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果然商人都有八百六十个心眼子……
王夫人对簪缨笑道:“原本三娘她们还准备了曲水流觞的游戏,想着同小娘子玩乐,眼下……怪敝府招待不周,小娘子请自便。”
簪缨叠手福身,又与今日新认识的姊姊们告辞。
谢既漾等回以礼数,神色却有些尴尬——只因她们都看见簪缨走到哪里,太子殿下就默不作声地跟到哪里,一双幽深的凤目简直恨不得黏在她身上。
看来太子殿下并非眼有疾啊。
而是一言既出失悔,又想着驷马往回追一追。
簪缨余光瞟见了他,忽就想起很小的时候,自己也曾跟在李景焕身边团团转。宫娥怕影响太子温书,便将她抱走,庾氏听说后还笑话她“怎么像只小狗儿”,让簪缨偷偷难过了好久。
如今易地而处,才发觉确实烦人。
她嘲冷地轻动唇角,也不在意四周的人都明里暗里瞧着她,携婢而去。偏有烦人不自知的,非要追上来问:“阿缨,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簪缨忽然想念她的狼。
正此时,一个便服戍卫从苑外小跑过来,声音板正:“大司马来接女郎。”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听到这句话的人为之一震。
众人惕然抬眼,遥遥望见,一辆玄铁包壁的轺车横亘在乐游苑外垂柳下,辕轼窄长,盖悬铜铃,显为战车改制,在一众云母彩帷香车中格外显眼。
本以为在檀棣送礼、太子驾临、傅娘子讨要蚕宫后,已惊无可惊了,怎么大司马也来凑热闹……
簪缨眼中蓦然一亮,踩着软绣履便向轺车走去,脚步越行越盈盈。
那王夫人的脸色却终于崩不住地有些难看了,程蕴发觉,忙轻覆她手背低语:“想是借个名目给小娘子撑一撑罢了,此子素来孤傲,总不会亲自来的……”
另一边,王璨之眯起眸,望着那辆车厢紧闭的玄色轺车。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狐朋凑过来,“五郎,你当年同‘那位’谈玄十局,当真十局皆败?他既赢了,为何又说清谈误国,据说还放言称再不踏足嬉游之地。今日总不会为了一个小女娘破例吧?”
“是啊,那必是一辆空车——咱们不妨赌五筹。”
王璨之凉讽一笑,拖长调子道:“人家呀,少年习枪,便言‘王孙肋下剑,女人发上钗’,说建康城里腰上系剑的公子个个草包纨绔,所佩宝剑无异女人戴的珠钗,都是挠痒痒的玩意儿。这等狂物,眼里放得下谁,肯为谁屈尊?”
而后又拧眉低斥一声,“别没轻没重的,敢拿他作赌,脖子上有几颗脑袋!”
他话音才落,距此地至少三十丈开外的玄铁马车中,骤然射出一枚铜器。
簪缨正往车驾走着,迎面但见那车厢棂纸破开一洞,一点黑影自身侧飞掠而过。不及她回头,铜器已削中紧跟在她身后的李景焕腕骨之上,不知力道几何,只闻一声仿佛金石相撞之音,李景焕霍然滞止。铜器上力道未消,去势不止,又借力飞出数丈,砸在王璨之脚边,深没土石,溅起飞泥。
李景焕一刹只觉头上十倍之痛都不及腕上一麻。
下一瞬,剧烈的痛感侵来,他瞬间充血满眼
。
太子目射轺车,硬是咬牙撑住,左手压扶右臂,未发一声。
一只冷白玉质的手,轻轻推开马车厢门。
簪缨未曾回头看一眼,反而加快脚步,裙裾飞扬,拉着顾细婵走出乐游苑,到得轺车边。
李景焕停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只劲瘦修长的手,自车厢探出,稳稳托住少女手臂,将她接了上去。
还真来了……王璨之低头看着脚边的那个深坑,心有余悸。
这玩意儿再多进一寸,他的脚背就被砸穿了!
他没什么形象地蹲身挖出那枚铜器,在满手泥土中眯眼分辨了一会,认出,那是拧在马槊(shuò)尾端的纂。
槊,马上兵器之王,其长过于矛,其劲胜于枪,一槊百斤,一槊百金,非贵族将帅不得用。
传说大司马在战马上掷槊,五十步外破敌十三甲,百步外仍可贯穿五甲,犹有余力。马上使兵械,两脚无依着,合力全在腰跨,百步穿甲,那是何等恐怖的腰力。
今日他稳坐车中,一枚小小弹丸,亦掼出三十丈,此绝非巧劲可致,无疑,源自于不容小觑的臂力。
这些事王璨之思忖片刻,便都分明,在场那些被五石散软蚀得提不起三斤铁的公子们却不懂,他们承平日久,方才连那东西的影儿都没看清,只觉像是有一枚箭簇疾射王五郎脚下,魂惊气凛,不敢啧声。
乐游苑中无人敢言,大司马的亲卫却立在柳下,有如战场叫阵高声道:“何人动得,何人动不得,大司马好教太子知道!”
声落,车远,徒留一个面面相觑的游苑场。
什么什么意思?方才那暗器难不成伤到太子殿下了?
——此前铜纂去速太快,李景焕又不愿示弱于人,大多数人又离得远,是以多数人竟是不曾留意到。
只有近身伺候李景焕的李荐,看着殿下惨白的脸,快要吓得瘫了,慌手慌脚道:“殿下、殿下您伤哪了?”
“闭嘴。”
李景焕阴鸷地吐出一声,将疼得不敢动的手腕背在身后,水色赩红的两眼死死盯着轺车离去之处,冷音从牙关咬出,“放肆。”
……
乐游苑兵荒马乱,马车里云淡风轻。
簪缨一上车,便浑然放松下来。
卫觎今日仍穿那件帝释青的大带常服,广袖飘然,无薰香气,淡淡生铁气息弥漫车中。
他坐主榻,看着簪缨和细婵对坐在侧座,一个赛一个地乖巧,沉淡的眸子多了丝温和,问簪缨:“玩得可开心?”
“咦?”顾细婵马上接口,“世叔怎不问阿缨姊姊受没受委屈。”
卫觎不问。
一早便看出,这孩子倔强,不喜乞怜诉苦。
他像一只护崽子的老鹰,不会拦着稚鸟飞出窝去扑腾翅膀,疼了摔了,他看在眼里,却不因心疼一一抹煞,只会按时把小崽儿叼回巢穴。看哪里伤了,再轻舐孺毛。
但簪缨毫无需要他人安抚的觉悟,眼中碎光点点,“挺好的。”
这是真心话,至少在太子和佘信出现前,她同一众才高致雅的女郎相处得十分融洽。这是她从小便期盼过的,与许多同龄的伙伴一同嬉游的场景。
尽管今日心境,已不同那时,今日身份,也被人探究打量,但大家待她尚且和善。
至于显阳宫的人过来之后,簪缨回想自己方才说的几句话,不曾堕了气势,唇角微翘——好像更开心了。
这期间,顾细婵已经嘴快地将乐游苑发生之事,长话短说告知了卫觎。卫觎听到簪缨问显阳宫讨要蚕宫一节,抬眸,深深看她一眼。
直将小女娘看到有些心虚,他方收回视线,不提此事,低沉的嗓音漫淡:“傅则安此前来找你了
,明日,要去傅家祠堂?”
簪缨目光一定,点头:“要去。”
卫觎道:“他不该在此时此地找你,人多嘴杂,落人耳目又是一桩闲话。此子思虑不全,心性伪善,断了也好。”
簪缨听他轻淡一语,便给人落了棺定了论,轻嗯一声。
又听他随口道:“府上还有空屋没有,我住一晚,明日陪你同去。”
簪缨这下睁圆了眼眸。
她之前便想与小舅舅比邻而居的,至于陪不陪她上傅家倒不妨事,她自己一个人也不怕,只不过……她不自觉向前倾了倾身,低声道:“小舅舅此前说,不与王谢为邻……”
卫觎低头瞅她一眼,“我是与你为邻。”
言讫阖眼,闭目养神。
簪缨迟钝地哦一声,顾细婵看看他们俩,自己乐呵呵地动手倒茶喝。
谁能想到,这卫世叔车上的茶壶里装的竟是甜果饮子,不温不凉,喝起来格外顺口。
结果簪缨下一句话,险些让她喷茶,簪缨问:“小舅舅,你可知檀棣是谁?”
“姊姊!”顾细婵拭着嘴角的茶渍夸张道:“你连檀老板是谁都不知道,方才就敢拉虎皮扯大旗呀!——那是三吴的首富啊,你从未听过吗!”
簪缨文静一笑,赧然道:“当时事有凑巧,气氛到处,不抢白显阳宫一顿,我心里不痛快。”
“咦,我忽然觉得,这个姊姊有点小坏呢。”
顾细婵俏俏地凑头盯着簪缨脸瞧,“阿姊,你对皇后的敌意所谓何来,你从前在宫里……是不是受人欺负了?”
簪缨轻怔。
她下意识看了眼阖目端坐的卫觎,收起玩笑神色,又不语了。
“檀棣,本名唐棣。”
卫觎忽闭目开口,“是你外祖收养的义子,秉性狷立,与世家贵族打交道做生意,却不喜贵族。后因你阿母执意嫁入世家,又与皇后定下童子亲,劝说无果,反目成仇,与唐氏分道扬镳。他改了你外祖母的姓氏,檀,带走手中经营多年的产业人脉,避入三吴,与唐氏井水不犯河水已有十余年。所以年轻一辈,大多不知二人关系。”
顾细婵总疑心这位世叔逮到机会就装大辈、倚老卖老,明明他自己也是年轻人,不也对唐家的旧事了如指掌吗。
仗着他看不见,少女粉唇微嘟,故作老成:“如此看来,这位檀老板还是念着唐家香火情的,不然都分家改姓了,干什么还改义母的姓氏,明摆着像在闹脾气嘛。他一听说阿缨姊姊出了宫,便忙不迭运送珍奇来震一震京城这帮家伙。嗯……想来是好的。”
簪缨听了她的分析,沉默了下,又想起谢夫人给她讲的“分饼而食”的故事。
前世她在生命最后一刻,孑然一人,求生无路,欲逃无门,曾以为这世上并无可救自己之人。然而事实上,出生之时,她有娘舅,五岁之前,她有世兄,五岁那年,又有卫觎欲带她离京。
只因她站在那道宫门以里,而那些关心她的人,在那道皇权筑起的高墙之外,或忌惮猜疑,或不屑攀附,或厌恶宫廷,便都被隔绝在外。
若无此生,她到死还是个糊涂鬼,不能得以了解这许多人,许多事。
“这样说来,”簪缨目光轻而软,连声音都变得黏糊糊的,是由衷欢喜,“我又有一个舅父了。”
闭目半晌的卫觎,懒睁开眼,“他算得什么正经舅舅。”
……
却说这场风波横生,又令人私底下津津乐道的赏荷宴落下帷幕后,太子摆驾回宫,二皇子与公主亦打道回府,东道主王氏亦乘车回了乌衣巷,其余门阀子弟,则三五结伴,再寻欢场。
满园高冠博带,羽扇玉塵,红香鬓影,金粉浮华,随风湮散。
沈
阶拐着一条腿,慢慢跛行出御柳岸畔,穿在身上的布衣还是布衣,刻在骨里的庶籍还是庶籍。
他花了五十钱,扈下一辆牛犊木板车,回小长干里。
秦淮之南有两个长干里,大长干权贵扎堆,小长干庶民混杂。
犊车离老远经过乌衣巷口,沈阶比往常向那条巷子多望了几眼。等犊车拐入一条狭窄的小道,他单腿跳下车,付钱道谢,一瘸一拐地走向三间不算低矮却墙坯斑驳的瓦舍。
沈家祖上最高出过一位六品吏,只是代代没落,到他父亲一代,留下的除了三箱麻绳将断的旧简,便只剩三间片瓦遮头的老屋了。
“母亲,孩儿回来了。”
他点脚跳进院门,先道一声。不出所料看见那个瘫子正在院子里的墙根处晒太阳。
瘫子一身破袍,发乱如草,目光混浊。只是今日他有一点不同,便是拖着两条残腿仰躺在墙角的石板上时,一双沾着黑泥的手里却有一条洁白丝帕,正绷起来冲着阳光细瞧,嘴中啧啧称奇。
沈阶瞳孔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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