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岁盏
她还以为他会一直装到底,没想到才几天就暴露了真面目。这是不是也证明,刚才她说的话,的确踩在了他的痛点上?
那股仿佛从骨子里钻出来的痒太折磨人,安玖眼圈一下子红了,泪珠控制不住一颗颗滚落,沿着眼角滑到鬓边,枕头都被打湿了一小片。
裴寂就坐在一旁,面带微笑看着她。
大小姐受不住这委屈,抬手就想自己把银针都拔下来,却被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摁住。
“别乱碰,这些针若拔得不对,你命就没了。”裴寂语调温柔,仿佛大人在柔声告诫小孩不要碰危险的东西。
少女哭得鼻头红红,睁着一双泪眼望着他,又惧又怕道:“我知道错了,你放过我,我以后再也不骂你瘸子了。”
两人四目相对,男人黑眸看似氤氲笑意,眼底却一片平静无波。
他静静看她良久,见少女眼底惧色愈浓,再继续下去恐怕会吓跑了她,这才缓缓伸手,一根一根将少女身上的银针拔除。
拔针的过程中,他还一边慢条斯理回答少女的问题:“我的医术自然是承袭我父亲的,我父亲乃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药王,医术出神入化,相传能活死人肉白骨。”
少女睁着一双兔子似的红眼睛,抽抽搭搭地问:“活死人肉白骨?真的吗?”
才刚刚吃过教训的少女,转眼间就像是忘却了方才的难受,注意力瞬间转移到裴寂话中来。
忘性如此之大,裴寂都忍不住侧目。
见他沉默,少女连忙催促:“你还没说完呢,快讲呀!”
裴寂默然一瞬,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不怕?”
“怕什么?”少女眨巴着泪眼,一脸茫然,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顿时脸色一变,警惕地看着他说:“我不是答应不叫你瘸子了吗,你以后也不许随便动手欺负我!”
说完又两眼亮晶晶地看着裴寂,好奇地追问:“然后呢,你爹那么厉害,他真的能活死人肉白骨吗?”
裴寂:“……”
不知为何,心底一直盘桓的沉郁莫名减轻了许多。
裴寂原本不打算提自己的父亲,可被少女亮晶晶的泪眼期盼地望着,他竟不知不觉开了口。
“我也不知。我父亲,他在我八岁那年去世了。”
此言一出,少女眼底顿时流露出怜悯的神情,半点也藏不住。
裴寂眼帘微垂,嘴角仍向上勾起习以为常的弧度,淡淡地说:“不过我仍然记得,当年来向我父亲求医问药的人很多,他们跪在药王谷外,为了得到父亲的救治,不惜跪到双腿糜烂。江湖人称父亲为药王,许多原本重病不治的人来到药王谷,经过父亲的救治,基本都能活下来。”
“哇!”少女发出一声惊呼,“那你父亲真的很厉害啊。”
裴寂默了默,突然说:“如今向我求医的人也不少。”
这倒是,之前在九方城,就常有人上林府求见裴寂。这回他们才刚到平澜城,华山派就第一时间找来了,显然裴寂的能耐不比他父亲差多少。
不过,他这样向她解释,真的很像在邀功诶。
安玖意外地望着他,白衣公子像是蓦然意识到自己离题,微微偏开脸,避开少女的视线,继续道:“至于我的医术……父亲并未教我什么东西,他离开得太早了,我都是看谷中医书自学。”
银针终于拔完,安玖从床上坐起身,试探着捏了下自己的指尖。
痛觉还有,但比之前极度敏感好不少,也就是比常人稍微敏感一点罢了。
“我好了,裴寂,你医术真不错!没人教还能学得这么好,你比你爹强!”
安玖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裴寂目光落在她奇怪的手势上:“这是何意?”
“就是夸你厉害的意思。”
安玖穿好外衣,就准备离开。
她身上衣裳破破烂烂,昨晚还出了一身汗,这会特别想洗澡。
“我走了,这次……算我欠你一次。”少女看一眼白衣公子,别别扭扭丢下这句话,转身便跑出了房门。
毫不留恋,用完就丢。
江湖上其他人为他出手一次争得头破血流,只有安玖,一点也不将他放在眼里。
即便是夸赞,也一副不走心的样子。
裴寂看着大开的房间门,好一阵才上前将其关闭。他原本想让巫盛夜里来给她解毒,可如今看来……就这样给她留个教训也好。
昨夜,裴寂从巫盛口中得知一个消息。
他那传闻中死去多年的父亲裴舟,或许还活在人世。
裴寂没说,裴舟不教他医术并非离开太早,而是他不想教。
从记事时开始,裴寂便明白一件事,他的父亲恨他。
裴舟关心天下人,却恨他这个亲生儿子。只因他的存在害死了母亲,害死了裴舟深爱之人。
他是不被父母期待的祸害。
第28章
◎她这是不是在古代谈网恋啊?◎
药王谷位于蜀郡里一个隐蔽在山林里的谷底, 蜀地常年阴雨,不见阳光,谷中更是湿润寒凉。
冬日里的药王谷冷得出奇, 湿冷犹如跗骨之蛆, 黏着在皮肤上,钻进血肉里,让两条麻木僵直的腿红肿溃烂。
小小的孩童穿着单薄的衣裳,趴在墙根下向外张望,一张干瘦枯黄的小脸上,两只漆黑的大眼睛好奇地望向外面的天地。
这座院子荒僻,墙边种了一棵柳树, 掉光了叶子,剩下光秃秃犹如细绳一样的枝条在寒风中飞舞。
小孩便是在柳树脚下的野草丛里发现了这个墙根处的洞口。
从小孩有记忆以来, 他就住在这方小院里, 照料他的人只有一位老仆,从不与他说话,沉默地像个树桩。
老仆每日三餐送来饭食, 等小孩吃完再拿走空盘。
无人教他说话,小孩长到三岁, 一句话也不会说。他饿了渴了, 便向着老仆啊啊喊几声, 老仆便沉默地给他拿来食物和水。
每个月的同一天, 小孩都会发病。他不懂是为什么, 只知道到了那一天,他就会无比痛苦。
他痛地在地上打滚, 抱着头往墙上撞, 恨不得死去, 那老仆就在一旁看着,见他撞头会把他拉住,不让他真的死掉。
每次痛完第二天,老仆会端来一碗苦苦的水,让他喝完。
喝完了,那痛苦会稍稍好转一些,却并没有太大的改善。到了下个月,痛苦会再次如期而至,犹如甩不脱的梦魇。
三岁的小孩不曾见过世界,他从出生到长大的记忆,全部都被这小小的院子占满。
他以为,这院子就是一切了。他以为,那痛苦是每个人都必经之路。
后来有一天,他听见院子外传来人声。
有人住进了不远处的另一间院子,他们发出奇怪的声响,小孩不知那声音是在说话,他只是被吸引了,然后趁着老仆离去的时候钻进墙洞,想要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老仆从不允许他离开小院,每次出门,都会将院门从外面锁上。
只有这个时候,小孩才能获得自由。
他趴在地上透着洞口,看见三三两两几个人在远处廊下说笑,他们嘴巴里发出的声音很有节律,脸上都是笑容。
小孩看了好久,那是第一次,他见到外面有人,人们原来是这样交流。
小孩很聪明,他每天趁着那一点时间,偷听隔壁院子里的人交谈,一点一点学会了说话。
可他从未跟老仆说起过,因为老仆从不开口。
小孩渐渐得知,隔壁那家人是来求医的,他们家的主人犯了重病,求到药王谷来,一家都住到这里治病。
这里是药王谷,谷主是一位医术十分高明的大夫,他们叫他裴神医。
原来这是个山谷,山谷外面还有更大更辽阔的地方。
小孩不想继续呆在小院里了,他要偷跑出去,他要见见更大的世界!
春天到来了,隔壁那户来治病的人病好了,他们决定离开这里。
趁着老仆不在,小孩悄悄钻进墙洞,用两只小手当做腿,一点一点爬进隔壁家的院子。
小小的孩童藏在角落,钻进那户人家运送行李的马车,想要跟着他们逃离这个囚困他的小院。
那时候,他才不到四岁。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药王谷门口,可是守在那里的人发现了他。
他们把他从马车里揪出来,许多人围上来说:“这里怎么有个孩子?”
小孩第一次见到那样多的人,几十双眼睛,全都看着他。
他吓得啊啊乱叫,他虽然已经能听懂人话,却依旧因为无人教导,不会自己说,只好一边啊啊乱叫,一边趴在地上长牙舞爪地冲着围着自己的人龇牙。
“呦,还是个瘸子!是哪里来的小乞丐吧?”
直到有个人走过来,所有人都为他让开一条路,他们叫他“谷主”。
谷主是个一袭白衣,面色苍白冷淡的男人,他身材修长,面颊清瘦,站在阳光下身影高大地几乎将小孩整个笼罩。
谷主一双黑沉沉的眼眸望着小孩,许久后说:“他是我儿子。”
小孩被带走了,他年纪很小,却比一般孩子聪明地多。
他知道,白衣男人就是他父亲。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没有任何喜悦与激动,因为他野兽般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他的父亲不喜欢他。
白衣男人那双清冷淡然的眼眸落在他身上时,没有半分关怀和温暖,反而透出一抹沉重的复杂与厌恨。
“父亲”带着小孩来到一个更大更豪华的院子,那里有许多人在走动,小孩还看见照顾自己的老仆。老仆跪在“父亲”面前,为自己看管不力磕头赔罪。
父亲坐在椅子上,冷淡地对小孩说:“既然你活下来了,以后就叫裴寂吧。”
寂,静默,孤单之意。
那时他不懂这名称的含义,后来倒是发觉,这名字,竟与他的命运相差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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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忽然有哨声传来,并不吵闹,吹哨的人应该不想惊动他人,声音很轻微。
落在一般人耳中,便如夜间虫鸣。
然而裴寂还是自沉睡中醒来,他在床上静静躺了片刻,听那哨声断断续续,时不时响起,扰得人心头烦乱。终究起身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