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她的小舅舅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事事都肯依她的。
哪怕有那么一丝丝不高兴,她与他一说,也就好了。
“女子嫁回人,好像就蒙上了一层什么东西,就丢了自己的名姓脸面,剩下来箍守的,都是男人家的脸面。我偏不觉得,所以我不在乎,既是能力所及,又能令老人得偿心愿,不过敬一杯茶,拜一回天地罢了,礼教不能束我,有何不可为。”
簪缨正了正色,“义兄,我大抵很快要走,青州的事务,东西两郡有鸢坞的林成晖与峄山坞的沮滔,北方半壁,便托付给兄长了。你说的条件,我应了,我自己收拢的地方,到何时都是我自己说得算。”
她说罢,却见尹真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她,不禁问,“怎的了?”
“你给我的感觉很奇怪。”
尹真道了一句。
“你是个想要尽善尽美的人。”尹真穿着玄缘绛襟的新郎婚袍,英姿凌霜,却有些费解地注视簪缨,“尽善尽美,就会显得假。可你不假,但我有时候觉得……你存在得不真实。”
簪缨怔忡一刻,掩住眸子低笑,“义兄也听了昙清大师不知所云的禅语吗,倒把我说玄乎了。”
也是,尹真收回莫名的感慨。他从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不过这也因为他此前没遇到过簪缨这种不拿名节当一事,为所欲为的人。
他敛袖向簪缨一拜,“尹真承你的情。”
簪缨摆摆手,“说些实际的,堡内的丁籍粮储,我要过过目,没什么不方便吧。”
尹真:“……”
举行仪式之前,簪缨特意去探望了一回严兰生。
“我和捅了你一刀的人结盟,心里有疙瘩没有?”
严兰生仍在榻上静养着,这几日外头的动静他也都听闻了,作为为数不多知道真相的人,他苦苦一笑。
“罢了,你们惺惺惜惺惺,兰生这几滴心窝血,就算随份子了。”
他幽幽换一口气,“只是有一桩紧要,待大司马将来问起,女郎千千万万说清楚是你自己的主意,我这身子骨可经不起第二下了。”
簪缨失笑,怎么人人都提起他……
她忍不住替卫觎正名:“他不是凶残刚愎之人,也非心胸狭隘之辈,二郎,言重了。”
严兰生闭上眼,大司马那是在女郎面前才无条件地纵容,换个人,试试?
堡中办事的效率不慢,三月十九日,定吉时,行昏礼。
彩堂中红烛燃烧,案供三牲,尹平彰被仆人掺扶着居高堂主位,昙清方丈主婚。
这场仓促而成的婚宴,没有外宾,由堡中的一等管事与簪缨带来的卿客充当傧相,也足够热闹了。
当簪缨身着一袭大红色绣金凤羽纹的礼服,执一把轻罗小扇遮面,跟随身形英拔的尹真踏着红锦而来,彩堂内外屏息一静。
新娘未曾浓妆艳抹,淡淡粉黛点就,然而仅是扇下的一个侧颜,便已靡丽生香,星皎月洁,不可方物。
充当送亲娘家人的檀顺原本都要勉强自己接受了,一见这幅月下玉人执纨扇的景象,登时心痛不已。
他怒瞪身旁的两人:“亏你们号称阿姊的两大智囊,这种事也不知劝上一劝!”
沈阶呼吸微重,不敢多望女郎的背影,沉着地盯视她身边的那个男人,神色并不好看。
他不是没有劝谏过,亦备有后计:只要号令在外的驻军一拥而围,区区一个尹家堡,何必女郎如此怀柔招揽,牺牲名誉。
然而当初蒙城军户一事,女郎已明确对他表达过不满。
沈阶犹记,姜娘最开始跟随影卫长学习武艺,被摔打得骨断筋折的那段日子,女郎没给过他一
个好眼色。
他岂敢再擅自主张。
傅则安意外地平和,仿佛簪缨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是对的,淡然提醒:“看仔细,她手中扇子上绣的是桃园结义图。”
那又如何,檀顺翻个白眼,不还是要拜堂吗?
正想到此处,他余光忽见自己的副将一溜小跑进院门,不敢僭越入内堂,在远处一个劲地冲他比手势。
彩堂中,簪缨的心情极为放松。
她知是假装,故无新妇的扭捏,身上反而透出一派荦荦大端的气度。
至多在看见那对燃烧的明烛时,簪缨微微走神,心想不知将来与他合卺时,会是何等情境……
待回过神,望见对面主座上激动含泪的尹老爷子,簪缨想起今晚的任务,不可不敬,于是专心听着昙清方丈念的吉辞。
主婚辞毕,便开始拜堂了。
傧相高声唱道:“一拜天地!”
尹真面上一直无什么神色,然而到了此时,捏着红绸的手发紧,反是有些紧张,其中又参杂着一种说不清的抗拒。
簪缨察觉出来,偏头对他轻轻一笑,示意没事的。
尹真对上那双涤净尘埃的眼眸,心绪平静下来,二人便转身面外而拜。
这一拜将行而未行——
院子里忽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吾家甥今日喜结连理,三书六媒可有?聘礼可有?嫁妆可有?凤冠霞帔可有?母家长辈主婚人,可有?”
一道不激不厉的沉淡嗓音有如天外之来。
簪缨从听到前三个字开始,身体深处便如有一粒草种爆开,震得她心房战栗。
她怔怔地却扇,露出的容颜与那突然出现之人对上。
看见他的第一眼,那粒久候春风的种子,便在簪缨体内疯狂地抽枝开花舒展缠绕,顶撞得她呼吸困难。
她雾濛濛的眼眶不会眨了,就那么盯着他。
洛阳打下来了吗……
他一战功成了吗……
她在做梦吗……
行伍着装的男人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挟风雷势跨入礼堂,眸静而黑,不再向前。
他扫过这间简陋的礼堂。
又看着与他相隔一箭地,穿着喜服,站在另一个男人身边的女孩,她的眉,她的眼,她长开的气度,还有那份不动声色勾着人魂的妩媚。
是他自己放手让她去闯荡,去自由地成长,去寻找更好的良人。
所以她勾完他,跑了。
卫觎声音寒得惊人,“通知我一声都等不及,就这么把自己嫁了。”
然而若从他极度沉抑冷淡的嗓音里细辨,就算此时此地,仍是有一丝丝宠纵的。
簪缨立时意识到小舅舅误会了,迈出步子。
“咳咳!”
尹平彰的嗽声惊醒了簪缨,他颤颤站起,被这个不速之客一身煞威惊得连连咳嗽,却未失了主家之礼,“这位是……亲家舅吧,一同、一同……”
簪缨心思回转,尹老爷身子弱,这若是被吓了过去,今日的结义就会变成结仇。
她目光从痴迷恢复冷静,先果断在尹真臂上一按,低道:“先送舅父回屋,莫惊着老人。”
而后快步走向卫觎,一面走一面偏头吩咐春堇,令她找阿宝妥善安排宾客。
卫觎的眼神在她触碰别人的手上一扫,脚步比她更快。
她果然长大了,稳重了,看到他,第一反应是顾着别人。
她不再会飞奔到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腰撒娇叫他。
她有了别人。
卫觎的长腿三两步就迈过去,黑眸居高临下,不待她说一句话,猛地,单手卡住她腰臀扛抱在肩,嗓子透着不讲道理的
狠劲,“住哪儿?”
簪缨身体陡然悬空下折,长发垂坠下去,挨在男人挺括的衣布上。
她一身重量都压在他的肩上,无处着力,指尖下意识抠住卫觎硬绷到极点的背肌,心跳如鹿,完全懵住。
这个姿势让她羞得不行。
可本能的依赖又让她下意识一指。
卫觎照着她给的方向,就这么单臂抱着人,脚底生风出了礼堂。
满堂宾主面面相觑。
姜娘没有见过大司马,心中只有女郎的安危,见状拧眉跟上,还要拔刀,被眼疾手快的檀顺挡身拦住。
不可一世的小将军这会儿连脚都是软的,慌道:“你别添乱了。”
“怎么回事,大司马怎么会来,洛阳呢?”傅则安上来急问。
“洛阳夺回来了,现是徐军师在那主事。”檀顺回以刚刚从谢榆口中得知的战情,天知道他刚刚随副将出去察看,却看见大司马的时候,一刹跪下的心都有了。那个噬人的眼神,那种天然的镇压,让他现在想起来还是胆寒。
得亏他先前派人协同驻守堡内外每一个关卡,北府卫认得大司马,这才一路通行无阻,没闹出不可收拾的事来。
可还没等他和大司马解释清楚,大司马冲他说了一句废物,就闯进来了。
檀顺委屈。
最惊异的当属尹真。他已经猜出了此人的身份,除却那位名动天下的战神,还有谁会令北府兵俯首称臣。他如此从容不迫地出现在尹家堡,只能说明洛阳一战已经得胜。
然而,尹真听说洛阳宫中有珍宝无数,有佳丽三千,还有所有豪雄英主都向往的宝鼎龙座。像卫觎这样一个睥睨天下的雄伟人物,拿下洛阳后,不急着挥霍金山,享受美人,受万众跪拜,却赶到这里来……抢一个人的亲吗。
尹真想起义妹那日柔情似水的眼神,破天荒笑了笑。
卫大司马那样,叫做“不在意”?
义妹不会有什么事吧……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安抚住舅父。尹真搀着舅父,对上老人孱弱却玩味的眼神,硬着头皮闭眼解释:“子婴她、来自江南,她们那边的习俗,成亲当日,由、由娘舅抱、送入洞房……”
暗黑的夜,处处都挂着红绸灯笼。
卫觎的脚底几乎冒了火。
他一路把簪缨抱进屋子,比不过一杆槊沉的轻盈份量,像压着他的命。
踹开门,他看见屋里没有一丝喜庆色彩的素青帷幔,心便一顿。
不是没想过这事有假,但他方才在礼堂中,清清楚楚看见了她父母的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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