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严兰生听得咂舌。
尹真受的伤他有耳闻,最重的那道刀伤,竖贯于前胸及腹,都这样了,他还逞强自己包扎,这已经不是刚不刚毅的问题了吧。
严兰生一直感觉此人谨慎得过了头,仿佛随时提防旁人害他,连身边之人都不能相信,修眉微凝,当即提步上了台阶。
“站住——”巡兵拦阻。
严兰生收扇在对方肩头轻点,笑容和气,“我们女郎担心堡主伤势,特命我来探望,烦请兄台行个方便。”
巡兵自然不能如此放行,他在门外通报了一声,等了一会儿,里头无声,应是默认。巡兵又细细检查过严兰生身上未携凶器,这才让他进去。
室分两重,严兰生一踏进门槛,先闻到一阵浓重的血腥味。
他皱着眉行入内室,见尹真一身中单,侧卧于榻。
他正欲执扇见礼,垂低的视线忽捕捉到一片红色。
严兰生定晴一看,尹真的中衣上竟有血迹。他这才赫然发觉,此人伤口崩裂,鲜血涌出,已是倒在榻上半晕了过去。
“作死啊!”严兰生快步上前。
这人没死在胡蹄之下,要是因为包个伤口把自己作没了,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严兰生唤他不醒,推他不动。好在他在乡下常给乡人看病,识得药粉,当下将竹扇别到腰带上,拔掉金疮药的瓶塞,扯开尹真中衣,为他止血包扎。
这尹真的胸膛一敞,便露出狰狞带血的伤口,纵使如此,依旧挡不住他鼓胀的胸肌。严兰生愣愣地看了几眼,视线向下,落在尹真瘦如细柳的腰上。
他周身忽然一寒,才发现尹真不知何时疼醒了过来。
那张惨白的脸上无一丝血色,一双眼睛却像仲冬的寒冰定在他脸上。
“你是女、女……”严兰生手中的药瓶不觉掉落。
尹真双目如电,身上痛入骨髓,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拔出枕下的短刀刺出。
“你该死了。”
她的声音冷漠沙哑。
却在刀锋刺进严兰生身体的瞬间,突然想起此人背后站着谁,冷汗一瞬透体,又向前滑手握住刀刃收劲。
鲜血从尹真紧攥刀刃的指缝淌出。
鲜血也从严兰生的左胸一刹汩出,染红衣襟。
严兰生愣愣地看着她,后知后觉抬手去挡,却被疼痛攫得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闭眼倒下去前,严兰生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这真是个疯子……
消息传到簪缨那里时,她正在客房,向檀顺细问卫觎这一年来发生的大事小情,一面等着严二郎的消息。
听闻严兰生重伤,簪缨霍然起身,连忙跟随传信的堡丁往那边院里赶。
“原是严先生来探堡主的伤,谁知、不知严先生说了什么,抑或堡主伤重,神智昏沉,便,便一时错手误伤了……
“幸而外面的守卫听见动静,进去解救,已给严先生止住了血……”
路上,簪缨听到这种一推干净的说辞,并不买账,暂且按怒不发,加紧脚步,先去看严兰生伤势。
到了那间与尹真住舍一墙之隔的厢厦内,簪缨但见严兰生闭目躺在榻上,唇无血色,额浸汗珠,一盆明晃晃的血水还撂在旁边,她当即袖管气抖,怒起来:“这便是尹家堡的待客之道?郎中,我家卿伤得如何?”
“女郎……”严兰生睁开眼,低道一声,目光示意簪缨屏退左右。
簪缨见他神色有异,依他之言。
跟着来的檀顺走近榻边,在严兰生手腕上按了按,又扒开他衣领与纱布查看几眼,微舒一口气,道:“入皮肉不深,未伤心脉——”
他说着,对上严兰生没有表情的眼神,一噎:“我也要回避?”
簪缨看严兰生一眼,道:“阿宝,劳你在外守着。”
檀顺早已不是那个和谁都和和气气的少年了,唯独在簪缨面前,愿意收敛桀性。
他哦一声,怏怏而出。
待确定屋外没有耳目,躺在榻上的严兰生方白着唇开口:“女郎莫担心,我这伤的确如檀将军所说,不算重。有一事,我虽非君子,亦不屑津津乐道传扬,本应就此止秘。然我效忠女郎,不敢欺瞒,却也不愿此事宣于第三人之口,还望女郎应允。”
簪缨猜想之前他去见尹真时必是发生了什么,点头道:“好,我会守口如瓶,你说,到底发生何事。”
严兰生低声将尹真是女儿身之事告知了簪缨。
簪缨完全呆住,久久失语。
严兰生这时候还能攒出力气一笑,“当时,尹堡主的第一反应是拔刀,那不是被人看到身子后的恼羞成怒,完全是奔着杀人灭口来的,说实话,我倒有些敬佩她了。她是完完全全将自己当作一个男人。我敢确信,整座尹家堡除了尹老先生,知道此事的人绝不会
多,甚至一个都没有。”
莫说旁人,簪缨身边的影卫都是卫觎亲手调教出的探子,这些靠着一双眼睛吃饭的人,都没有看出半点端倪。
簪缨拧眉看看他的脸色,“你差点死了,还笑得出来?”
严兰生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她出刀是应激,随后收刀,却是忌惮女郎报复尹家堡。”
他望向簪缨,“这位堡主心里还是怕的,她自己不怕死,但怕尹家堡跟着遭殃。只是这份恐惧被之前的她隐藏得很好——女郎,现下你可以同她谈判了。”
再强硬的人只要暴露出弱点,就如同蛇有了七寸。
簪缨点头,嘱咐他好生养着,准备去会会那位堡主。
严兰生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又叫住她道:“女郎,如非必要,莫用……此事攻击她。”
簪缨才感动于他带伤为她谋策,听见此言,又觉得这个二郎伤坏了脑子。她脚步停都未停,道:“你忘了我是什么人。”
——我也是个女子啊。
簪缨才出门,正逢沈阶和傅则安一道来探望伤员。
这两人走在一起的机会可不多,簪缨侧身一让,两位幕僚便进去了。
里头的严兰生一看他们,立马捂住额头,“不是看笑话来的吧。”
这片刻功夫,傅则安已快步走近,拨帐弯腰时,一缕雪色的发丝从他肩头滑下来。
“身上哪里不适,别硬扛,告诉哥。”
他说完,自己先怔了一下,随即改口:“告诉郎中。”
他少年时大多数时候都在攀附太子,无论对家中的堂弟,还是妹妹,都未尽到兄长之责……他已没有资格说这个字。
这对堂兄弟,在严兰生跟随簪缨回到蒙城时,匆匆见过一面。当时他们得知彼此的身份,除了惊讶之外无言以对,之后很快就分道扬镳。
时隔一年多再会,严兰生还是对傅则安的那头白发感到离奇。
虽然他对傅家人已无什么感觉了,自然也包括这个昔日的堂兄在内,还是忍不住叹惜:“怎么就白了啊……”
沈阶站在盥架旁,不远不近听着他们兄弟说话,一直默着。
等严兰生的视线瞄过来,他才慢悠悠开口:“半仙儿?”
严兰生就知道这人蔫坏,生无可恋地移开视线,“打脸了不是。”
-
另一厢,簪缨踏入尹真的屋室。
进门前姜娘要跟,簪缨回头按住她按刀的手,摇了摇头。
尹真也正在等着她,未设门禁。这个英气颀高之人,已然又是一身黑袍劲装,腰带长刀,除了略显苍白的脸色,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与软弱沾边。
簪缨都不知道她的伤口有没有包扎过。
在得知尹真是女子后,簪缨看向她的眼神便有了种变化。尹真久居上位,统领庶众,自然一眼便看出这种变化,冷笑道:“你如今定是很得意吧。”
簪缨平静回视:“我为何得意。”
尹真嘲弄地看着她,“让我猜猜,要不了多久,外面所有人,你的人,我的人,都会知道我是个女流——可我告诉你,我不是女人,我是个男人!”
她的目光锐利阴狠,簪缨却垂下视线,看见尹真的手掌上,新刻的刀伤尚未完全止住血。
这是个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的人。
“我与严兰生都会保密,向你保证,不会传于第三人之耳。”簪缨道。
“你以为我会信?”尹真忍着伤疼笑了一声,“你此时心里,必然在看我笑话吧,必然心想着,女扮男装多吃力不讨好啊,反倒落了下乘,哪比得上你依仗女子身横行四方,美丽风光,邀名养望。你觉得自己有本事?你不过是命好。”
纵使被戳破
了隐讳,尹真骨子里的狐疑依旧不改。
簪缨听她说着最尖锐的话语,却在此女——或者这个“男人”的眼中看到一种深切的悲凉。
“我知道。”
她的一双桃花眸向下微捺,仍旧静静的,“我能走到今日,不过依仗两件事,一是我托生成了唐夫人的女儿,二是我……有重新选择一次的机会。”
她一步步走到今日,看似越登越高,心里却一直谨记着这件事。
若无这两桩机缘,若让她与这些年见过的飘零女子身份对调,姬五娘、姜、龙小妹、海晏清、还有眼前的尹真……她的命途绝不会比她们更好,她能做到的也绝不比她们更多。
前世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她才是最蠢笨最软弱的那一个。
所以她才反感那些僧人虔诚地膜拜她,反感他们口口声声叫她小菩萨。
她做不了谁的菩萨,她曾在重生之初,时常心想,该重生的人应是她在海上失踪的阿母才对啊,该是她为国尽忠的阿父,是温柔纯善的卫娘娘,还有一生未能得志展眉的她的小舅舅。
可偏偏是她。
注定是她。
既然如此,她便尽自己的努力让这个世道好过一点吧。
“你倒有自知之明……”尹真未料到簪缨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不过尹真心中的警弦依旧未松,尤其不喜她看向自己的眼神,皱眉:“谁许你同情我,你觉得我是弱者。”
簪缨奇怪地扬了下眉头,“我为何同情你,我佩服你。弱者……我也并不同情弱者,我本就是软弱里的一份子,我知道被击碎的滋味。”
她说得坦坦荡荡。
尹真错愕至极地望着她。
然簪缨今日的心里话已经吐露得太多,她挥去前世臆象,眼神为之一变:“堡主,世道变坏,最先遭殃的总是女子。若堡主亦有共识,我们站在这里该讨论的便不是你的身份、我的身份,而是来谈谈合作。”
她天然曲翘的睫尾旁有一抹淡淡胭色,因语气加重,压住了艳丽,透出冷静,像狼毫在白纸上一笔出锋。
“你刺我门客一刀,若他今日死了,我要你偿命。现下至少没有发生最坏的结果,倒还有得谈。”
尹真神色晦暗不明地摩挲掌心的茧子,“这就是你的谈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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