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周燮早已没有进门时的淡定自若,抖了个哆嗦,“我……”
簪缨喝道:“我只听真话!”
周燮最后的一丝侥幸也破灭,到了这会儿哪里还敢不说实话,比指对天道:
“是三爷,是三爷!当年三爷中箭而亡,我背着三爷的尸身躲入废墟,本是想带回建康向唐夫人邀功……后方知,羯人破城屠杀放火,大爷在城堡中尸骨无存,三爷身上恰又穿着大爷的衣冠,我想……等棺木运回江南时,面目也会腐烂,不如……”
簪缨拔下头上钗子冲向周燮。
她骤然发作,府堂上上下下的人都惊得一滞,来不及拦阻,少女手中的玉钗已狠狠扎入周燮颈窝。
“你怎么敢……”
鲜血溅了她半袖,簪缨一字一咬牙。
所以,她这十五年,年年祭空棺,伤于阿父尸骨远埋北地不得收时,阿父的棺椁,却就葬在傅氏祖坟里,受他人祭奠。
所以,这个人和傅邱氏,明明知道棺中人的身份,却一瞒到底,任由她生不能尽孝,阿父死不得心安。
你们怎么敢。
周燮惨然痛呼,簪缨目光木木地偏转,才忽然看清,她手中的玉簪是小舅舅送给她的及笄礼。
她忘了。
她心中的净土,也只剩这寸许长,今日还是被脏血污了。
连这最后一点干净,她也没留住。
簪缨一时间气得浑身发抖。
满室阒静中,她执利器发着抖的手忽被一片温热覆住
。
卫觎右手稳稳把着她的右手,带她,用力再度刺入周燮身体。
入肉的触感分明,这次却无血迹溅到簪缨脸上——她的双眼被一只修长的手掌遮住了。
男人的左手距她眼前三寸,没有按实,于是簪缨清晰地看到他掌心的纹络,干净凌厉。
茧子像一个个小小的年轮。
卫觎不说话,只是一下一下带着她刺入该死之人的血肉之躯,又狠又稳。
周燮的身子早被两个北府卫提起来固住,钳着肩,堵着嘴,如一面靶子,任小娘子出气。卫觎教簪缨如何避开人体的要害,却能刺得人痛不欲生。
这种力道,单簪缨自己断然使不出来,她在他的带领下感觉到一种久违的、不,是前所未有的痛快。
她心中恨未消,卫觎便不停。
其余人看着大堂中这重复而血腥的一幕,全然静默,却无人阻止。
李景焕看着那对男女亲密依扶的姿态,心口窒住。
京兆尹作为司刑官,垂下眼睛,只当无视。
沈阶无言。
瘫子望着洒在地板上的血沫,怔怔发愣。
江将军咬牙背过了脸去,他家中也有女儿,他听了方才那混蛋东西的话,都忍不住想上去杀他两刀!
而傅家的几口人,跪在地上,形如忏悔,陌生又悚然地看着眼前这个刀刀见血的小女娘。
直到簪缨筋疲力竭地停下。
卫觎方一脚踹开那个已经成了血葫芦的人,轻轻松开少女柔若无骨的手。
他从她指缝里掰出那枚簪子,在自己袖头上随意地正反一蹭,插回她发间,又从怀里取出一方帕子,将簪缨染血的手一根一根仔仔细细地揩净。
期间,他不说什么哄慰人的话,只是挨身,给软软的她靠着。
簪缨也不说话,手在卫觎手里任他擦弄,眼睛还冷冷望着地上的血人,再慢慢移目,看向邱氏。
邱氏真是被她方才的疯样吓到了,视线相撞,害怕地避开眼神,胃袋里中拧着劲儿欲要呕吐。
“好了。”
卫觎擦拭完,松开她的手,仿佛宠溺的长辈洗净了贪玩孩童手上的泥巴,让她接着去玩的语气。
簪缨看他一眼,眼睑发酸,很快忍住。她环顾一周,转身向沈阶走去。
迈开第一步的时候她腿有些发软,定了定,稳住心神走到沈阶身边,叠手向他福身。
沈阶回以长揖。
簪缨接着又走到瘫子面前,在瘫子复杂的眼神中,屈膝跪地,双手覆在额上向他拜行大礼。
“多谢先生为先家君所做的一切,簪缨含愧,拜谢先生,铭感五内,千万千万。”
卫觎碾了下靴底,很不愿意看到地皱起眉心,却没有拦。
褚阿良方才口出愤懑之言,然而此时,他惶然地看着那一半雪袖,一半红袖如两片云扇铺展在他身前的地板上,而自己正以脚底心对着小女娘,听她嗓音轻软,心中大恸,触电般用手抓着两条腿往后拖。
他想去扶人,又弯不过身,想说什么,胸中块垒堵得严实,最终,竟是泪流满面。
簪缨俯首叩拜的身姿多停留了几许,起身后,又一步步走到邱氏的面前,蹲下身。
邱氏望着这小女娘发间犹然带血的兽头簪,身子连连往后蹭,生怕她给她也来上一下子。
然而退路却被看守的北府卫堵死,退无可退。
“阿、阿缨,祖母不是有意的,你原谅我,祖母给你赔罪、给你赔罪……”
簪缨头一次在这个人的眼里看到如此浓重的惊恐,她漆黑的双目深井无波,轻声道:
“怕什么,我嫌脏。”
她只是侧头在邱氏耳边说
了一句话。
下一刻,邱氏不知听到什么,无比凄厉地叫喊一声,接着竟是薅散自己头发,红着眼连声道不,手臂乱挥。
离得最近的傅则安神思已近凌乱,下意识唤了声“阿缨当心”,挡身护在簪缨身前,被一爪挠破了脸。
同时李景焕心急道:“阿缨!”
卫觎旋即将人拉到自己身后。
那邱氏却还没消停,对着自己的心口又捶又打,又哭又笑,看见傅则安,便捧着那张脸哀嚎“我儿阿容”,模样十分疹人。
她疯了。
她被簪缨的一句话,说疯了。
那种哀凄震耳的哭叫声,非言语可表,众人望着眼前的场景厌恶地皱起眉。
这却还没完,卫觎漫淡开口:
“周燮,给他止血治伤,选个良辰吉日,此人活剐。
“傅氏女,下狱,等高辛氏族长来认人。
“江离公子,你余生若再敢从嘴里道出她的闺名——”
他的面孔对着傅则安,眼锋却后瞥太子,“我便割掉你的舌头。记住,我说到做到。”
“至于你们一家子,”卫觎垂眸看着一地腌臜物,“傅氏祖坟风水不好,该动一动。小娘子若想迁出三哥的茔冢,等着人去刨动松土,小娘子若不愿惊动先人,那么坟地里其他的傅氏尸骨,就都扬了吧,让京郊南麓仙鹤观变成三哥的独冢。”
他三两句话,便要刨一门百年世家的祖坟。
堂中人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大司马怒了。
他不再十年前那个悲喜形于色的少年,他的怒火不再催得天崩海啸,而是泰山压顶静得离奇,轻描淡写灰飞烟灭。
“活着的更好办,岭南风景好,一家子同去吧。他日与庾家人枯骨相伴,见到十殿阎罗,莫忘报我卫觎之名。”
簪缨目光闪动,轻轻牵住他长袖的一角。
卫觎回手未回头,粗粝而暖热的掌心裹住几枚冰凉的指尖。
第41章
傅家犯下的通天伪诈大罪, 未经刑部未达天听,大司马几句话就给定准了判罚。
刨人祖坟,举族流放, 此乃寒庶之刑,对于世家来说算是判决从重了。然而傅邱氏与周燮合谋的细情, 在场数位朝廷命官都可作证, 谁也驳不出个错处。
再者大司马连太子殿下的次序都敢灭过, 也没听太子殿下说上一句,剩下的哪个还敢顶着大司马的余威触霉头?
那眼神涣散胡言乱语的傅家老妇, 已被堵上了嘴扣住, 另外叔侄两个也将下狱待罪。此间了断干净,卫觎便领着簪缨离开京兆府衙。
经过府署门口时,被两个北府卫扳肩提起的傅则安忽然开口唤住簪缨。
“小娘子……”他哑着嗓子道, “我不敢再辩驳什么,但不管你信不信,我确不知情, 我倘若知道, 必会昭明真相……”
年轻的世家公子此刻双目无光, 脸上还有未凝痂的血痕。
今日揭露的真相, 完全摧毁了傅则安多年来对于父亲义举的向往与崇拜, 甚至击碎了他前半辈子的信仰。
他一向修身律己,可一想到被世人颂为忠臣名士的父亲, 当年竟有降胡之心,自己顺敬多年的祖母暗怀阴邪之念, 他便痛苦难当, 甚至觉得自身流淌的血都肮脏起来。
他尚且如此, 那簪缨得知真相后所受的打击, 又该有多大?
“是傅家对不住你,你……请节哀。”
如此浇薄的歉意,对于簪缨来说已无关痛痒,她连一声虚伪都懒待与他说。她只要首恶得诛,至于什么忏悔,他们尽可以在余生的懊恨中慢慢消磨。
她不曾看傅则安一眼,默不作声地走出去。
李景焕紧紧注视着她的背影,动了动脚步,又在头疼中停下,左掌紧握。
卫觎和簪缨才出府衙大门,迎面便见丞相王逍与王五郎这父子二人,大袖翩翩而来。
显然,这桩惊天的伪诈案也惊动了丞相府。
卫觎神色凌嶙,淡淡瞟他们一眼,“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朝隐’的路数算是被丞相大人揣摩到家了。何其早来?不若再晚一会儿,等里头地上的血晾干了,傅氏一家子的尸骨也寒了,丞相形不牍劳,衣不染尘,便可回府高枕无忧。”
王璨之同父亲才过来还什么都不清楚,先挨一通血淋淋的讥讽,心头凛然,却也觉得冤枉,浮起一层笑道:“大司马今日是不痛快——”
话到一半,他看见簪缨那只染了血的衣袖上,惊异地住口。
簪缨耷着眼眸,往日她与这王氏尚未攀上交集,今日也无精神撑着拜见。擦肩而过,至马车旁,转头看见亲卫将褚无良抬榻而出,她木静的目光方软化了些,再度颔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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