的终生事业,每年小麦收获,二狗子都要和别人比一比,谁家种的地收成更好,年年,他都是名列前茅的那一个。
老妻听闻,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听人讲,也就种上一两年,你就等等吧,再说了,我听外边的人讲,他种青菜有一手的。”
“……呵。”
后来,二狗子远远地看了一眼那位新科进士,那位陈大人,面白无须,一身青衣,瘦瘦弱弱,哪里像是种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