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闲
说到这儿,她低头微微一笑,“至于唐氏,从先母决定以唐氏一己之力多负南朝一成半的商税开始,便无对不起朝廷的地方。我才接触唐氏不久,有许多事还接不过手,也不能服众,我说一句话,想也不怎么管用。
“但陛下今日特召,为家国计,唐家绝不敢推辞——当年刘洹将军带军第三次北伐中原时,先母也曾资粮后援,那么便按当年的份例是多少,唐氏照例出粮多少,陛下以为可行?”
李豫颇为吃惊地听完簪缨这么一大篇话。
他只觉她仿如张仪附体,一时想不透这些都是谁教她的。
然而硬的软的,都被她说尽,他便是不想点头也只得点头。
至少比他早先预想的唐氏与天家置气,一毛不拔,要好上许多。
簪缨目光冷淡,她肯让出这一步,不是为了满足朝廷的欲壑难填,而是为了小舅舅在前线轻松些。
“既然话毕,小女子不敢叨扰陛下,请求告退。”
说完了正事,李豫犹豫一下,像个寻常家翁般放低声音道:“阿缨,你可愿去看一看太子?他……不但被十六伤得肋骨尽断
,太医丞诊治时还发现,太子右臂有许多道新旧刀痕,层层叠叠,触目惊心。审他身边人,却都说不知,御医说看角度,应是他自己割的,问他为何,那孩子抵死也不说。阿缨,太子心事重,想来一直未曾放下你……”
皇帝说得满脸心疼,簪缨听后却豁然抬眉。
李景焕无缘无故割臂留伤?
她目光闪闪,下意识将手指搭在右臂上。
第70章
簪缨闻听此言, 瞬间想起前世自己受过的割臂之痛。
她可从未听说过李景焕有这种自残的嗜好,他常爱端着一国储君的架子,保养自身还来不及, 岂会做这种伤身损己、又容易授人话柄的事。
无缘无故的,李景焕何以如此?
——假若是有缘有故呢?
一直以来,簪缨以为只有自己是重生的, 此刻突然窜上心头的另一种猜测, 让她后背陡然发寒。
如果李景焕也是重生之人呢,他记得她上一世的遭遇,所以决定用自残的方式来赔偿她?
可也不对,他怎么会有这个良心。
她生不如死地活着时,李景焕尚且不闻不问,纵使重活一回,也不过是江山易改, 本性难移。
再者, 她上一世夭殇恶死,死前怨恨不甘,游魂郁结,不知是否因为如此,才有了重生的奇遇。簪缨上辈子没能看到李景焕的下场,除非他被叛军攻入宫城后,也横死于非命……
不过眼下只有风闻,仅凭他割臂一事去推敲, 多少想当然耳了。
短短须臾, 许多猜测在簪缨脑中过了一遍, 面上不动声色地退出中斋。
走出殿门时, 簪缨忽然回头, 目光轻哀:“父皇,小时候我很害怕,您那时为何没来保护阿缨?”
李豫被这声父皇唤得猝不及防,然后他便看见簪缨眼里直直滚下一颗泪珠。
从未见过簪缨哭泣的皇帝刹那失语。
李豫忽然想起了,离世前半年都不肯与他说一个字的阿卫,临终前请他过去,提着最后一口气将这孩子的手交到他手里,恳求他善待阿缨。
他当时流着泪,答应得好好的。
结果却食言了。
他不是不疼惜阿卫放不下的这个孩子,只不过他既是君父,又是君王,他可以给阿缨尊如公主的身份,却忌惮唐氏底蕴厚重不好掌控,与其用心教养出第二个唐夫人,不如让阿缨做一个单纯无忧的小女娘。
是以,李豫虽知道庾灵鸿的那点私心,除了暗中敲打过几句不要太过,便也听之任之。
然自簪缨退婚以来,宗室蒙受的损失与非议前所未有,李豫不止一次地想:他是不是错了……
若从一开始,他便真心实意对待这孩子,阿缨眼下是否已与太子订了婚?她当初不离宫,便不会与十六产生牵扯,那么十六在她及笄当日,也许根本便不会留在京城,也就没有后面的这些事。
后悔和愧疚交织成一张密网,缠在这位老态显现的晋帝心头,他茫然地抬头想留住簪缨,却发现那少女早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皇帝独自在燕寝中黯然良久,召来御前秉笔太监何师无,哑声下谕:
“去,告诉户部,发往前线的粮草不可缺斤少两,教朕知道谁敢从中弄鬼,定惩不饶。”
这是他欠阿卫的,也是他欠阿缨的。
何师无颔首应诺,同时捧出一只四方檀盒奉上,只见盒内的黄绸底子正中放着一颗呈现丹褐色光华的丹药。
“陛下,您该服丹了。”
李豫疲惫一叹,伸手取丹放入口中。
何公公却行退下,低头时,目中有碎芒一闪而过。
却说簪缨离了中斋后,便面无表情地抹掉了那滴不值钱的眼泪。
她不奢望凭区区一滴泪,就能让虚伪到骨头里的皇帝如何痛彻心扉。能给他添堵就是好的,万一还能激起皇帝所剩不多的一点良心,布下一颗种子在他心里,那便是意外之喜。
从前她有多少次想哭而哭不出,如今那位葛神医治好了她的沉疴,她可跑可玩可哭可笑,总不能白遭一回罪,要物尽其用才好。
此时簪缨心里最在意的一事,还是李景焕自残的
动机。
换一种思路想,假设李景焕当真和她一样重生了,除了小刀剌自己,那么他眼下最迫切要做的事是什么?
皇帝将在两年后山陵崩。
簪缨桃花眼眸轻凝,忽然停下脚步。
在她身旁恭送她离开的小内监焉瞳连忙停步,霎眼轻唤:“小娘子?”
傅娘子在宫里住了这么多年,焉瞳还是习惯这样称呼她。
簪缨却未理会,或者说她根本未留意这个小内监,眉眼清冷地注视前方。
东宫内侍总管李荐,听闻缨娘子入宫来,已经在御道上等候她良久了。
一见到簪缨,李荐扑通跪地,涕泗滂沱:“女公子,太子殿下身受重伤,躺在榻上高烧不退,昏沉之间,心心念念唤的都是女公子!奴才恳求女公子去瞧一瞧殿下,哪怕只一眼,对殿下便是天大的安慰……奴才给菩萨心肠的女公子磕头了!”
簪缨冷眼看着李荐磕得头破血流,慵然抬手在额边挡了挡日光。
她无可无不可道:“我而今一介商籍,踏足东宫内殿,恐不合规矩啊。”
李荐多年为奴修炼得人精一样,一听这话有松口的迹象,头上的血都不及擦,转哭为喜道:“合!合!只要女公子愿意去,无论陛下还是殿下,都一定万分喜悦。”
簪缨默然一许,勉为其难地随着李荐向东宫走,漫不经意道:“方从陛下那儿出来,听陛下说,前些日子被太子当面顶撞,生了大气,可一听说太子伤了,陛下还是一样的关怀。”
李荐这会儿满脑子都是太子殿下见到小娘子后该是何等喜悦,顺声附和:“女公子说得是,父子间哪有隔夜仇呢。”
本是诈他的簪缨目色一动,语气越发事不关己,“太子为何事顶撞?”
她方才想到,皇帝将在两年后去世,太医院明面给出的死因是风寒入体,卒中而崩,但据前世她在萝芷殿从春堇口中听闻的,有一种隐密的风传,李豫是服食五斗米道进奉的丹药过多而亡。
李景焕若是重生之人,便一定会劝阻李豫继续服药。
依李豫对道家长生灵丹深信不疑的性子,不发火才是怪事。
李荐不敢妄议天家,含糊道:“主子的事,奴才岂敢多言……”
眼看东宫已近在眼前,簪缨似笑非笑地停下步子,“倒是我不知好歹多嘴了,我原是不配问的,这便出宫去。”
“女公子莫走!”
李荐急了,上赶着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因着那张天师进贡的药丹,殿下劝陛下莫再服食,陛下便恼火了。”
簪缨听到这个答案,心头重重一跳,便有五六分确准了。
她忽然生出一种啼笑皆非的恍惚。
究竟是什么样的孽缘,须得他二人纠缠两世不休?不过随即,簪缨又如释重负——
他是前世之人,那就更不冤了。
气色焕然一新的少女唇角似讥含诮,扬长而去。
“女公子!”李荐见前一刻还答应好好的簪缨说走就走,满脸失措,追出两步,却没能将人留住。
小太监焉瞳则痴痴望着白衣女子离开的背影,好半晌,意识到自己僭越,猛地收回视线,心中怅惘:小娘子果真不记得我了。
可他还想要报恩啊……
簪缨绕过东宫离宫之前,顺脚去了趟显阳宫。
这条路她自小走过无数遍,已是轻车熟路。从前她走在这条路上,一步一行都有人看管约束,今日孤身在后宫逛荡,过往的宫娥内监见了她,除躬身施礼外,不敢多言一字多看一眼,生怕惹怒了这位与从前脾性大大不同的女娘,受了发落。
毕竟谁人不知,缨娘子如今摇身一变,非但成了文武双谥成忠公的功臣独女,更是大司
马极力庇护的人,更是陛下的座上宾,更将皇后娘娘一路逼到软禁宫中不得出。
从前这起子奴才私底下说,求谁都不如求缨娘子,而今却变成惹谁都不能惹缨娘子。
“凭何不许本宫去看望太子,本宫还没被废,还是当朝国母!让开,本宫要求见陛下!”
显阳宫门口,一道嘶厉的喊声在高耸的朱门宫墙间回荡,正是脱钗素裙的庾灵鸿。
她已被禁足一个月,前日从故意晃荡到显阳宫的平嫔口中听说,焕儿被卫觎重伤,肋骨尽断,惊得当场昏厥,醒来后便心急如焚地要去看望。
谁知宫门守卫奉了圣谕,不肯通融。
昔日纵横后宫翻覆云雨的皇后娘娘,一朝失势,竟连宫门都出不去,庾灵鸿不禁悲从中来。
更让庾灵鸿绝望的是,她一抬眼,便看见一个清媚雅致的少女立在宫门外,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傅——”庾灵鸿如同白日见鬼地后退一步,“你、你怎会在这里!”
“听说李景焕要死了,我便来瞧瞧。”
庾灵鸿被如此一刺激,直接血气逆涌,喉头涌出一股腥甜,颤抖着指尖点着她的脸:“你这妖女贱婢、你这个……”
簪缨分外平静地注视她。
褪去了铅华脂粉,不再穿锦戴金的庾灵鸿,原来也并不像她记忆里那样精干可怕。
簪缨轻描淡写道:“过几日我在西郊蚕宫办避暑宴,请了许多京城贵眷过去热闹,可惜皇后娘娘不方便,不能赏光同乐。”
庾灵鸿没有血色的脸孔抖动起来,“你敢放肆!那里是中宫昭德的庄严之所,是本宫的地方!”
簪缨笑道:“我还准备了斗鸭和耍杂戏的节目,有朋友很喜欢看。”
庾灵鸿一口痰涌上来,不受控制地佝下身子,扳着腥红的门框气息咻咻。
簪缨笑意消弭,目光冰冷地上前一步,在守门侍卫拿不准要不要拦时,少女已靠近庾灵鸿耳边,用从小与这个女人耳濡目染学下的吴侬软语,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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