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冬日迟
陈延抱着叶蕴摇了一会儿,指腹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蛋,内心比手心更加柔软,他无奈,“茵茵,别逗她了,孩子还小。”
“那我无聊啊。”姜茵茵叹了口气,“这次官场上的事情这么严肃吗?我爹之前说,朝前的纷争很少会涉及女眷……”
然而这次变法之后,叶家被孤立到了什么地步呢?
欢颜阁本来是京城贵女们的心之所向,许多人在这里消费了银子,办了卡,每个月的温泉会,来的贵妇人、小姐,不知凡几。
有时候一个位次甚至得托关系、加银子,才能塞进来,然后,在变法之后,就因为欢颜阁是叶问之妻与别人同开的,大部分的客人都直接不来了。
请帖不回,年礼不收,包括明面上秀秀开的点心铺子,只要挂了叶家名字的商户、店铺,都无官员、部分与官相通的商贾消费。
“这都算是小打小闹了。”站于事外,陈延其实看得清楚,“还好叶家在京城也有些实力,陛下又是掌权者,派了许多侍卫,不然……”
当街刺杀都有人能干得出来。
“别说你那里了。”官场,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叶衡之前在户部深耕多年,是上上下下许多人认可的尚书,据说为官这么些年来,极少出错。
然今年,本来换了新的方法之后已经磨合得很好,现在又是各种错,有些东西完全施展不开。
世家的车前卒被推出来宁可折损前途,也要让叶衡不好过,这种东西,他若不能解决,就是失职了。
“那不能上禀陛下吗?”姜茵茵问:“这是陛下主持推行的。”
“会很奇怪。”陈延:“陛下当然会为叶伯父主持公道,但这样的事都要上达天听,不就在侧面说叶伯父御下不言?况且,陛下并非暴君,这些小错,不过令人降职而已,他们本就是推出来的车前卒,不怕这个。”
“你们官场,真的复杂。”姜茵茵摇头,满脑子线团,“我还是更喜欢边城。”
“该打打该杀杀,完全没有这种弯弯绕。”
“因为利益不够多。”陈延总结,“利益所在之地,人心复杂无比。”
很深沉的一句话,说完之后,陈蕴就尿了。
她甚至没有哭,没有预警,又是夏日,小孩子穿的布包不厚,陈延身上很快就多了些童子液体,以至于他不得不在白日洗了个澡,又在洗澡之后被人把玩。
总之,是一个忙碌且失败的休沐日。
旦日,前往户部上值,陈延在本部听着嘈杂的人声。
“就说考核标准已经下来了,我们这里的人也要考核……”
“说户部也有冗杂的官员。谁啊?”
“每年都忙得要命,还要清除官员?户部是最缺人的!”
说着说着,话题竟到了自己身上,“也不是,去年不就……”
“用了新方法之后,可不就更快了吗?不需要这么多人了吗?”
“啊!”
“这?”
“果然,…侍郎说的是对的,新的东西也未必好。”
这可真是个不好的风气,陈延蹙眉,这又是谁以讹传讹,清楚冗官并不是开除官员,而是指清楚一些冗杂的职位,将朝廷内负责同一事物,但名称不同的官位清楚,专管专项,这样更清晰明了,等出了事也能更好追责。
他决定找个机会跟叶问反应一下上传下达之事,内间炒了一会儿,叶尚书的话喉舌周侍郎就到了,因着最近户部不太平,他脸上已经再没了笑,每日都很严肃的穿梭在这里监督众人好好上岗。
这抓得严严紧紧的,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但熟知一条鞭法的陈延知道,这并不是终点,只要变法不停,这场风云,就不会过去。
-
更详细的一条鞭法出现了。
更激烈的反抗出现了。
这是变法的第一整年,一个年头过去,有家族在这场洗牌中,因去田、去官、考核末等多种原因,陷入了颓势。
有的商贾不满新出台的商税,负隅顽抗,以大笔商税为由,提升民生所需物的价格,画大笔银子煽动民众唾骂叶问,问候叶家全家,诉他沽名钓誉,变法害民。
虽然一切都被陛下镇压了,虽然变到将来,百姓尝到了好处,会明白变法到底是为了谁。
但今时今日,此时此刻的唾骂,也是真的。
同样是这一年,有些千辛万苦考上了秀才的贫家子,指望着挂点田到名下减免税收,增加一些收入,以期乡试,却被新法迎头砸脸,欲哭无泪。
他们是‘无辜者’,口袋里叮叮当当,他们瞬间没了指望。
虽然读过书的人知道,这是为了社稷,可社稷在天边,利益在眼前,难免口出恶言。
这就是变法。
好的事物在推行的初期,也不可能一帆风顺。
叶问的压力很大,叶家的压力也很大,而这,仅是第一年。
是混乱与美好的伊始。
…
而在这样风波中的第二年,叶问又晋职了,晋职之后,他很快同陈延、程瑞交割,在明面上,几家人基本不再交流了。
吏部也非常忙,新的考核准则已出,作为掌管升迁的吏部,上下官员都要学习新法。
而户部,则因为尚书是叶衡,一直处在斗争的旋涡之中。
先前学习的氛围、改变的氛围,现下好像已经全部消失,有条不紊的工作,平和的气氛,也已消亡。
陈延旁观着这一切的混乱,只感觉户部的工作效率甚至在倒退。
叶衡显然也看明白了,这些人为了堵他的路,什么都能做出来,哪怕伤害的是朝廷的利益、天下百姓的利益,也在所不惜。
变法第二年的年末,叶衡十分隐秘地请陈延去喝了场酒。
陈延想,他不愧是岳父的敌手加好友,某些时候,两个人说的话其实有些像。
比如今日,他举杯:“今日,在这个雅间内,没有叔侄、没有上官和下属,只有同僚,户部同僚。”
“叶伯父……”
“我有些累了。”叶衡笑道:“我在户部已经许多年了,这里的一切秩序,都是我与上一任尚书建立的。”
“那些年其实也很混乱,也会有人出错,但我从来没有觉得累过,因为所有人都想着,要快些变好。”
那时候,众多年轻有朝气的进士日夜宿在户部,就是为了得到朝廷上下、天下的各种税收、数据。
而如今,“有些人已经不记得户部的职责了,把这里当成了比斗的场所。”偏偏这样的人还很多,“我若一直在,在变法那边扫清障碍之前,这里都难安定下来了,今年,真是办了一把烂账。”
“伯父,这与你无关。”陈延说。
“不。”叶衡望着他,“与我有关。”
二人向往,一切不足为外人道的可笑似乎已在不言中。
“伯父,别喝了。”陈延拦住他,“近日忙了许多夜,酒大伤身。”
“倒是辛苦像你们这样一直劳心劳力在户部的人了。”有人故意不做,工作是在难展开。
他说:“不过,今年应该是最后一年了。”
“?”陈延一惊,他想到了叶衡叫他是为了吐出心中不快,但怎么会有这句话?
“伯父您的意思是?”
“清远,我年岁渐长,加之叶问近来连升数级,父子同朝,子之官职难越父。”加上叶家还有老国公,叶衡在思考之后,决定为叶问让路,“明年,我便会卸去户部尚书之职。”
陈延起身,“伯父,真的不必如此——”
“你对户部的统筹,无人可出其右。”
叶衡抬手,“户部并不缺谁,不谈这个,今日叫你出来,也是告诉你,我走之后,会向陛下举荐晋户部侍郎周坤为尚书。”
“但周坤年岁也不小了。”年龄大,意味着周坤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也待不了太多年,“他晋升,便会有一个户部侍郎的位置空着。”
“若你有意走户部晋升之路,我会向陛下举荐你为侍郎,这样待到周侍郎退下之后,你便是户部资历最久之人。”他与周坤也有香火情在,到时候举荐陈延,也不过锦上添花。
陈延一愣,没想到叶伯父还为自己铺了一条官场之路。
“但你爹之前同我说,他有意为你寻一外放之缺。”
这个姜定修的确跟陈延说过,外放,一是远离京城的旋涡,二则是在地方上有政绩,将来履历更优秀,三则是为一方父母官,治理一方,也和陈延的志向相符。
但,那是建立在他在户部要熬许多年才有机会晋升的基础上,现在,一切不同——
“可能还是要和我爹商量商量。”陈延认真地看着叶衡。
叶衡拍拍他的肩,“无论走哪一条路,对你来说,都是极好的。”天生的官种面前,有无数的路可以选择。
“好好回去和老姜谈一谈。”
正事说完,便是酒水沁心了,一杯接一杯,陈延酒量浅,没怎么喝,叶衡心里存着事,也是打定了注意出来散心的,一杯接一杯。
许久,天色已晚,太阳全部消失之后,包厢外才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人敲门,陈延开门一看,竟是久不见的叶问。
这两年他也很忙,主持变法,脸上细腻的皮子都不见了,眼角已起了皱纹,大概是经常板着脸,看着还很严肃。
“大哥。”陈延看向他。
叶问则看向了里间的叶衡,“二弟,辛苦你陪我爹喝酒了。”
“叶伯父好像有些醉了。”
叶问嗯了一声,也仿佛有些疲惫,“我爹心里藏着事,加上……我爷爷这个冬日不太好,所以心里难受了些。”
“叶祖父?!”不好这个词可不是乱用的,陈延蹙眉,“叶祖父怎么了?”
“许是年龄大了,近来降温,好像染了风寒。”爷爷上过战场,身上有许多暗伤,“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一直没好。”
“这……可寻御医看过?”
“只说好好养着。”叶问不想再谈这个话题,见叶衡拿着杯子和酒壶要丢来丢去,连忙过去把人扶住了,“娘还在家里等,二弟,我先回去了。”
“我帮你把人一起带下去吧?”陈延起身相携,却被叶问拦住,他眸色深深,叹气,“二弟,如今与我沾身,官场难混,又在户部交接之际,就此止步吧。”
他好像疲惫了许多。
兹事体大,陈延没有往前,只看着二人慢慢挪步的背影,许久,在叶家马车走了之后,陈延才缓缓下楼,自己步行回东门街驾车去了。
回家之后,他迅速跟姜定修说了今日酒局之事。
姜大人听到陈延转述叶衡说的几句话时,脸上的表情顿住,陈延从他的目光里看出几分难过,好久,他才听见岳父的声音。
“你自己呢?你对户部之路和外放之路怎么看?”
陈延肯定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其实……从此次变法之事来看,他对大名朝,对陛下,有些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