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无非是庾氏母子倒台后,王氏对暗中促动此事的女郎有些忌惮,想是打听出了他在为女郎出谋划策,便想挖他去做个入幕之宾。
任不任用的无所谓,只要把他留在眼皮底下,便能少了无谓的担心。
沈阶只说了一句话:“家母好静,走时记得把东西带回去。”
长史心中嘿了一声,这年轻小子说话连婉拒都算不上,嘎嘣脆地就把他给撅了回去——他是不是没听明白,自家可是丞相府的人!
长史皱眉提醒道:“郎君可别错听了,府君特意交代了,郎君只消投效,府君便保你直接做治中从事,那可是正五品的官!”
说着他近前一步,压低声音:“府君还道,郎君若当真心志高远,与其屈就于一个弱质女流的石榴裙下,一世成不得大气候,不若,择良木而栖。”
沈阶身上穿着洗旧的青衫,脸色也像衣服一般寡淡,清冷地看着不速之客,“不送。”
这位王府长史临到出门,都觉得这小子的脑子被驴踢过,放着这样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大好机会,却不懂珍惜。
沈阶却想,什么样的忌惮,能让视上品无寒士为理所应当的丞相,出手便许他一个五品?
是觉着在庾氏与太子倒台这件事上,他是计策主谋,而女郎不过依计而行,所以言语间不乏对女郎的低看,却不惜绕这么大的弯子来纳入他彀吗?
这些人不会知道,在调查沙门内幕与办西郊花宴等诸多事上,皆是女郎自己拍板做的决定。
有时候,她流露出的那种果敢与灵光一现,让沈阶都心生意外。
身量瘦削的青衫郎抬起头,笑望澄碧秋空上缱绻的白云。
任何小觑女郎之人,最终都会吃亏啊。
他立在院子里走了会神,进屋告诉母亲,“娘,孩儿可能要出趟远门。”
沈母闻听,忙问何往。沈阶道:“孩儿效力的那位女君,近期可能会离京。”
沈母迟迟地应了一声,说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这是应当的。”
“不过……”老人想了想又问,“此前听玉儿说,那位女公子是唐夫人之女,那么此番离京,当是从商去吧?玉儿你,不是一直以出仕为念……”
沈母并非觉得行商有何低廉,而是她自己的孩儿她知晓,自会识字开始便发奋苦读,寒暑不辍,平生的志向便是入朝为官,让一身才学有用武之地。
那位女公子不是公门里的人物,若离开京城,当是与庙堂无缘了。
沈阶在慈母面前,目光温煦,有些像春初时竹竿上发出的细芽,隐见傲骨之姿,却并不刺人。
他像是给母亲解惑,又像对自己说:“女君气象高远,什么都已经具备了,唯独没有野心。我白衣默望,一无所有,只有一颗野心。”
也不知沈母听懂没有,总之不再多问了,起身絮絮叨叨地去给游子准备行囊。
沈阶愧疚又温暖地望着母亲的身影。
眸光却绽射出与无与伦比的攫锋与璨亮。
呵,区区五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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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日上三竿,沈阶和母亲知会后,一如往常按时来到新蕤园。
正巧碰见檀顺在庭院里缠着簪缨撒娇。
“你要赶阿宝走?让我一个人回吴地去?昨晚发生何事阿姊也不肯告诉我,今日又要赶我!缨姊姊,相处这么久,你还拿我当外人呢!”
其实少年的语气里有些气急败坏,但是又忍着不舍得跟簪缨发脾气,所以那片黏腻可怜的声调,在沈阶听来,便如撒娇。
昨晚何事……
沈阶不由向池边浓盛阳光下的簪缨望去。
她在哪里,哪里便如同多了一道令人无法瞬目的亮丽风景,沈阶的注意力每每便会被吸引过去。
何况,今日簪缨身上新换的孔雀蓝裙,端丽明雅,是沈阶看过最好看的一种蓝色。
视线上移,他看见了女郎微肿的眼皮,心弦轻动。
簪缨正被檀顺闹得脱不开身,见到沈阶如见救星,忙道:“我与沈郎君谈些事,一会儿再同你说。”
檀顺眼中犹怨念不去,围着簪缨一步三哼唧。
簪缨只得无奈道:“不是赶你,是你在我这里被拘得无趣,你生性活泼,没的平白耽误你。待我去吴中时,也会找你这个东道带我游玩啊。”
说完,她动作生疏地在檀顺肩上拍了下,“阿宝,听话。”
她对如何能哄好檀顺,已有一定的经验了。果然檀顺被安抚以后,虽仍有几分不快,却还是勉强笑了笑,听话离去。
转头时,还因簪缨唤了他的小名,那双琥珀色眼瞳里露出几分傲娇与得意。
簪缨轻吐一口气,转望气质内敛的沈阶,心道,幸好此君性情不比檀顺跳脱,年轻却不失稳重。
她掩住满腹心事,正色说道:“阿玉,我月底之前不出意外的话,准备离开建康城,四处走走。此后庙堂上的事,便与我无关了。我知你
志向不在于野,还是那句话,你要入仕,我想法子为你推介,也算共事一场,善始善终。”
沈阶静静地听完,看不出意外的神色,只是声音低沉下去:“女郎不要我了么?”
簪缨轻怔。
他的神态与檀顺毫无共通之处,可为何那语气,让她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第81章
好在沈阶很快将话接了过去, “亦或,女郎得知了王丞相派人招揽沈阶, 疑我忠心?”
簪缨却不知还有这回事。
她虽派过几人暗中去保护沈母周全, 那是因为担心沈阶跟着自己谋事,被有心人盯上,挑其软肋下手, 却不曾监视过沈阶的行迹。
用人便不疑,她没必要使那等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沈阶见她目泛疑惑, 就将王府来人始末与簪缨简述了一遍。
簪缨听后唏嘘,沈阶之才如锥处囊中,还真是被人给盯上了。
“你该答应的。”她道, “凭着这一份投名状, 你将来会有个好前途。”
“没有比跟着女郎更好的前途。”
“你当初就如此说……”簪缨对上他灼灼的眼神, 真有些不明白了,跟着她最好的前途,她想到底,也无非是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幕僚,成为一名唐氏大查柜吧。
可沈阶哪里像甘愿在铜钱里打滚的人。
他为何笃定她能给他更好的?
此子一向深谋远虑,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什么值得他豪赌追随的东西?
簪缨蛾眉微蹙, 此念才生, 沈阶如有所感, 静声道:“当初投效女郎, 女郎曾与沈阶约法三章,立为圭臬。第一,我所谏每一条计策, 都要与女郎讲清背后关节道理, 不可欺瞒;第二, 我不可怀揣个人私心,暗示鼓动女郎行事,为自身谋利;第三……”
说到第三,沈阶不自然地撇了下头,未说下去,只道:“这三条我皆不曾违背,是以女郎不能弃我。”
——“第三么……沈郎君太瘦了,当加餐长胖些才好。”
经他提醒,簪缨想起了当初自己随口道出的玩笑话。
前两条约定,是她从周燮给傅邱氏进策,将那个愚媪玩弄于股掌之间,终于祸败百年之家中吸取了教训,提防谋士弄智,与沈阶把丑话说在前头。
而第三条,纯粹是她当时想不到了,无意瞥见沈阶映在地上高而瘦削的影子,才随口一说。
“的确皆未违背,是不那么瘦了。”簪缨看了几眼沈阶。
“那就这样定吧。”
既然他坚持,簪缨也不再矫情。将来若真西行,身边确实该有个足智多谋的人比较妥当。
只不过关于毒龙池中莲的事,簪缨并不打算告诉沈阶。
和信任与否无关,关乎小舅舅的命门,知道的人自是越少越好。
簪缨神思微微恍惚,眼波雾生,对沈阶随意一颔首,“我要出去一趟,你可自便。”
“女郎。”
她的语气太淡了,像只是敷衍着一层外壳,里头的神魂却早已不知飞往何处。沈阶下意识叫住簪缨。
有一瞬沈阶觉得女郎身上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然那份直觉闪逝太快,他没能抓住。
簪缨清姿淡彻地一回眸,等他的话。
沈阶面上一派平静,暗中掐了下掌心,还是把心底那道明知逾越的声音问了出来:“女郎的眼睛……”
簪缨怔了一息不到,怕被这个聪明人看出什么端倪,随意轻哦一声,“没什么,昨日知大司旋,我心中,欢喜。”
她打发沈阶后,命下人备马车,准备去趟西山行宫。她已打听明白,那位葛神医在此战中被征辟为军医,随北府军北征,打胜仗后又随小舅舅回了建康,此时正住在行宫里。
正好她对于小舅舅的身体状况,还有许多疑问想请教葛先生。
杜掌柜闻信,哪里放心再让簪缨独自出门,说什么也要随往。一行出了府门,簪缨不意在巷子里看到了林参军。
林锐一见女郎出门,便微微笑了。“大将军走时叮嘱过,说女公子兴许要去行宫拜
访葛神医,令卑职等在此敬候。大将军果然料事如神啊。”
簪缨轻愣,而后点点头。
去西山行宫算作故地重游,秋日池草枫红的宫苑别有风味,这一次簪缨却无多少赏景的闲致。
她在东半宫的厦阁中寻到了葛清营,先通姓名,再奉上备好的数盒稀珍药材做谢礼,以答谢葛清营对她的救命之恩。
“当日小女子醒来虚弱,先生又走得急,未能好生感谢先生。”簪缨说着,向葛清营福身缓施一礼。
这葛清营原是个不受羁糜两袖清风的人物,前番被卫觎拉去随军救治伤号没什么,但得胜以后,他便该离开军营去各地游方。却因卫觎担心簪缨的身体,说当日离开得匆忙,非压着他一道回京给小女娘再把一次脉,确定她体内余毒尽清,不存遗患了,才肯放他离开。
葛清营本来满肚子冒火,他自己医治的人,自己能不清楚?他卫大司马何时如此患得患失,多此一举起来了?
可结果,这女郎自己找上门来,先软声细语地给他一顿奉承,葛清营便伸手打不得笑脸人了。
何况簪缨带来的那些药材,珍奇不在于价格,而是有价难寻,入药救人,也算功德一桩,一下子送到了葛清营的心缝里。
他只得淡哼一声,指指案席,让簪缨坐下,给她把了回脉。
听完后嘀咕道:“我便说是无事,卫观白那厮忒不省心……”
簪缨一听便明,眉心微黯,“是小舅舅请先生回京的?”
葛清营语气不豫,“还能有谁。”
簪缨心中不由酸涩难忍,又如昨夜的光景,好不容易才藏起悲色,垂睫轻道:“先生,我已知道他中毒之事……今日来此,除了道谢,便是想问一问,那味毒龙池中莲,是否唯西域葱岭之西的不依山毒龙池中方有?是开花摘时为药,闭合摘时为毒,靠肉眼无法分辨的,是吗?”
葛神医见惯了生死苦病,平静捋须道:“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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