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岁盏
在金燕婉的诉说中, 安玖渐渐明白她在为什么事烦恼。
虽然安玖心知, 金燕婉一定隐瞒了有关神功秘籍的信息,但也可以看出,这桩婚事大概确有其事。
金游前段时间外出访友,其实就是去与友人谈起双方儿女的婚事。
金燕婉今年十八,在这个时代已算得上大龄,在金游看来,女儿金燕婉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
女大从嫁, 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金燕婉自幼体弱,又无法习武, 在江湖上条件算不上多好, 可以选择的余地不多。
金游有一好友,家中正巧也有一适龄小儿,他对外说是访友, 其实是去商谈两家婚约。
热气蒸腾中,金燕婉脸上的苍白缓缓消退, 常年弥漫着病气的面孔上浮现缕缕红晕。
她抬起眼, 温柔的杏眸里氤氲着一丝微光。
“安小姐, 我心知父亲是为我好, 女子总是要嫁人的, 可我不愿去……我是否太不孝了?”
金燕婉说话时轻声细语,柔和婉约。
这话与其说是在问安玖, 不如说她是在自言自语。她在扪心自问, 她若真做下那件事, 是不是太不孝了?
父亲待她并非不好,这么多年也算尽心,因她体弱,常年吃药花费不少银钱,父亲从未有过二话。
继母虽不甚热络,但也不曾苛责于她。
他们待她,只是稍微冷淡罢了。
可是每次看着父亲与继母教导大弟弟练剑,看着他们其乐融融,金燕婉一人独守空闺,她内心便总会烧起一团无名之火,灼烧着她五脏六腑,让她痛苦不堪。
金燕婉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为自己的一己私欲,去偷了那本秘籍。
若要她真的放弃,她又不甘心。
凭什么,她的命运要交由别人来控制呢?
她想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而不是作为金蛇剑君的女儿,或是金蛇山庄的大小姐,这个在大部分人看来,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女流之辈。
随着秘籍开启的时日越近,金燕婉便越清晰明了,自己内心燃烧的火焰到底是什么。
那是野心,是女子不该有的东西。
她仿佛是一个异类。
“你父亲对你真的很好吗?”
耳边忽然传来少女懒散的话语声,金燕婉自沉思中醒来,循声望去。
少女披着浴衣趴在池边,姿态悠闲地踢着水,雪色肌肤在池水的映衬下越发欺霜赛雪,晶莹剔透。
她眉眼带笑,神情狡黠,如同诱人堕落的山精:“若他待你好,为何会把你嫁去长白山那边?那里可是有名的严寒之地,你身子弱,真的能适应北方的气候吗?”
有时候对方对自己好不好,一个细节就能看出来。
真正关心自己的人,绝对不会忽略这样大的问题。
见金燕婉语塞,安玖又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金燕婉默然片刻,细声回答:“我知道,你是与林姑娘他们一道来的安小姐。”
安玖摇了摇食指,笑道:“不是哦,我原是京城官宦人家的千金。”
金燕婉惊讶地睁大眼,怪异地看着安玖。
京城离金蛇山庄极远,这安小姐怎会孤身一人来到这里?而且一个官宦千金,为何与林清妍他们同行?
这种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行走在外的事,在金燕婉看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从小金燕婉就不被允许离开山庄,要出去透气也只能在庄子里,或是上山泡一泡温泉,她就像养在笼子里的鸟儿,从未见过外面的天空。
父亲说,因为她身体不好,经受不住舟车劳顿,所以才不许她出门。
金燕婉从来都乖乖听从。
她一直是个乖女儿,从不忤逆父亲的命令,只有这一次,她想为自己争取点什么。
父亲刚得到秘籍时,金燕婉旁侧敲击过,想要看一看秘籍。
父亲没有同意。
金游的原话是,此秘籍以后便是金蛇山庄的传家宝,而金燕婉就要出嫁,若被她带出去,秘籍便会流落在外。
他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
金燕婉内心愈发不平衡起来,明明她是他的女儿,却仅仅因为女儿身,连看一眼秘籍的资格都没有。
甚至如今,还要做出在自
丽嘉
己家里偷盗秘籍的事。
她为何要遭遇这样不平的事呢?
金燕婉不懂,不明白,不甘心。
她似乎并未受到苛待,可又似乎处处被苛待了。
“为什么?因为你是女孩儿啊。”
少女的话语又一次在耳畔响起,犹如一记警钟敲响,“你或许不知道,我也是逃婚出来的。”
金燕婉倏然抬头看去。
安玖眉眼间笑意粲然,不见丝毫纠结与低落,自然而然地说道:“我父亲要把我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因为对方可以帮到我们家,我才不答应呢。凭什么要牺牲我的幸福去换他们的富贵安乐呢?天底下没有这样便宜的事。”
安玖向来是不吃亏的,哪怕面对抬抬手就能要她命的大反派,她也会想尽办法把吃的亏找补回来。
她是个极端自我的人,在他人看来大概很自私。
但大小姐才不管呢,她就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她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自己。
一个人活在世上,若是不爱自己,那还有什么意义?
靠别人爱?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依靠别人这种蠢事,她才不干。
就像她现代那对便宜爹妈,两人当初爱得轰轰烈烈,结果婚后因为三观不合闹得一塌糊涂,成了一对怨偶,既折磨自己又折磨对方还折磨孩子。
互相折腾了好多年,最后父亲在外面玩,养情人生私生子。母亲守在家里终日对她抱怨不休,最后抑郁寡欢早早离世。
从那之后安玖便明白爱这种东西,就如镜花水月一般,哪有那么深刻?
再深刻的感情,也会有消磨的一天。
只有钱才是最真实,最容易给人安全感的存在。
母亲死后,安玖初步展露自己的聪明才智,从而被爷爷接去身边抚养。
至于父亲,好歹他还记得不让私生子跑到她面前来撒野,也算尽到了身为父母的最后一点责任。
金燕婉的问题其实很简单,就是古代背景下最常见的男女地位不对等。
女儿可以宠爱,却不可交付责任。
连现代文明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古代更是严重到了深入骨髓的地步。
没看金燕婉这个当事人都把自己洗脑了吗?
刚生出一点反抗的念头,都觉得自己有罪。
“我不痛快,就要别人也不痛快,才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我爹其实对我也很好,给我吃穿,花钱特别舍得。但如果仅仅因为养育了我十几年,就要我下半辈子陪葬,这桩买卖可不划算。十几年换几十年,不行不行,亏死了亏死了。”
安玖把脑袋摇成拨浪鼓。
大概从小学经商的缘故,安玖很喜欢用数字来衡量一些东西,哪怕是感情。
金燕婉从没听说过这样匪夷所思的话语,还是从一个年轻的少女口中说出的,目瞪口呆望着她。
迎着金燕婉吃惊的目光,安玖不好意思笑了下,道:“说得有点多,吓到你了吗?”
金燕婉沉默半晌,才语气复杂道:“安小姐……出口惊人。”
她略微一停,又轻声道:“可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们本就该听父母的话不是吗?”
其实她内心是想听安小姐反驳的,虽然安玖的话很出格,可在金燕婉听来,颇有种相见恨晚之感。
似乎曾经淤堵的症结突然被打开,那些困扰她多年的疑惑,一朝得到了开解,整个人豁然开朗起来。
面对这个问题,安玖脱口而出道:“若真如你所说,父母的命令要无条件听从。那父母要孩子自杀,是不是也只能自杀?那我们活着是为了什么?为了父母吗?你活着一生连自我都没有吗?”
金燕婉越听,一双黑眸越亮,亮得惊人。
这样反叛的言论,若放出去,必然会被指责妖言惑众、不遵礼法。可在金燕婉看来,却如一束耀眼的光,照进她封闭的心湖。
好像她过去一直住在一片漆黑的屋里,直到这一日,安玖打开一扇窗,让她窥见了外面明亮的天光。
从此,天清目明。
“安小姐,谢谢你。今日得你金口良言解惑,往后你便是我的挚友。”
少女苍白消瘦的面颊上浮现一丝真心实意的微笑,眼角眉梢萦绕的消沉也一扫而空,眼神变得坚毅自信起来。
她想要自我,金燕婉确定了,原来她一直苦苦追寻的,便是自我的意志。
安玖挑了挑眉,轻轻瞥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我可没说什么,今后你要做什么,可不许报我的名字。”
不论她今天说不说这些,金燕婉都会偷秘籍,这是不会改变的。她只不过不想看这个少女终日活在煎熬中,苦苦挣扎不得而出。
书中金蛇山庄被毁,金燕婉将一切罪责背负到自己身上,认为是她偷秘籍才引来祸事。自此一蹶不振,郁郁而终。
可实际上,不管她偷不偷秘籍,千杀阁与魔教都会盯上金蛇山庄。从金游发现秘籍开始,金蛇山庄的结局便已注定了。
相比起来,安玖更希望她去偷,有了秘籍,练了神功,她还有变强报仇的机会。
总好过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香消玉殒,死的无人问津。
金燕婉道:“自然,今日之言,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安玖笑了笑,又意味深长道:“你觉得,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身怀至宝走在街上,会迎来什么结局?”
金燕婉微微一怔,原本红润的脸色转为苍白。
“安小姐此言何意……”
安玖高深莫测地晃晃白嫩的指尖,笑道:“会被窃贼盯上哦,所以宝物一定要好好藏好,千万别叫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