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你想保管吗?”
“不用。”簪缨仔细权衡后道,“军中戒备森严,你的人忠心谨慎,不会出错。”
她只消亲眼看到,便安心多了。
随后,簪缨携婢去里间沐浴。进去前,她特意顿了一步,回眸伸指戳在卫觎胸口,令他止步。
“……我没想进去。”卫觎难得噎了一下,百口莫辩。
见簪缨的眼里竟还有点疑色,他失笑,真不知自己在她那儿的信誉怎么岌岌可危成这样。
不过盯着那道倩影进去后,卫觎的笑意顷刻浅了,垂下眸子,忍耐地吐出一口炙热呼吸,甩了下如有虫噬发麻的左腕,命殿外待命的丁锏将药收妥。
“并州可有消息传回?”他恹淡地问。
丁锏道:“回大将军,谢榆已打下霍州,正向晋阳进发。北魏的余兵散勇一路向北溃逃,已聚不成势了。”
卫觎点头回了里殿,洛阳的皇宫不是简陋的军驿,隔音自然好,听不见任何水声。
他看一眼更漏,又招来一人去西阁通报,就说他和女君一个时辰后过去。
侍人奉命而去。
簪缨知道有事务在等她,在春堇的服侍下,一刻钟后便洗好了。
玉人出浴,肤如凝脂,春堇取来干爽的缎帨为娘子擦干肌润肤滑的身体。
云母嵌玉屏风外的衣桁上,有卫觎帮她准备的几套衣裳。春堇比量了下尺寸,笑着夸赞大司马细心。
簪缨螓首低含,选了件海棠红的曲裾常服。
从湢室出来,混着潮热水汽的香风跟着逸出,簪缨当头看见卫觎负手靠在外头等。
他精力旺盛得簪缨有时都吃惊,“你怎也不去歇一歇?在这里,一直等着么……”
卫觎目光落在她热浴后愈发粉泽的唇瓣上,鼻间不明意味地嗯了一声,伸手去捞。
簪缨倒对他的习惯十分熟稔,偏偏身,躲过了。
卫觎动眉,懒声问:“不让抱?”
“西阁的先生们还在等。”簪缨余光看见发窘低头的春堇,端庄地挺直秀颈道,“正事要紧,咱们这便过去吧。”
她一身衣装都穿齐妥了,的确是正襟会客的模样。卫觎扫眼打量过,剩下的半枚眼色落在春堇身上,春堇立刻知趣地退到外殿。
“观白。”簪缨有些无奈地唤
他。
“让他们等着。”
卫觎不与她动手动脚了,却也不分说,拉着簪缨的手往拔步床边带,“你才从寺里回来,不可如此劳碌自己,小憩一会再说。”
“我不觉累,”簪缨随着他走,口中还坚持,“这时辰让我睡也睡不着,我还未去拜见过卫伯伯与舅父呢,怎好令长辈久等。”
“他们都在左近的馆阁安顿好了,待你起了,再请他们来见,两不耽误。”卫觎耐心哄着,望见那双神采明亮的眼睛,他轻叹一声,“就半个时辰,到时我叫你。”
簪缨最终不忍拂他好意,听从了。
上榻时,卫觎顺手抽松她束于腰间的宫绦,说是这样卧着舒服。
簪缨看他一眼,疑心这样是方便了他。
但卫觎说到做到,他了解自己,真缠闹起来轻饶不了她,为保信誉,就只是与簪缨对面躺着。
仅有的动作是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背。
洛阳东宫里乔木多,炽日盛,已有早生的夏虫开始低鸣。殿宇内却一片静谧如水。
帐帘未落的榻子上,簪缨闭上眼睛。也是奇怪,她原本不困的,可在卫觎一下下的拍抚中,困意逐渐袭来。
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恍惚听见耳边人轻道:“阿奴会不会不喜欢这里?”
卫觎看着安然窝在他怀里的人,眸底流动着一汪深水。
他对皇宫的执念说不上深,他长姊便是死于宫闱,这是卫觎心里永远的痛。他更没忘记,阿奴从前在宫廷中经历过的事情。
可形势使然,他脱不开这局棋,也不可能让他人执子,摆布他的命运。
他此前一直放任簪缨高飞,让她大展抱负,为的便是今日与她在这九天阊阖携手比肩。但当他真的将她接入这深宫,又总怀疑阿奴在这里的笑容还不及在外头来得自在快意。
他怕拘束了她,怕这天底下最高的一个位置,仍不是她最好的命。
“嗯?”簪缨眼睛都未睁,哝声细语,“或许大司马更倾向于定都长安?”
她连困着玩笑时都带有一种高屋建瓴的审度。
她已经设想得很远了。
像峙守在汹湍激流中心的一方磐石给了他一个答案,卫觎的眉心一下子松驰下来。
他忍不住刮她的鼻梁,低笑提醒,“长安还没打下来。”
“你信重义兄,我也信他。”簪缨闭着眼轻道。
她不是听不懂卫觎的言下之意。
她也曾以为,她此生最厌恶之地莫过于皇宫,在重生之初,她千方百计想逃离的就是那里。
但那种孤注一掷的心境,早已成为过去。
她想,一颗勇者的心应当是靡刃万物而不屈,在哪里丢掉了东西,便在哪里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让这里入主他人,她岂甘心。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观白,不必担心,我很乐意。”
天大地大,玩山乐水,固然轻松,但她更想要亲手执掌山河,植树成蹊,澄清宇内,还天下一个太平世道。
虎牢关那夜的星汉灿烂,在低处是看不到的,那是观白送她的礼物,她很喜欢。
西阁,案几邻列,卷宗堆积。
这间由原先的藏书馆临时改成的议阁敞着四扇雕花门,手携卷册的文掾进出不断。
靠近门边分出来的一间小阁子里,杜掌柜带领唐氏的四五个大查柜,正在手指如飞地拨弄算盘。
徐寔在杜掌柜到达中京后,如虎添翼,立刻将统计皇宫宝库的重任托付于他。
杜防风如今暂任少府之职,统管皇家财库,摇身一变成了京官。
不过他心里清楚这算的还是自家账,自然尽心尽力。
再往里,一头华发的男子背对阁门,逆着洒进门槛的阳光,那袭淡紫柿蒂纹袍上的白分外刺眼。
傅则安与沈阶两案并成一案,相对跽坐,中间隔着的是高摞成山的北朝户部黄册。
进入宫省后这二人被卫崔嵬分配主理的便是此事,傅则安翻着籍册感叹,“北朝人口多过南朝五倍不止,原不是虚言。”
“人多也不见得打得赢仗,尾大不掉,弊端更甚。”
沈阶平淡低介的声音从对面传来,闻声不见人。“当务之急需先行土断,重查户籍,搜寻遗薮,安民田里。”
“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傅则安道,“你切急务实之心可以理解,但北边的并翼幽三州还未完全平定,还是先将能作依凭的黄册整理出来,待南北战事平定了再论。”
相隔一张案几之外,徐寔听了几句他们的议论,拿起杯子不慌不忙地呷茶喝。
座旁是北府军中另两位军师,陆瀚、房璇右,正对着一张军事图推演着荆襄之地的攻防。
二人见徐先生如此闲适,不禁无奈:“先生莫躲懒了,依您之见,这长江水军如何破势?”
“打了好些年仗,好不容易喘口气,还不容许我偷会懒?”徐寔随口道,眺目望着窗外金璨的阳光,眯起眼睛。
“只怕夏季长江要涨潮了……”
正在这时,东宫寝殿那边的亲卫进阁来报:“禀先生,大将军的话,他与唐娘子半个时辰后至。”
徐寔愣了一下,心领神会,干干咳道:“知道了。”
三日都等过,也不差这一会功夫。
只是主公这贪欢的劲……葛神医不拦着,卫老先生不知真相,唐娘子还纵着,这真能行吗?
也是凑巧,亲卫前脚刚走,劭晖阁的轻山管家便过来,一路走入阁中,替他家老爷询问:“徐先生,唐小娘子还没回来吗?”
卫崔嵬想见簪缨的心情一览无余,他知道簪缨今日从寺里回来,却不知具体何时,卫觎不肯多给他通消息,老人只好每隔一时便遣人过来问一问。
徐寔把主公的话转达了,轻山略怔,半晌,不知作何表情地啊了声,“郎君不放人啊……”
这话也只有看着卫觎长大的卫府管家敢说,徐寔摸了摸鼻子。
“蹈玉,沈蹈玉。”沈阶失神片刻,被傅则安叫了几声才听见。
他抬头对上从簿册空隙看过来的一双眼睛,听他说墨块没了,寻了一块给傅则安。
而后沈阶垂下眼睫,看见自己的小指上不慎蹭到了一点墨渍,下意识从袖里摸出帕子。
洁白的锦缎上绣着马蹄金的图案,色彩如新,脸庞俊瘦的青衣男子怔忡几许,在案下不动声色地掖了回去。
半个时辰后,不用卫觎叫她,陷入浅眠的簪缨自己便醒了。
春堇进来伺候时说:“小娘子这个本事是练出来了,从前在鸢坞议事的间隙休息也是,说小憩几刻钟便是几刻钟,到时自已就醒了。”
卫觎闻言,目色蹙动,拉过簪缨在她眉心亲了亲。
簪缨的桃花眸子弯出好看的弧度,整理好衣带后,踮足向他回礼一下,二人对视一眼,携手同去西阁。
当那架行辇来到西阁之外,阁中的文僚们已分列候立。杜掌柜、吕掌柜、沈阶、傅则安、成临、崔岭等人立在右侧,徐寔、陆瀚、房璇右等人居左。
众人看到那两道并肩的身影入阁,立即揖手拜见:“见过大司马,见过女君。”
第145章 “给我争口气,天下人……
卫觎尚未公然篡位, 官号上还延用旧称。相比之下,对簪缨称的这声女君,便耐人寻味得多了。
簪缨身姿秀丽挺拔, 坦然受拜。
眼前这些面孔有她熟悉的,也有她未见过的,她著着那身海棠红衣款步行至殿阁中央,目光笃沉, 声音清朗,对众人道辛苦。
“先生们久等了,且坐。我今日是来旁听诸位议事, 不必拘束。”
她转望徐寔, “军师, 城中今下情况如何?”
卫觎听她开始问政, 踱步自去案上挑拣了一卷册子, 漫然翻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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