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临天
太夫人嗓音清朗,条理分明,她的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到周围人的耳中。
离得远的百姓没有听清楚,就去找前后左右的人问,而人群里总有人是能“听清”的,适时地给他们解释和传话。
一切的安排都天衣无缝。
太夫人说道:“先帝勾结南怀,臣妇就是人证!”
“当年先帝与南怀王约定,让南怀佯装犯境,引开岭南王和大军,先帝再派人火烧湛古城,灭了岭南王府,湛古城内数万无辜百姓皆丧生火海,无一幸免!”
四下一片哗然。
亦有人微微叹息,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
但多人却是惊诧难安,就算先前他们心中隐约有了些猜测,也万万没有想到,先帝居然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
先帝想要削藩,不能说是全错,就算为此冤杀了岭南王全家,那也可以说一句是君王的手段。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可是明里对藩王颇多倚重,实则为了削藩与敌国勾结,亲手将守边将士的性命交于敌国之手,甚至还放火烧死一城无辜百姓。
这是明君所为?
暴君也不过如此吧!
皇帝大怒,他拍向了身边的茶几,猛地站了起来,脸上青白相交,抬手指着太夫人,喝道:“来人,拿下向氏。”
“皇上!”时安上前一步,挡在了太夫人身前,抱拳道,“求皇上让容夫人把事情的经过详述清楚!天下人需要一个真相!”
如今在这朝堂上的,除了时安外,也有好几个是当年早早就从岭南军和平梁军历练后退下来的。
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也依然没有忘记在军中的日子。
岭南和梁州相继出事,这些年来,他们一直都心有疑惑,终于等到能知道真相的这一天,也跟着纷纷开口请命。
皇帝:“……”
他盯着太夫人。
明明看着都这么虚弱了,为什么她不死!为什么!
“皇上。”楚元辰冷笑着说道,“您为何非不让太夫人把话说完呢,莫不是您在……心虚?!”
楚元辰意味深长:“臣记得,当日,先帝是派了您和郑大人去岭南的。”
“难道你们不是去救援,而是去放火的吗?”
皇帝:“楚元辰!”
二十年前,楚无辰也就刚刚出生,他却说得煞有其事,就像亲身经历一样,偏偏皇帝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这样气急败坏的样子,让不少人都心思浮动。
“王爷。”郑重明拱了拱手,冷声道,“您这话可有凭证?”
“凭证?”楚元辰笑了,笑得肆无忌惮,“皇上不是不愿意让太夫人好好详述经过吗?”
楚元辰这番话,几乎堵住了皇帝的嘴,皇帝若是不让太夫人好好说,那就是承认了是自己放的火。
楚元辰微挑眉梢,他笑着看向了皇帝,又一次问道:“皇上,您说呢?”
在皇帝的眼中,他的笑容是这般的恶劣,仿佛正一步一步地要把他推进深渊。
皇帝死死地攥住拳头,一股难言的寒意,从心底深处涌了出起,通体发寒。
铲除藩王,是为了江山社稷,可是,焚城不是!
若是让人知道,是他亲手焚了湛古城……以后史书上,会如何来写自己!
是会着墨他的功绩,还是会详述他的残暴?!
这些愚民永远都不会去想,若非先帝果决,又如何能保住大荣万里江山,国泰民安?!
他们不会理解先帝的苦心,只会纠结于这一点得失!遭人愚弄。
太夫人才不会等皇帝考虑清楚,她立刻开口了,说道:“先帝勾结南怀,臣妇就是原告,臣妇就是证人!”
皇帝肩头一震。
时安向她抱拳:“请容夫人为我等解惑!”
太夫人眸光微动。
“二十年前,在岭南,王爷战死后,岭南军亦折损大半,”太夫人冷静地陈述着,“南怀趁机破关而入,连下数城。”
“岭南立刻向朝廷求援,然而并没有等到援军前来,只得再向平梁王请求援军。”
“我们这些夫君战死的寡妇们披挂上阵,死守凌遥关,挡住了南怀军的强袭。”
这些日子以来,太夫人封尘已久的记忆也在慢慢恢复,尤其是这段沾着无数的鲜血和亡魂的记忆,更是刻骨铭心,她不敢忘记。
二十年前的岭南军,有十万人随着岭南王一同葬生在了沼泽里,当时只有区区千人死里逃生。
岭南军籍共有十五万,余下的那些人还需要镇守边关各城。
王爷死了,王妃和世子也一同殉难,岭南王府再无幸存者。
岭南军士气大挫,群龙无首。
本来足有以一挡十之勇的岭南军在南怀的袭击下履履溃败,南怀大军一度破关南侵。
太夫人是岭南王妃的亲母,又是容宣将军的发妻,在岭南,在军中,都颇有威望。
她一力召集了那些阵亡将士的妻儿们,披挂上阵。
她率领着岭南的这些妇孺和残兵,连连使计,才挡住了南怀军破关屠城。
朝廷不肯施援,她就派人向平梁王求援,而在平梁军到来之前,他们必须得死守住岭南。
不是为了大荣而守,而是为了百姓们,为了他们自己!
南怀人在岭南军手下履履受挫,他们一旦破关,必会大肆屠城。
岭南有他们的父母妻儿。
就算只剩下妇孺,也要死守。
他们守住了。
他们等到了平梁军,平梁王魏景言亲自率军相助。
带来了救援和粮草。
太夫人并没有被翻腾的心绪所影响,条理分明地说道:“平梁军到援后,和南怀殊死一战,平梁王魏景言杀进南怀都城,斩杀南怀王,灭了南怀。”
“可是,平梁军却也因此战大损,十不存五。”
“平梁军为了大荣百姓厮杀之时,朝廷的援军在哪儿?”
一些老臣们都还记得,当岭南王府的噩耗传来时,先帝悲痛欲绝,在病榻上,下令灭南怀为岭南王报仇。
后来,南怀确实灭了,只不过,灭了南怀的是平梁军,而不是理应更早到达岭南的禁军。
那个时候,他们只在意的是,南怀灭了,举国同庆,谁也没有去深究,灭了南怀的是平梁军,还是大荣禁军,反正都是大荣人不是吗?
直到如今,尘封的记忆,又慢慢地想了起来。
太夫人故意停顿了一会儿,冷笑道:“直到打完了,援军才来。”
“其后,先帝又趁着平梁王兵力大损之际,诬陷平梁王谋反,逼杀平梁王府。先帝又再收回了梁州的藩地。这环环相扣之局,先帝真是好算计。”
皇帝阴着一张脸。
时安仿佛受了极大的震撼,二十年前,他已经回了京城,进了五军营任校尉。
当时他还没有在朝中立足,只知道,先帝派禁军支援岭南,这才剿灭了南怀,还南境长达二十年的和平。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是那个“举兵谋反”的魏景言护住了南境?是这些将士的遗孀们拼死抵抗住了南怀?
禁军做了什么?
他问道:“禁军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环绕在了不少人心尖,他们都不由地侧耳去听。
“禁军?”太夫人发出一声笑,这笑声带着无尽的嘲讽,“禁军烧了湛古城,伏击了岭南王,又顺便收回了藩地。”
太夫人一口气把话说完,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轻晃了一下,摇摇欲坠。
她已经是一个古稀老人,又刚刚才受了一顿廷杖,坚持到现在,只为了给岭南王和平梁王申冤,所有人都目睹着这一切,他们的情绪全被调动了起来。
人群中,不知是谁又喊起了那一句“英灵不灭”!
百姓们彻底沸腾了。
皇帝身体发寒,就像是被人推入到了万丈深渊,爬都爬不起来。
他从来没有预想到这样的情形,每一次当他以为不会再有更糟的局面出现时,现实就会狠狠地在他的脸上抽上一巴掌。
皇帝咽了咽口水,艰难地吐出声音:“向氏,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皇上,我有证据。”
太夫人说道:“我有先帝和南怀王的书信为证,不止一封。”
太夫人笑了,她嘴角的鲜血还没有擦净,苍老的面上,那抹鲜血显得更加刺眼。
“南怀王心知先帝此人卸磨杀驴,他防着先帝一手呢。”
太夫人露出畅快的笑容,凤眼直勾勾地盯着皇帝:“这桩事如此隐秘,先帝不敢假借他人之心,唯有他的心腹,他的爱子……”
说到“爱子”的时候,太夫人又笑了,她明明这般虚弱,看着连站都站不稳,偏偏她的笑容落在皇帝的眼中,就仿若一只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向着他张开了利爪,掐住了他的喉咙。
太夫人反问道:“皇上,您说呢。”
盛兮颜在心中连连叫好,太夫人实在太厉害了。
这二十年来,太夫人要藏下一封书信并不容易,不可能再藏更多,可是皇帝并不知道,皇帝肯定以为太夫人的手上还有别的书信,甚至还有他自己的把柄。
皇帝素来爱面子,一心想要成为千古一帝。
这历史上,从来没有屠杀本国百姓,又伏击虐杀本国将士的“千古一帝”。
若只是想为暴君倒也罢了,皇帝身为一国之君,除了御史弹劾几句,谁又能耐他何,就算百姓议论也可以直接打杀了事,可是,皇帝想当的是明君!
明君的身上岂能留下“虐杀”之名!
皇帝怕了……
皇帝脸色发白,他握紧拳头抵住胸口,心脏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股从未有过的窒息感充斥在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