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顾元礼已经明白了那位女公子的意思。
数日前,他才在朝堂上弹劾卫觎为国之贼,今日那名与大司马相交匪浅的女娘却帮她妻子脱困。
这是明晃晃在打他的脸,在问他,她都可以不计前嫌,他为大丈夫,却忍见妻子受辱吗?
听阿方的描述,今日茶坊中人,有平嫔一派,有皇后一派,那个四两拨千斤的小女娘,是逼着他站队。
若不出头,那他自然便‘不是个男人’了。
顾元礼低头看着阿方手上令她爱不释手的宝石戒指,轻抚她的头发,无奈苦笑。
阳谋么?
这是在报他一箭之仇啊。
“咻!”
一箭正中靶心。
榆树荫下,有人在学箭。长裘及地的男人站在少女身后,把着她的手臂,从鲛皮囊中取出一只新的箭羽,搭在他给她削制的小弓上,右指扣着她二指,都不用她用力,一拉一放,又中红心。
“为何拉顾元礼入局?”
卫觎一低头便能看见小女孩扑闪的睫毛,微微展眉,趁隙问道。
“他说你坏话。我不喜欢。”
簪缨答得坦诚,仿佛又想起了那日听到的那句话,皱皱眉,向后仰起雪白的脖颈,“小舅舅,他会出面针对庾氏一党吗?”
“他么,无关大局。”卫觎目色随淡。
簪缨点点头,她也没想过一定能唆摆成顾御史,不过是布枚闲子,寒碜他一番,余下的凭他自愿罢了。
庾氏能否得惩,说到底在于态度一直模棱两可的皇上。
那位看似中庸随和的晋帝,为了大局,可以不动声色地舍弃一些嘴上视若珍宝的人——她便是一个十足的例子。那么轮到皇后了,他又会如何选择呢?
皇上不出面表态,簪缨便一箭,一箭,接一箭地把庾氏慢慢钉死在靶上,逼着宫里发声。
又一箭轻盈射出,簪缨回过神,微微缩动了一下肩膀。
卫觎立即察觉,沉声低问:“怎么了,抻到筋骨了?”
簪缨心说她倒也不是纸糊的,刚刚那几箭,都是小舅舅代她用劲,她手里感觉到的,根本比提起一支羊毫还轻。
簪缨轻吐侬音:“热。”
他身上穿着裘,渥着她后肩半晌,都出汗了。
一想到他穿裘的缘故,簪缨背对卫觎的目光又黯淡,心道:都传小舅舅每月十六发作怪病,可这个月已经一连这么些日子了,他还在披裘。她不确定这是否与他那日见了血光有关,只知小舅舅这几日不出园子不见人,有空了便陪她闲谈玩乐,那种闲散姿态,好似之前调兵震京城的人不是他,朝中的暗流涌动也与他无关,只有陪她游玩,才是第一要务。
他待她这样好,若自己不能尽早找到那两味药,如何对得起他。
卫觎后知后觉地退开,看一眼小女孩的纤嫋背影,心中也想:不知庾灵鸿喂她吃的药究竟是什么,就算能用逼问佘信的法子去逼问庾氏,她说出的每个字,他也不信,左右都要等待葛神医回来印证,不如留作靶子,放手让阿奴去做喜欢的事。
只盼葛先生快些回京,只盼那不是损伤根基的东西……
男人的心绪比神色更浅淡,后退时顺手将木弓也提走了。簪缨轻怔,回头踮脚够了一下,摸了个空。
少女霎着眼睫,冷不防又向前够了一下,没看卫觎身形如何动,洒淡侧身,便又摸了个空。
她睁圆眸子看人,“我自己练一练。”
卫觎面上没有逗人的样子,正经摇头,道不行,“头一次拉弓伤臂,明日起来胳膊会疼。你想玩,歇一歇我再带你。”
簪缨憋了半晌,不敢气鼓鼓,憋出一句:“那我永远疼
不了第一回 ,什么时候能自己学会?”
卫觎面色古怪一变,方寸间,呼吸不明所以地紧了一寸。
他忽地避开头,下颔压住领口风毛向一侧倾斜,迈步去取靶上箭。
背对她的声音,柔和如常,“所以说想玩的时候,舅父带你。”
他不常在言语里带出辈分来压人,这时刻意说出口,像在提醒谁,簪缨便知没得商量了。
她余光偷瞄握弓的那几根修长玉指,如斯短小的细弓,在他手里简直像玩具,簪缨却是很珍惜的,在心里怕人听去般小心地哼一声,她总有可以自己偷偷练的时候。
新蕤园里浮云悠闲,一巷之邻的谢府,谢既漾书房中,同样气象悠容,檀香缓静。
这位一语搅动京城不安的高门才女,正忙着翻找些入门的诗谱词章,还有自己儿时的游戏之作,准备下次与簪缨见面时带给她。
使女司墨不解:“娘子一句话,现下外头全乱套了,便不怕宫里问罪下来?”
英眉皎目的谢既漾爽朗一笑,“仪礼岂为我辈人设哉?”
“可是您与那位娘子,不过一面之缘而已。女郎帮她说话,这些日子除了一张谢帖,也没见缨娘子上门来。”
“倾盖如故,一面犹嫌多,不是和你说过吗,我一见那小女娘,纯稚嫣然,锦花素雪,便觉喜欢。”说着,谢既漾卷起诗笺在婢子头上轻敲一记,“她不上门,才是为了我好。就你话多!”
与谢氏一邻相隔的王府,上房内却堪称愁云惨淡。
丞相王逍召集五个儿子到书房,商量那卫觎调空北府军后,又不露面继续动作,又不上朝提要求,就这么不上不下吊人肝胆,该如何应对。
头四位郎君都与父君同忧同想,只有王五郎松散衣襟大带懒卧在凉簟子上,望天冥想。
长兄王瞿之见他这不修边幅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出了个主意,“从前五郎与大司马颇有交情,许是说得上话,不妨让他去劝一劝大司马退兵。”
王璨之没等兄长说完,便冷哂一声,“兄长高见,想出如此良策。敢情小弟一条舌当得百万师,那卫十六又是泥人捏的,肯卖我面子。父亲,兄长,你们谁不知卫十六这些年为了养活北府军,把卫氏整个家底都掏空了,现下那一族宗的人还在南边隐世耕读呢。说他丧心病狂也好,私心利己也罢,这些年可曾让淮泗以南受胡人一蹄之祸?”
老虎露牙才知道心惊胆战,殊不想这头猛虎一向牙锋吻利,只不过从前不向身后竖爪罢了。
不过他这一疯起来就逮谁咬谁的毛病,王璨之撇撇嘴,确实有病。
王瞿之被顶撞一通,脸色难看。王逍却向他摆了摆手,对幼子的话不以为杵,反而笑呵呵地问,“吾儿以为当如何?”
老子问话,王璨之还是那个卧姿没变,大喇喇伸手挠了挠胸口,只有语气超乎寻常地认真,“阿父,王家不入局,一味想隔岸观火,可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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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朝会上,御史中丞顾元礼率先出列,弹劾吏部崔侍郎评考官吏准则不清,贪墨渎职。
这位崔侍郎,正是皇后庶妹小庾氏的小叔子,也就是那公孙氏的丈夫。
崔侍郎一愣之下连忙反驳,可顾元礼花了一天一夜的功夫调阅卷宗,方拿住他把柄,岂容他抵赖。
正驳得崔侍郎哑口无言,又有同僚站出,指出此前两家内半眷发生口角,顾御史这是公报私仇。
不等顾元礼开口,向来性情圆融的张御史硬着头皮站出来,又将这声援之人做过那点不干净的手脚给抖搂了出来。
没法子,家里老娘还等着吃甲鱼炖老鸭呢,孝者为先,他总不能看着老娘绝粒饿倒。再说他为陛下揭露不称职的官吏,岂不算忠孝两全?
这一日,朝会上的争论无一事提及庾皇后,然而每个与庾氏或多或少沾边的臣工,只要敢开口,便总有一二件德行不修的事被翻出来。
众卿心中这才明白,有人见不得庾皇后翻身,谁敢替她说话,谁便要沾上点儿污泥。
龙座上的天子,不偏不倚,犹然一言不发。
直到太子党的老臣看不下去这闹剧,站出来哆嗦指着御史台那边:“你们这是结党谋私!”
王丞相悠悠截口,“林公此言差矣,桩桩都有证有据,哪怕送到有司也挑不出错来,哪里是结党了?”
皇帝瞿然侧目。
百官心中轻震,王氏入局了。
下了朝,皇帝回到太极后殿,一把摘下晃得他头晕的冕旈,只道了一句,“围城打援,谁教她的?!”
语气似笑似怒,又带有一种深深的疲惫与无奈。
他怕宗室出面打压传言会适得其反,本想装聋作哑让此事随风过境,皇后那儿受点非议便就算了。
却没想到愈演愈烈,王氏……也敢公然与他的心意逆着来。
王氏!谢氏!卫觎!这些都是脑后生反骨的,可阿缨……她是最通情理的孩子,她不该同他们一道来为难朕啊。
“叫太子过来。”
李豫黯然半晌,最终如此吩咐立侍一旁的原璁。
李景焕听闻谕旨时,正在内殿遣散了下人,自行给臂上换缠一条新的纱布。
系好后,他面无表情拂下袖管,熟练地点燃一片沉香,驱散屋内的血腥气。
去前殿之前他特意绕到显阳宫,立在母后寝殿的珠帘外头,没多走一步,淡问:“母后今日愿意承认了吗?”
这几日来,他每日只与庾氏说一句话,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庾氏也不知是为卫觎留下的阴影吓的,还是被这亲儿子气的,短短几日,瘦骨支离,气色越发不好,连心酸都有气无力:“你……是不是不定母后的罪便不肯罢休?”
李景焕听见她的控诉,转身便走。
他每日躲在显阳宫里的好母后还不知道,如今要给她定罪的,并不是他。
臂上隐隐作痛,疼痛带走了年轻蟒服男子一身热气,李景焕寒冷的心里突然便产生一种厌恶,对母后,也对体内流有她一半血脉的自己。
他日日夜不成寐,夜夜回想着从前阿缨说过的一句话,两小无猜时,他曾问她,心目中视他何如?她答,如雪中暖炭,饥时糕饼。
当时他没懂。
何以小时候他晚间去找她,她常对他顺手带来的糕点情有独钟?
何以每一次打雷,她总爱“发脾气”吹熄蜡烛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这么明显的事……何以母后颠倒一说,他便全部都信了。
他没来之时。
那个女孩该有多害怕。
李景焕心里拧着劲儿地疼,四肢百骸如灌铅,撑着来到太极西殿,见了父皇,他冰冷的目光一刹锐利,生怕多看父皇一眼,那句“您是否早也知道”便会质问出口。
李景焕咬着牙低头,佯作无事地跪下,“父皇找我。”
头顶是一道低哑又无奈的声音,“北府军甲围城不动,建康城中物议沸腾,如今的关结所在,还是阿缨愿不愿站出来为宫里说句话,西郊蚕宫还是公主册封,必得送出去一样了。”
之前簪缨在乐游苑上口出狂言,索要蚕宫时,李豫还只当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
他做梦也没想到,事情竟真的发展到这个地步。
李景焕闭了下眼,对于父皇的妥协,他竟不觉得意外。
这一闭目,眼前又闪过两年后父皇躺进棺中的面孔。
父皇身子一身康健,突然暴毙的原因,据
他反复思索,应是长期进服五斗米教张道长上贡的丹药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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