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予檀
可约莫是半年后,那些神像又都被他亲手砸了,或者一剑砍破。
残存的遗迹里,不复半点之前的虔诚。
大雪后的第三年。
阙渡数不清楚是第多少次造访神宫。
除了扶窈入棺那日,老巫祝一直都以最坚决的态度,拒绝让他再靠近天塔。
直至今天,在阙渡想尽办法,软硬兼施之下,老巫祝为了神宫考虑,才不得不松了口,许给他三炷香的时间。
阙渡飞快走上天塔,还差一步就要踏上最顶一重,却突然在那墙壁嵌着的琉璃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几乎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细致地看过自己。
所以,也实在不知道,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他竟然长了一簇明显的白发。
明明才三年。
明明他才过弱冠十月有余。
明明除了脸庞更瘦削,眼下的乌黑更明显外,这副皮囊没有别的变化。
但那一簇雪白,却不容置喙地宣告着他的未老先衰。
他当然是会变的。
可冰髓里的少女也当然永远不会有变化。
永远会如记忆中那样,年轻气盛,明艳动人。
最后,阙渡在第八重的台阶上站够了三炷香的时间,便折返而下。
他没有去见扶窈。
或者叫做,没有让扶窈看见现在的他。
大雪后的第十年。
可以确切地说,阙渡已经试遍了这世上能找到扶窈的方法。
都没有效用。
他甚至都不要求让扶窈从那副身体里复活,只是想要确认她的魂魄跟气息还残存在这个世上。
这么简单的要求,依旧没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种禁术能满足他。
那接下来,便只能遁入鬼道再继续想办法了。
又是一年冬日,又下了跟当初一样大的雪。
阙渡瞒天过海,在未经老巫祝允许的情况下,走进了天塔,总算迟迟地见到了扶窈。
她的确仍然那么漂亮。
跟这长长的日子里,他每一次想起她一样。
而他虽然刻意整理过姿容,换上了一袭崭新的玄袍,但在她面前,却仍旧如腐草萤光见了皓月。
十年前他长她约莫两岁。
如今已经十二岁了。
确确实实是老了许多。
不过……
阙渡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一袭黑,忽地笑了起来。
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笑。
他难得有心情絮叨:“大小姐,当初我在幻境穿了一回他们药修的浅蓝衣袍,你说不合适我,说我还是穿黑色更配。”
虽然他现在已经想明白,扶窈那时候不想他穿浅色,是因为浅色混进雪里不好辨认。
她那个时候就想着要暗算他了。
……但,万一呢?
万一她说喜欢看他着黑衣,是实话呢?
死后做了鬼,便一直都是死时的模样,他还是会认真挑一身叫扶窈顺眼的打扮来。
午时,阙渡自刎于冰髓旁。
为在做鬼之后保留些修为,他献祭了自己的尸体,死后一转眼便尸骨无存,如青烟消散。
老巫祝赶到那里时,并未发现那擅闯者的身影。
只看见冰髓边多了一个东西,证明这里曾经有人来过。
捡起来,发现那是一条残破的长穗。
有些旧了,不过看起来保存得很好,没有任何灰尘。
此后,谁都不知道阙渡的下落。
*
鬼是一种很特殊的存在。
他们死前身份各异,有的是修士,有的是妖怪,都是被一股怨念吊着,才让这些不同的种族做了相同的鬼。
是以,鬼道可以说这三界里最鱼龙混杂的。
他们没有资格上九重天见那些神仙,却也没资格下炼狱第九重去做真正的魔,只能游荡在凡间作恶,或者滚到炼狱第一重修炼,勉强混一个邪道的身份。
直到这一日,炼狱第一重里来了一只奇怪的鬼。
那是一个冷静又疯狂的男人,看上去修为十分强劲,问出来的问题也十分深奥。
他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人,又说他已经在凡尘里以人、以鬼的身份,找过她很多年,都没有下落。
还问这凡间有三千红尘,在这个红尘死去的人,会不会变成那个红尘里的鬼。
他们都不知道他说的那个是谁,也答不上来他的问题。
直到有一个学识渊博、见识较广的老鬼告诉他,他要找的那个若是个肉体凡胎,便不可能跳到其他红尘里。
——不在凡间,不在炼狱第一重鬼道聚集的地方,也许还会在往生海。
有些恶鬼会放弃怨念,投入往生海中接受历练,获得转世投胎的机会。
于是那个奇怪的鬼又毅然决然地投进了往生海里。
他明明没有转世的想法,为了找想找的那个人,竟然在里面白白受了很多年的历练与磋磨。
是真的很多、很多年。
多到这里的鬼都换了一批。
只剩一部分人还知道他的存在。
这个奇怪的鬼又从往生海里出来了。
他看上去因为希望又一次落空而大受打击,开始说一些鬼听不懂的胡话。
说他已经隐约记起了前世,一定是因为自己前世罪孽深重,才会牵连无辜的人受到这样的惩罚。
说他要找的那个人一定还活着,可其他地方都找过了,仍然没寻到她的半分踪迹,那她只可能在炼狱地底,或者九重天上。
说她那般的女子,比起魔,更应该是神仙才对。
最后,又说,他现在暂时还没办法回到炼狱里的真身,所以要先去九重天。
最后这句,鬼道同胞们倒是听懂了,却实在是被吓得不轻。
就算只是萍水相逢的交情,也忍不住纷纷劝他,可不能仗着自己修为高强而乱来啊。
作为身份低贱的鬼,想要从炼狱到九重天上,必须要踏过九重天梯,还清所有罪名与杀孽。
稍微弱一点,便可能直接死在半路上。
可那个奇怪的鬼疯子听了那么恐吓,仍没有改变主意,像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去。
有一个小鬼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想要与他同行。
在踏上天梯的第一步,小鬼被昔日自己杀过的人砍了一刀,痛得半死,鬼哭狼嚎,瞬间就打起了退堂鼓来。
他这辈子可杀过三四个人,要挨三、四刀啊,这可怎么受得了?
抬头,却看见身前那个鬼疯子,才刚刚在第一重天梯,就已经被无数的刀剑砍成了虚影。
剑光波及到旁处,一点残剩的余波,便足以吓得小鬼肝胆俱裂,痛得用撕心裂肺来形容都一点不为过。
可那人承受着比这扭曲可怖一万倍的伤。
被杀了一遍又一遍。
鬼身不断破碎,又不断愈合。
却一句话都没说,一句疼都没有喊过。
从始至终,都面不改色,站得笔直。
直到最后,终于——
踏九重天梯,受十万余剑。
挨过了换做其他任何人都难以承受的煎熬与折磨,终于到了九重天上。
他站了不过片刻,想是意识到了什么,平静的面庞骤然出现裂痕。
随即踉跄一步,便忽地吐出一口血,像终于失去了力气似的,猛地栽倒在地。
所幸及时用手撑住,才没有完全摔下去。
小鬼借着这天梯上混乱的剑气,浑水摸鱼混到了最后一阶,远远便见这鬼疯子一直跪着。
甚至不记得站起来,魂不守舍,狼狈不堪,看起来……他一定还是没有找到想要找的那个人。
他张口,不是吐出血来,就是在念一个人的名字。
从离开炼狱开始,他就已经念了一路了。
小鬼想,这个人一定对他很重要。
所以,就算刚刚经历了数不清次数的死亡,他也好像丝毫不记得那些痛苦,只记得这个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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