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自然当真。”簪缨道,“只不过筑宫之费毕竟靡巨,在商言商,我想腆颜与宫里讨半样东西。”
原璁现下一听她讨东西便头疼,还半样,更诡异,小心地问:“何物?”
跽在锦席之上,清丽高华的女子微微动了下细腰,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不跟他兜圈子,“乐游苑是皇家园林,我要一半地契——放心,之后皇家该怎么举办御宴还怎么办,名义上与从前一般无异。”
就如同那蚕宫虽则给了她,圣旨上写的却是赐她西郊几亩耕地桑林,总归是粉饰天家颜面的意思。
原璁失语半晌,不解:“小娘子图什么?”
簪缨垂眸,不图什么,临苑之山,山名覆舟,她很不喜欢这个名字,想改一改。
不过未成事前,这话没必要与旁人言明。
簪缨伸出细嫩的玉指,点中赐下蚕宫的那轴绢纸,“除了为陛下修建行宫外,唐家还愿意修葺尸黎密寺,保证让皇后娘娘养病养得舒舒服服。公公,可回宫复命了。”
至于成与不成,她这个小小女子哪里能左右呢。
左右是颗弃子,在不费锱铢白得一座行宫的利益前,将人从内宫挪到外庙,很难取舍么?
不过也难说,兴许陛下与庾氏恩爱情深,矢志不渝,会不舍得吧。
簪缨淡淡莞尔。
沈阶淡淡莞尔。
原璁却又打起了寒颤,听眼前这位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把庾娘娘赶出皇宫不肯罢休了。
待他走出蕤园的大门,整个人已有些恍惚。
和太子殿下之前所料的竟是不差,缨娘子到底留了蚕宫,退了公主册封。
此外,还给宫里又出了道天大难题。
如此大逆行径、如此大逆行径……
嘿!原璁不知该如何作表地望天苦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
“干爹,小娘子是不是收了恩赏,开心了?”小内监焉瞳见他发笑,亮着眼睛凑上前。
原璁瞪一眼这个成日念着那点恩情,却脑袋像木鱼的干儿子,在焉瞳头顶敲了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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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宫里复命,中斋,身着雪青地宽大道服常衣的皇帝听过原璁回话,捻紧腕子上的念珠。
有一个瞬息,御前总管清楚地在陛下眼里捕捉到了杀机。
平生头一回,他对那长在膝下十年的孩子,动了杀意。
没有一位帝王能容许自己的威严受到一次接一次的挑衅。
随即,那股气又被李豫一丝不漏地压了下去,陷入沉默。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显阳宫虽因眼下事,微显势衰,还有与御前那边通得上气的耳目。庾皇后好不容易打听出前因后果,跌坐在榻上。
“……陛下未与本宫商量一句,便将蚕宫拱手让人了,那个小蹄子还不满足么!她想逼陛下废我,呵呵,凭她三两句话,也想废我?!”
庾氏一张早已不复往日丰润的凹陷脸颊上,神色狰狞,眼底乌青,喃喃自语:“不该是这样的……”
她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显阳宫的风光旖丽,还近在昨日,一切都该尽在她掌握之中才对。
傅簪缨的及笄礼,也只不过是上个月的事而已,她本该顺利地拿下唐氏财钥,建好行宫,给太子邀尽美名,自己再风光无限地坐稳中宫宝座才对!
甚而连其后几十年的路,庾氏都给自己铺排好了,傅簪缨废物一个,对中馈事一无所知,她可以以太后之尊掌理六宫事,帮她的儿子稳定后宫,再给焕儿选取各家贵女,凭他喜欢,开枝散叶。
可怎么就,一步一步陷进今日的泥潭中了呢?
好像只是打个盹儿的功夫——
婚约取消了……
唐氏财库不翼而飞了……
自己的私库掏空了……
中书令倒了……
傅家败了……
崔家被弹劾了……
一众心腹都死了……
她的贤名彻底没了……
当年那件足以令她名臭千古的密事,也不知还能捂多久……
连焕儿这些日子待她的态度,也变了一样,庾氏也已经有许久不曾见过皇上。
“不该如此,本宫是皇后,是太子的生母!”庾氏挣扎着起身,压着使女的手一股轻烟似的往外飘,“本宫要见陛下,见面三分情,陛下他不会如此狠心……”
才走到殿门口,猛地见一个黑影立在槛外。
一身沉郁的玄服,宛如一道墨描的阴影,正是垂着眼睛的李景焕,不知来了多久。
庾灵鸿看见他,目光像风中的烛火一样摇曳起来,一下子抓住他的手,“焕儿,你知道吗?”
她只当太子还不知傅簪缨的真面目,还在惦记那个贱人,颠三倒四地将方才得到的消息告诉太子。
李景焕由着才缠好的伤口被她扯裂,疼得彻骨,眉心也一动不动,只是漠然看着眼前雍容不再,歇斯底里的妇人,“母后,你今日愿意说了吗?”
庾氏忽尔变成了哑巴。
接着,一道响亮的巴掌掴在李景焕脸上。
四周宫娥跪倒成片。
“你不会说第二句话了是吗?!”
庾灵鸿苍白的嘴唇发抖,看着他的目光如血,一声声冷笑:“蚕宫不是给出去了吗?外头不是都给本宫定罪了吗!还问什么!可我所做这一切,是为什么?李景焕,我哪一样不是为了你!为了让她能长长久久地留在你身边,为了你的东宫地位稳固,你知不知道!”
“有没有儿子不知道的。”
李景焕抹去嘴边血丝,眸子像两口不见底的深井,“儿子忽想起,她五岁那年发了场病,醒后便没了之前的记忆,母后,其中有无你的手笔?”
庾氏面色一下子透白如纸,再次失声。
内宫私用苗蛊之药,是大忌,知晓这件事的人,除了她之外都不在世上了,只消她不说,不会有人知道。
想到这里,庾氏躲避开视线,扳着太子的肩头哭泣:“焕儿,母后身边如今没人了,只剩下你一个……自古没有废后之子继祚的先例,焕儿,傅簪缨她是个祸水,包藏祸心!你醒一醒,断不能让她再胡为下去,你帮帮母后……”
李景焕平静的脸像一块石雕。
他声音虚渺道:“母后可知,她向宫里传回那么多句话,哪一句是文眼?”
庾氏茫然抬头,没有听懂。
李景焕神色不明地一笑,是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三岁孩童都知,而今南朝北朝并立,西域燕凉,各成一国,晋朝所占州郡放眼天下十不足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普天之下非王土!
她在隐晦地提醒皇室,天下除了南朝,还有北朝,铁蹄兵戈到不了的地方,唯有商路四通八达,唯有商人可来往穿梭于两朝。
父皇真是不生气吗,不,他只是怕一旦把唐氏逼进绝路,唐氏会暗渡陈仓,投靠北族。
李景焕自然不相信身为成忠公与唐夫人的女儿,阿缨会看不清大义,做出资敌卖国之事。
但关键不在于她会不会做,而是陛下敢不敢赌。
那个他以为总也长不大的小丫头,不知不觉间,胆子已经大到这种程度。
似鞘藏多年一朝出世的镶珠宝剑,刃锋一开,便绽出令人眩目神迷的光采。
皇宫误她多年。
“乐游苑,她想要,给她也没什么的。”
李景焕不理庾皇后的失神,走下殿阶轻喃:“但别的不成。阿缨,修行宫的事我自想办法,不能依你,都随了你,你就会离我越来越远了。”
第59章
“有些像那位幕僚的风格, 但又不大似他教的话,倒像小娘子自己早已想好了。”
徐寔同大将军走在通往东堂的花径上,“用出资建行宫来交换逐庾氏出宫, 庾氏入寺, 便同废后,主意不算行险,只是不知宫里头是何意思。”
言及此,徐寔拢袖道一声, “小娘子,有些气象初成的样子了。”
簪缨好几日没与檀棣说话,卫觎纵着她独自静了两天。可她与那新来的舅父闹别扭也罢,这几日也未曾来找他,卫觎预备过去看看。
今日他换了身白裘, 长裘偶尔拂过低桠处的野荆花枝,沾上浅浅一道印。男人侧颔瘦淡,话依旧不多。
徐寔知道大将军哪怕开口,也不过是老生常谈的四个字:随她喜欢。
身穿轻薄夏衫的军师余光看见那抹白, 心下叹息。两人穿过垂花门,卫觎忽面无表情住了步子, 停在假山下的石槲丛边。
远远望着那间堂屋子,久未转动视线。
徐寔随之望了一眼, 才发现有人已经先他们一步,进去劝解小娘子了。
东堂厅的菱花门尽日敞着, 簪缨无事便在此间读书看账,也方便人来这里寻她禀事, 渐成习惯。
正翻过一页书, 眼帘下头现出一段青色袍角, 簪缨没抬头,随常笑道:“蹈玉来了,今日外头热不热?”
半晌没人应声,她抬起眼,才发现来人不是沈阶。
“檀郎君……”
不知怎的,猝然见到这名神情温润的郎君,簪缨有些局促,下意识掩书起身,“有事找我吗?”
那双水清无辜的桃花眸抬起瞬间,一下子撞进檀依的心里,过后才见戒备与无措,慢慢淹过了她明眸里的天真不设防。
檀依心想,她口中那人,是令她如此信任的人吗……面上歉笑,目光干净,“想同你说几句话,不知可否方便。”
簪缨忙请他坐,又唤阿芜奉茶。檀依见她有些乱的样子,也不知那日与义父对呛的豪情哪里去了,无声笑了一下,隔着一张案,嗓音仍是缓净的:
“不用忙,我想着,你也许误会了一些事,便想过来与你说一说,希望不曾打搅你。”
“不曾。”簪缨避开视线,胡乱地摆手,“对不住,这几日并非与你们置气,只是、我之前不知舅父有这样的安排,那事是不作数的……你与檀小郎君,理应有自己的路走。这些年耽误了你们的念想,对不住。”
檀依来京之前,原以为久住宫省的女君,该是如何娇矜精致、目无下尘,却竟是这样心软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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