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簪缨奇异地听懂了,目光璨然,由衷敬佩:“那必是其志甚大,所挟甚远了。”
卫觎摇摇头,一双锋锐的剑眸微眯,似含温情:“不,三哥说我少年轻狂,我之所向,是凌虚蹈空,误国害民。”
簪缨花了一会功夫,才反应过来阿父行三,小舅舅口中的“三哥”,便是她阿父。
错愕当场。
怎么会……
“现下困了吗?”
卫觎点到而止,漫淡地起了身,隔着一方茶案,弯腰抄起簪缨面前的茶盏一口饮尽,那是方才簪缨奉给他的茶,忘了调换。撂回去的,是一支仅剩一股花蕊的冰银小钗,“不困也要歇了,大晚了。”
簪缨慢吞吞跟着站起,见他神色不以为意,浑不似方才话里的动魄惊心,嗫嚅一下,也不好再追问。
余光掠过更漏,不晓得今夜何以过得这么快,簪缨只得颔首福身:“阿缨今日受教,敬送小舅舅。”
“多礼。”卫觎说了她一句,目光在小女娘所穿的白襦曲裾上掠了两眼,盘踞在心头多时的疑虑又冒了出来。
他一步一沉走到门口,到底又停下。
侧身含眸,声低如磬:“阿奴为谁服素?”
簪缨猝不及防地抬起头。
灯影下,卫觎的侧脸沉静如旧。
他其实并没看着她,而是微微垂低视线,带些避让与纵容的意思,不露锋芒,让人心安。
簪缨心中忽便酸涩。
没有人瞧得出她的心事。她在宫里时一味衣着简素,按理说如今已经自由,想穿红穿绿都随她喜欢,可她出入的衣着依旧只是浅衣白裳,与从前没什么不同。
旁人只道她习惯如此,也劝她不妨试试新鲜颜色。
只有小舅舅,总是能一眼看穿她,问她:为谁服丧?
她垂下睫,心中说,为我自己。
口中赖道:“小舅舅,我困啦。”
卫觎见她不愿说,果真收回视线,转过屏风,一去无痕。
“大司马真走了吧?”
西厢抱厦,杜掌柜撑着精神头和护院再三确认过,微舒一口气,可算是能睡觉了。
沐浴已毕的任氏在里间篦着湿发,犹觉不妥,“如此大晚地过来,还径入小娘子闺阁……”
杜掌柜嗐一声,“大司马是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人物,若真有意避开人,咱们便不会知道了。你不晓得,他从军前便行止随心,不受常礼拘束,曾在东家的屋子里和姑爷彻夜清谈,把东家烦得直撵人,笑骂他小猢狲……”
说起往事,杜掌柜眼里浮起一点细碎的笑意,却凝不成形,又打着漩儿渺渺沉了下去。
叹息一声:“从前呐,不提了。”
……
日子忽倏而过,一晃到了六月初一。
簪缨应邀赴王氏之宴,这也是她第一次参加皇宫以外的筵席,第一次不以准太子妃的身份出现在人前。
清晨洗漱后,素发垂腰坐于镜前的簪缨,发觉刘海已经挡眼。春堇手持象牙梳,提议为她将额发梳上去,簪缨轻嗯一声。
任娘子也提前备了许多套鲜衣靓服,供小娘子挑选。簪缨透过镜面一一扫过,说:“穿白。”
第33章
这王家举办的赏花宴, 表面上是为了交好拉拢簪缨,实则未尝不是借此机会,掂量掂量她的骨头有几两重, 值不值得王氏费心结交。
此前几日,王家还故作姿态地送来了赏花宴的邀请名单,请簪缨这位上宾斟酌增减。簪缨不做那等小家子气的事,一眼未看, 直接退了回去,回话说客随主便。
春堇对此有些担心:“小娘子, 傅家的人……不会也去吧?”
她知道小娘子眼下头一份儿不想见的就是傅家人,其次便是太子, 哦, 两者排序或者不分伯仲。那日傅家老太太来乌衣巷闹了一通后,小娘子主动提出开祠除名, 且给了傅家十日之期, 明日, 便是最后一日了。
簪缨不以为意道, “王氏若有心,自不会让我做难;若无意, 我又不是见不得人,犯不着避着这些人,来或不来,干我何事。”
春堇点头称是,一双巧手将簪缨从垂髫之年起一直蓄到如今的额发分梳两边,露出小娘子的螓首蛾眉。入眼见额白胜雪, 黛眉长青, 玉脂颦娇, 霎那便似云开月霁,光华映镜。
春堇望着蓦然变了一样气质的小娘子,目光盈盈,“顾小娘子说得果真不错,小娘子这些年真是……委屈了。”
往常小女君亦颜娇色美,然而常年遮着刘海,难免显出几分笨拙稚气。一朝改换发型,姣容逸质便再无所掩藏。
她又将簪缨柔软的鬓发回环,与额发相接,篦以双股珍珠钿,拧成一对精巧的随云流苏鬟,顶发簪玉蝉钗,剩下长长的乌发,便系以缃缎垂及腰身。
春堇还打算为小娘子装点眉妆与靥妆,被簪缨怕烦地阻止了。也未如何施粉,著好襦裳,到了巳时便出门。
新蕤园府门外,车马已齐备,那王家同簪缨是住在一条巷子里的,好几辆精巧的通帷车堪堪相连。王家大妇作为今日的东道主,没有早早地去到乐游苑主持,而是特意等着簪缨同行。
王家大妇本为谢氏女,所嫁的是王氏长房之子王逍,便是而今的丞相,管理着王氏中馈。
此日她身着一袭鸟龙卷草绣纹茱萸锦衣,携婢呼仆出得府门,与簪缨一行正是脚前脚后,便遣女使来邀她同坐一车。
簪缨遥遥见拜,道不敢与尊长平坐。
长巷中纵立的黛瓦与横蜒的青阶交错,满目肃沉的灰,一位亭然玉立的小女娘置身其间,纤髾似云,皎兮皭兮。王夫人一眼望见,便觉清沁怡人,颔了下首,又邀她与家下三娘同乘一车去乐游苑。
那王三娘便是与傅则安定了亲事的王蓿,二人是旧识,簪缨没再拒绝。
王蓿早已看到了她,只等堂伯母上车先行后,忙带着婢女褰裾来到簪缨面前。
等看清她雪肤乌发,如换一人,王蓿又怔住。
她把住簪缨的手臂,好生看了她几眼,关切地问:“阿缨你可还好?原本好端端的在宫里,怎么就……”
“我很好。”簪缨把臂微笑,透出点撒娇的样子,“三娘,咱们上车说,我还从未去过乐游苑呢,三娘陪我。”
“这是自然。”王蓿出门前得过家里的交代,今日不用她做别的,只消一刻不离陪在傅娘子身边,阿缨是王氏贵客,不可出差池。
两人才欲登舆,巷口忽有一辆青缯马车拐了进来,有人呼道:“阿缨姊姊!”
簪缨觉得声音耳熟,那马车的帷帘被一只素手挑起,露出一张白皙的容长细脸,脆生生道:“听闻王家乐游苑设宴,阿祖特赦许我进城,姊姊慈悲,带我去凑个热闹吧。”
“顾娘子?”
簪缨眼神一亮,那一蹦下车来的正是顾细婵,忙伸手挽住她,“你怎会来了,春堇早起时还同我念着你。”
“哎呀!”顾细婵瞧见她先一拍手,“我便说如此梳发好看,果不其然,果不其然!”
而后心道:她当然得来了,祖父一听说王氏在乐游苑设宴招待阿缨姊姊,思量再三,便派她进城来,让她跟在阿缨姊姊左右,务必留神阿缨姊姊的入口之食,授受之物,不可马虎。
顾细婵是在山林别野间长大的不假,却不代表她对世家贵胄圈中之事一无所知。十几年前,顾家卷入的那场宫廷倾轧,每个顾家小辈无不听长辈耳提面命过,这种种阴私,顾细婵深恶痛绝。
而阿缨姊姊才与太子殿下退婚,宫里那头黑不提白不提的,她知晓祖父担心什么,当然对此上心。
簪缨给三娘和阿婵两方引见,顾细婵听闻,油然起敬:“原来那位名声遐迩的‘王氏姝丽,书画双绝’便是阿姊,小妹久仰大名!”
王三娘淡笑:“顾家妹妹所说的是我堂姐,我丞相堂伯的三女,蓿才学平平,如何能够比肩。”
心下却也惊异——顾氏已有多年不与京城往来了,顾氏家主乃三公之才,却隐居川壑之间,家中四郎多番登门向顾公求教,都无缘一见,阿缨何时却与顾氏女如此亲密了?
这位顾家妹妹来赴她家的东道,事态可大可小,王蓿忙给婢女一个眼色,令她追上前车去向主母通报,自己殷切地邀顾娘子同乘舆车。
顾细婵说到底还是孩子心性,三女依次登车,她不等坐稳,又挑开帷帘向外四处乱瞧,嘴里问簪缨:“十六叔呢,他去不去?”
簪缨老实道:“未听他提过。小——大司马不曾受邀,应有自己的事务忙吧。”
王蓿听见她们的对话,再次心惊:要是那位大司马纡尊现身乐游苑,在场的别管是声名赫赫的俊杰还是闺名远扬的才女,哪个还敢出声喘气?
“阿缨……”她拉拉簪缨雪白的广袖,“你与大司马,是……”
簪缨闻言,目光和软一分,“大司马看在亡母的情份上,对我多有庇佑。”
说完发觉三娘目光惶惑,她忙替人辨白:“姊姊切莫听信外界传闻,大司马沈静煦和,是再好不过的一个人。”
沈静煦和?卫大司马?王蓿迟迟地点头:“是吗……”
这时车子驶动,八名北府卫步履整肃地随扈于车尾,顾细婵一看就明白了,舒了口气,放下帘子自语,“这也与亲自去没什么两样了。”
马车宽敞,道路漫长,王蓿见顾小娘子不是外人,便忍不住低低地与簪缨说起她迁籍的事,“阿缨,你是否再考虑一下,如今那傅府……听说已经消停多了,你便保留士籍,想必他们也不敢再来找你麻烦。”
簪缨看了王三娘一眼,知道依她出身王氏的背景,劝自己保留士族名籍,是真心为她考虑的,却道:“我父女户籍留在傅氏一日,我嫌麻烦,我觉恶心。他们吵也吵了闹也闹了,如今想息事宁人,却晚了些。”
一把清软如江南烟雨的嗓音,落在王蓿耳朵里,不啻惊雷。
只因她深知从前的阿缨是什么样子的,她性子软,心肠软,声音软,笑容软,连眼神都软媚得浑然天成,无邪无尘。
她从前想,满建康城,再也找不出这样一个花雪堆就的人了。
只有阿缨,让人看一眼便会心软,便不忍心伤害她半分。
而如今,那对漂亮的桃花眸澹澹钩出了棱角,如飞白暗渡,墨笔出锋。
簪缨真的与从前不一样了。
王蓿垂低眉睫,沉默半晌,轻道:“阿缨,你定是吃了很多苦。”
“我的苦,都过去了。”簪缨语气清淡,望向三娘,“阿姊,你的苦还要吃到何时呢?”
第34章
王蓿有些吃惊地抬起眼, 便听簪缨道:“那日阿姊送拜帖来府上,不曾接见, 怪我不周。只是想问阿姊, 那天是否为了傅家的事来劝我,是不是傅则安让你帮忙从中调解的?”
王蓿听她一口一个傅则安地叫,尚有些不习惯, 白若削葱的手指卷动冰丝纨扇穗子,道声:“他……”
而后不好意思地看了顾小娘子一眼, 方尴尬道, “他头一回给我写信,便是遇了难事, 我总不好置之不理。”
顾细婵是个识趣的, 听她们说闺阁话,自己挑帷张望车外风景,也是津津有味。
簪缨问:“那么你家愿意你帮着傅氏说话吗?”
王氏便垂睫不语, 神情似有落寞。
簪缨皱起眉, “定亲两年从未有过一笺半语,第一封信, 便是遇了难处有求于你, 却丝毫不顾虑你的处境。他若当真怜惜于你, 便不该如此自私, 若心中少情,阿姊自己也说, 傅氏经此一回不成气候了,你又何必……”
王蓿一时失语, 又抬眸柔爱地看着簪缨, “阿缨, 你的口才也变好了。”
她能与前世的簪缨成为性格相投的好友,不是没有理由的。
她与傅家那位江离公子订亲时,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见识过傅郎君的人才,也读过他的诗赋文章,说不曾动心,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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