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冬日迟
陈延一顿,找他?
非危急情况, 方潮平不会叫他去堤上, 如今这个时间请他过去, 怕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他一起决定。
思及此, 陈延不再等待, 命丰宜县玉县令陪此人点民夫, 自己骑着马披上蓑衣径直冲入了雨幕之中。
这来来回回点人的动作并不小,居在破棚里的人看大人们进进出出,看大雨,看这来往的每个差役、官员脸上都绷着,丝毫不见前些日子的松弛,便猜到堤坝不好。
但他们还能稳住,因为在他们眼里,陈延和方大人都是好官,好官、厉害的官做事,应没有做不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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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行在雨幕之中,冰凉的雨水灌入鼻腔内,陈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马轻轻颤动,泥水飞溅,天色越来越暗,他的目光有些受限,好在万昌城到堤坝的路这几天被踩出了印,又深又平,他才不至于迷路。
许久,久到身上的蓑衣都沁入了一些雨水,堤坝才终于到了。
一入堤坝,陈延心就吊了起来,因为在昏暗的目视环境中,映入眼帘的不是前两日他看见的那个已经快修好了,高大又平整的堤坝。
取而代之的,是无穷的人,密密麻麻的人全部涌在堤坝旁边,许多人拿着石头和沙袋,因为水太大,加之连续工作了许久,有的扛着沙袋的人摇晃着两下甚至会跌入洪水之中——
“你总算来了!”方潮平焦急地拉着陈延蹿进了在这儿临时搭建的一个小木屋,“等你有一会儿了。”
“这里的情况怎么样?”陈延问。
“如你所见,小陈大人,很不好。”才一天的时间,这位方大人的脸感觉都凹进去了,“雨太大了,这里快要装不住了。”
他说完这话后,直视着陈延的眼睛。
陈延目色也凛然了起来,“方大人,你说装不住了的意思是——溃堤?”
“雨中的堤坝是不好守的。”方潮平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现在的水已经快到万昌的极限了,若是此刻立即停雨,一切还有好转的余地,但你看,如今这雨,并没有要停的样子。”
“这里是洪口,若是万昌决堤,下游的玉章县也必定受灾。”而时间太紧,两地百姓根本来不及撤走,洪水冲入村庄、城镇,那样多的人,这里没有船,根本展不开救援。
“方大人,万昌不能失守。”否则整个西江必将生灵涂炭,陈延听出来方潮平这隐隐约约像是还有别的主意的样子,便立刻说:“方大人,如此关口,还有什么办法你说!”
危急关头,何须藏着掖着。
方潮平看了他一眼,立刻铺开了西江府的地图,要治水,先得了解这里,陈延和方潮平都是细细描摹过西江府地图的,陈延看他的手指从万昌一路向下,道:“这是水线,若万昌决堤,其下玉章、鄱兴……都难逃溃口,要想挽回颓势,为西江挣得一线生机,得看这儿。”
他手指虚空一点,落在了万昌斜下方的九台县上。
那儿,原本不是水流会经过的地方。陈延明白了他的意思,“方大人,你这是想泄洪!?”泄洪,即在洪水还没有冲破万昌的堤坝之前,就提前挖好沟,人为破坏部分堤坝引流。
以一县之地来放水,那么万昌堤坝这边的压力就能减少,能稳住洪口的堤岸。
反之,被泄洪的九台县,则将成为一个新的洪涝点。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陈延蹙眉。
“还没有,但真要到了这个地步,就已经来不及了。”方潮平有经验,“挖水渠凿堤坝、疏散百姓都是需要时间的,我只是觉得会到这个地步。”
“小陈大人,现在已经入夜了,如果子时之前,雨还没有停,我们得考虑通知九台县准备泄洪了。”
陈延死死盯着地图,人力难胜天,到了这一步,除了泄洪也无他法了,但陈延听完方大人的话,心头还有几个疑问:“陈大人,若是我们前脚泄洪后,后脚这雨停了?”
“那便证明我们预料错误。”方潮平冷静地说:“预判错误,导致九台县蒙损,你我二人少不了得吃挂落。”
“上任工部侍郎就是这样跟我一起流放至外的。”
陈延:……
“但若不泄,雨也没有停,那么整个西江溃堤,来日进京,你我二人就得提头前去,提头是小,整个西江百姓都将流离失所。”
两个选择可能带来的后果都已经铺开了,方潮平让陈延做终选。
二人立在小木屋前,屋檐上雨点密集地往下落,陈延问:“若我不在,仅大人一人,你会泄洪吗?”
“会。”雨水吹到脸,方潮平烦躁中又带着平静,“你呢,小陈大人,你准备怎么办?”
陈延心里已经有了底,同方潮平说的一样,这事儿其实已经不是他们在选择了,是老天在选——
“等吧,方大人你不是说了,待子时再分明。”
这是冷寂无声的一个时辰,新征的一千民夫已经到了,但方潮平和陈延没有贸然让他们上堤,因为之前没来做过,晚上到这儿摸黑很可能会帮倒忙。
他们就在雨幕中淋着,因为手上没有事外加眼前很黑,人群显然很焦躁。
陈延:“你点这些百姓来,是要挖道?”
“备着,临时找,来不及。”
而此刻,恰好是子时的前一个时辰,眼见雨还没有停,陈延和方潮平决定不再等候,直接落定泄洪之事。
决策落了之后,先前的空闲时间已全部不复存在,二人在小屋内商讨后策。
方潮平:“堤上暂时离不开我,九台县只能小陈大人你去,我看万昌这儿的堤坝兴许还能撑上半日左右,这半日,你得同九台县县令一同把百姓疏散。”
方潮平数了一下时间,“你速度得快,尽量在辰时之前,因为离得远,雨这样大,来回我们定传不了信。如果耽搁了时间……”
人还在路上,洪水已经到了,到时候一团乱遭,西江府这边怕是空不出手来救援。
陈延点头,“我知道,人散到哪里?”二人看着地图,陈延问方潮平能不能大概描述一下水可能覆盖的位置。
方潮平沉吟片刻,“这个不好讲,大概是这里到这了。”
陈延拿出九台县的地图,把位置标记了一下,站起了身。
落笔很轻,讨论很快,但这件事很重。
担在陈延肩上,恍如泰山一般。
……
现在,时间就是生命。
九台县距离万昌县有点距离,因着是去泄洪、迁县,陈延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所以他到万昌和丰宜那边支了很多人,从京城护送他和方潮平来的侍卫也被他叫走。
除此之外,陈延自己也佩了一把长剑,铁剑很沉,未见过血,他希望自己今日不要用到这样东西。
城内,锣鼓声响动,有马匹在雨夜踏出城门,昏黑的天色,甲胄摩擦的声音、雨水落在金属上的滴答声、马儿嘶鸣的声音和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齐齐入耳。
在临九台县前,陈延还有最后一段路思考——
怎么就这样了?
出门赈灾,他想过会见到生命逝去、会看见人如薄至,但他没有想过,自己这双手,也将决定一城百姓的性命。
但他必须这么做。
抛去杂念,现下摆在面前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迁人,上上选是全部走,或者走一半……还有半日,如果快些,应该能走的。
到靠近九台之后,京里来的侍卫搭几个本地的衙役,去各村通知大家上山。
村里人惜命,人少,准备好应该不会有太大的伤亡。
他则要去九台县,一县人口俱要迁走,而且九台县本身就在凹陷处,到时候是要积大水的,还得额外留点时间让大家走到安全的地方。
人口众多,且构成复杂,有读过书的、有在本地置业的,一时间要他们放弃这样的基业,肯定是难的,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临别前,方大人的话犹在耳边。
他说:小陈大人,我在朝内也听说过你的名字,你和我之前听说的很不相同……
我知道你这一路走来,做官途还算顺畅,应该极少碰到像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本不该叫你去,我有些经验,但堤坝上实在离不的人。
他絮叨了几句,陈延说知道,方大人才目光如刀,在雨夜说说出了极其冰冷的话。
“我听闻在军中,冲锋时于前列的士兵若有生退意,主将和百夫长,便会立刻砍下他们的头颅以立君威。”
“同样,若是行军在外,夜晚的硬仗中有人啼哭思乡,扰乱军心,那主将也会将其就地格杀,以立军威。”
“驱人行进和驱兵行进,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事情,小陈大人,你觉得呢?”他在暗示他,必要时可杀一儆百。
这是一个办法,却不是最好的办法,那样的时候,杀一人不足……可人杀多了,他们也不过是不远离去故土、家财。
不过是不愿平白损失,并非恶人,何以丢了性命?
所以,还是得想个万全之策。
思绪乱飞,迁人,陈延莫名的想起了昔日在百理府他主持迁户之事。
迁户,迁人……
似有通处,陈延逐渐有了一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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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在路上的陈延还在想,等到了九台,要令县令和他一起击鼓鸣钟,把整个县城的百姓都迁走。
却不知,他以为还在沉睡中的九台县,许多人家里都亮着灯火。
原因是因为这九台县内,有一退休官员,西江府也在大名的男方,这里不必江南府,鱼米之乡又文气逼人。
但在许多年前,西江科举在大名也是辉煌过的,九台也曾出过几个三品大员,后来因为某种原因落寞了。
而今,还有一位六十来岁的冯姓京官在九台县养老,一听丰宜决堤、再听陛下派那什么方潮平来赈灾,本来先前雨不大,他还不太担忧。
而今——
靠,连夜大雨,他是见过方潮平怎样赈灾的,他也当过官,知道九台这个县位置不好,就和族中子弟说过:九台很可能成为泄洪之地。
这消息一出,整个宗族的人都懵了,他们前些天还在因为九台的地势好像不会被洪水影响而沾沾自喜,马上就是当头一棒,泄洪!?
那百年基业,岂非毁于一旦!
他们绝不答应!除非来的钦差让他们见点血!否则绝不——
虽然很有骨气,但是大家还是私下准备了点金银细软,怕万一嘛。
这冯家在九台县有些地位,很快,这个消息就在世家里传遍了,于是,有人去问九台县令,县令也没收到消息,暂且有些拿不准。
大家这才松了口气,但雨不停,这口气也不敢咽下去啊。许多当地的土著都在议论纷纷。
“若是真要泄洪怎么办,我们走吗?”
“你傻,若是到了紧要关口,不走,岂不是蜉蝣撼大树,我们且拖一拖……”
“那泄洪的人不许些好处来吗?”
是的,陈延和方潮平从来都不担心人不走。泄洪呢,不走的人留在原地都得死。
他怕的是过于牵扯、纠结,有人闹事想借此得到点什么,毕竟,他们会揣测:人不走不敢开闸放水。
朝廷命官敢这样淹死一城百姓吗?然后活活拖时间。
就算陈延说‘泄洪的时间是定死的,大家不走都得死’,他们都会半信半疑。
所以说,人心呐,在这种时候也是很难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