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王任性
一年后,草湖村鬼宅。
陈爷爷是鬼宅的管家,也是当年在念慈庵与傻丫演戏的老人。他本是梅姨的远方表叔,当年家乡逢难,是梅姨无视亲疏出手相助,救了他一命。
三年前,睿王府派人找到梅姨打听情况,陈爷爷得知梅姨要回赵家,见她神情恍惚、面露悲色,怕她行危险之事,放心不下坚持跟了过去。梅姨不想陈爷爷受自己牵连,便将人安排在了念慈庵,这才有了后来傻丫和老人的温馨画面。
陈爷爷深知梅姨性格,对她自尽一事并不意外。相处的那几年,梅姨总是会提起救她性命的赵东家,在梅姨心里,背叛赵舍,令她良心难安。
赵家倒后,睿王府的人找到了陈爷爷,他们给了陈爷爷一笔钱,想让他归乡安享晚年,陈爷爷拒绝了。陈爷爷得知赵舍没死,只是还名薛小安,被软禁了起来,便主动提出去照看他。
睿王府的人只当陈爷爷因为梅姨与赵舍有仇,没多怀疑、便将监视薛小安的任务交给了他。
此前薛小安便给王家盖了极尽奢华的大宅子,但由于怕王采儿认不得家,便没让人动旧宅,只是用高高的围墙将其圈起,纳入宅子,成为前院的一部分。
薛小安到达草湖村后,便被人安置在了那里。虽然住得一般,但冯宇瑄有安排仆人留在宅子里照料,加上陈爷爷照看,薛小安在草湖村的软禁生活过得并不艰难。
只是他身陷草湖村,熟悉的环境令他的痴病更加严重,这是陈爷爷也无法改变的。
就比如这日,天刚破晓,迎着鸡鸣声,薛小安拿着从柴房偷来的砍刀,言之凿凿、非说有人定了柴火,他得上山砍柴。
陈爷爷岁数大了不敢阻拦,连忙叫来后院的仆人一起帮忙。
仆人们可没有陈爷爷那么好心,见阻拦不成,便对薛小安动起了拳脚。薛小安极力反抗,只是毒药侵入他的五脏六腑,咳疾缠身,孱弱的身体根本无力抵挡。
待到陈爷爷终于劝退众人,上前搀扶薛小安的时候,只听抱头挨打的薛小安嘴里呢喃着‘爹,我不娶她’、‘县令害死了我爹’之类的胡话。
陈爷爷对薛小安心情复杂,虽然赵东家对梅姨有恩,但梅姨却是因薛小安而死,陈爷爷很难对他不生怨意。
眼神发直、仓惶不安的薛小安,令陈爷爷动了恻隐之心。可他终究没有安抚薛小安,只是命人将薛小安送回屋去。
……
这样的情况,宅子里几乎每日都会发生。
也是如此,不知情的村民们见宅子里的人行踪神秘,加上时不时传来诡异喊叫声,便将此指为鬼宅,以此告诫家中孩子远离。
旁人都将薛小安认为鬼宅里的鬼,只有痴傻的薛小安,沉溺过去,以为自己还停留在曾经的日子里。
仆人们围着动手打他,他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多年前的衙门上。沈成材为了让他闭嘴,命衙役殴打他,将他赶回了家。
只有薛小安觉得自己没傻,毕竟他还在心中谋划,应该如何揭穿县令夫妻的险恶用心,让百姓们知道情况,逼县令撤回薛家赔偿布商的判决。
如果当时他喊了,以沈曼曼的生辰贴威胁沈成材,闹得睢宁镇百姓人尽皆知,沈成材绝对得帮薛家。即便沈成材不帮,只要减少了对布商的赔偿,薛家布铺就还有救,他娘就不会被逼死。
当了一回赵舍,令薛小安领悟了很多东西。曾经看似都是绝路的情况,如今在他眼里,只需要换个选择。
他迫切希望自己能回到过去改变这一切,但凡给他一丁点机会,他都不愿意错过。
被关进屋内的薛小安开始焦急得来回走动,他时不时拍打着屋门,嚷嚷几句要见沈成材的话,一直不愿停歇地闹到了傍晚。
夜里陈爷爷怕薛小安喊出什么乱子来,便给他端去了一碗安神药。
或许是今天受了太大刺激,本该喝下药入睡的薛小安,看着黑漆漆的药,突然变脸拽住了陈爷爷。
他表情脆弱,抓着人的双手隐隐发抖,故作坚强地问陈爷爷道:“采儿怎么样了?她还没有病好吗?是我不好,我不该逞强去煮饭……”
薛小安突然扇自己巴掌,失控道:“我怎么连火都不会生!我怎么连火都不会生……”
“薛公子、薛公子!”陈爷爷吓得连忙制止薛小安。
薛小安突然跪在陈爷爷面前,仰头落泪着看他,满是悔意道:“爷爷,是我的错。采儿是因为我才病的,她没有偷跑出来玩,她很乖,还帮我起了火,她是因为我病的……”
薛小安内心深处,终究忘不掉曾经顺势而为的沉默,愧疚深刻入骨,哪怕疯癫痴傻,也牢牢记着。
人生最痛苦的不是没有后悔药,而是每日都在与悔过的机会擦肩而过。毒发入骨的薛小安,总是能回到令他悔恨不已的过去,然后受困于无法改变的事实。
没人明白那晚的薛小安是怎么睡去的,明明上一刻他还在为王采儿的病情担忧不已,下一刻,就记起了王采儿死去的事实。
总是这样,短暂的清醒摧毁了他,一次又一次。
如果可以选,薛小安更愿意自己就这么傻下去,至少那一刻,他的亲人都在,他永远来得及。
杀人诛心,不外如此。
作者有话说:
留爪、留爪。
第228章
薛小安被毒药折磨, 心境越发脆弱,他不愿醒来,甚至宁愿自己就这么疯癫痴傻着。
就比如, 有次薛小安看着地上的碎石子,想起了自己和王采儿被孩童丢扔石子的一幕。
他猛然有了一个念头, 就是牵紧王采儿的手, 快点跟她躲回家。
天底下没有掉馅饼的事,赵财必定是在坑骗他。
他还沉浸在正确选择的沾沾自喜中, 猛然发现自己怎么也找不到王采儿, 后知后觉想到王采儿已经死了。他实在无法抛弃美好未来的可能性, 跳动的心还在为能跟王采儿回家而兴奋着。
所以他还在找她,明明都想起来了, 却还在固执地找她。
王采儿是一切的引子,无论他因什么而疯, 最后都会绕回到她身上。对于爹娘和爷爷, 他尚且可以说是无力阻止。但王采儿,是真真切切受他抛弃而死的。
他希望她就藏在某处,哪怕只是一道鬼魂幻影,也祈盼寻找到她。
正如沈曼曼所说,他爱王采儿。
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明明自己已经拥有了所思尽得的能力,却没有留下所爱的勇气。
但凡他多坏一分,就会将王采儿永远拘禁在身边;但凡他稍好半点, 就能有足够自信将王采儿留在身边善待。无论哪一种, 王采儿都不会死。
薛小安的过去留不住, 未来也戛然而止。毒药戳破薛小安理智的伪装, 他还记得、自己将王采儿的名字一点点刻在墓碑上的样子。
他特别想哭, 却流不下一滴泪。对他来说,一切仍旧突然,在他跟前还好好的人,转眼就没了声息。
他那时候就特别理解王采儿的说法,他想她的时候,也特别希望能将她从墓里挖出来,想跟她说说话。
他早该知道王采儿是个痴儿,年幼时他尚且懂得担心她不识男女有别;草湖村时,也知道牵紧她的手,不让歹人有机会伤害她;反而是多年后,他自认成熟机敏,放心让傻子待在千里之外了。
薛小安当时多希望那就是一场梦,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是他的噩梦一直没醒,他独自一人忙完了王采儿的丧事,亲眼见她埋在亲人的身边,紧紧挨在一起。
墓地很挤,未来显然容不下他了。他买下整座山,想给王采儿一个安静的环境,找人看好风水,准备以后自己就在墓地前方的风口处下葬。那里能挡住充满寒意的北风,他重要的亲人们,都将被护在他身后。
即便他们一定不喜他,他也会不要脸地赖在那里,装惨卖乖、使出浑身解数,逼他们原谅他。那时候的薛小安已然变得很偏执,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变好,便做决定要让自己很坏。
就好比,明知无耻恶劣,他也要与王采儿办冥婚,将清清白白的黄花大姑娘定死在他身上。他有私心,找精通冥媒的术士,不仅困住了王采儿的鬼魂,还要困住王采儿往后的每一世。
他既盼着她转世投胎,快乐无虞;又想要将她困留身侧,等待与他相遇。
也许那时候,他就已经疯了。
傻丫的毒只是勾起他内心的渴望,从头到尾,未曾蒙蔽他什么。
他是甘愿疯癫,自允痴傻,没人拦得住他。
薛小安没想过自救,反而自虐般放任自己被毒药侵蚀。也是如此,被软禁在王家的薛小安满身破绽,脆弱得就像一张纸、一缕烟,轻轻一撕、浅浅一吹,他便碎了散了,聚不齐了。
尤为难熬的日子,是在冬日。漫天飞雪的时候,薛小安总要发狂疯上几回。
他甚至曾跑出宅子,不要命地往上山跑,就连武功在身护卫都险些没追上他。那时候他真以为自己能找到王采儿,臆想着自己在王采儿死前赶了回来,觉得自己找得比当时所有仆人都快。
山顶上没有脚印,也没有他心上人的踪影。
薛小安便要到山崖下寻,他总觉得王采儿摔在下面,只要自己及时赶到,就能将她背去治疗,让她活下来。
护卫们没让他继续疯下去,被拖回来的薛小安,情绪大起大落,当晚就病了。
陈爷爷照顾了他一夜,第二天醒来寻他,便见他站在院子里推着一个空秋千,落雪堆满双肩。
在这个农家小院,薛小安最在乎的就是这个秋千。
他总是看着它出神,有次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坐了上去。年久失修的秋千绳突然断裂,薛小安跌倒压断了木板,紧接着就拽着绳子、红眼睛犯起了疯病。
疯了的薛小安经常嚎叫落泪,众人也都习惯了。可那天,不知他是否清醒着,愣是一滴泪都没有落下来。但是他却疯了地砍柴劈木,为了修好一个秋千,将双手划割得满是鲜血。
也是陈爷爷心善,趁他灌药昏睡,挑了深扎他手上的木屑,否则冬日那么一冻,一双手指不定就废了。
再见薛小安去晃那个秋千,陈爷爷不提多紧张。
好在,薛小安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天一亮便醒神赶着去‘砍柴’,忘了先前的事。
……
薛小安就这样疯疯傻傻在鬼宅里待了三年。
而立之年的他,受病痛折磨,鬓角已然有了几缕白丝。他身形佝偻、发髻散乱,时常是一副未修边幅的模样。薛小安的身体在疯狂地消瘦老化,可他的眼睛,多数时候依旧那么明亮。
他沉浸在过去的美梦中,每当这时候,他总会露出一副抓住什么的模样,整双眼睛写满庆幸和期待,催促着岌岌可危的身体,阻止他人生的遗憾。
陈爷爷用心照顾薛小安,三年了也差不多知道薛小安在疯什么。他同情可怜薛小安,也开始思考,活着对薛小安而言,是否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折磨。
难怪那位贵人愿意放过薛小安,陈爷爷开始醒悟,自己的心思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上面人,无非是他们看薛小安痛苦,乐见其成罢了。
安稳度日对薛小安来说就是一种奢望,即便陈爷爷已经尽量满足薛小安不去限制他,却也阻止不了薛小安砍完柴回来找王采儿一起晒,阻止不了薛小安煮好饭寻人一起吃……
薛小安总会疯的,即便没人去戳醒他的美梦,清醒如是、疯癫亦如是。
薛小安的身体就是这么被折磨垮的,哪怕陈爷爷派人调养着,薛小安也撑不了多久。
又是一年冬日,为了让薛小安活下去,陈爷爷在薛小安的饭菜里下了轻量的迷药,保证薛小安能在床上平静修养一段时间。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尽管陈爷爷筹划得再用心,也救不回受刺激的薛小安。
薛小安刚在病床上躺了两日,就被村子里嫁娶的喜乐刺激到了。
……
原本王家住得偏僻,并不会有什么人打扰。但今年村里婶子的孙女出嫁,嫁的正是镇上有名的秀才大户。婶子觉得脸上有光,男方家讲究重视、出手大方,一合计就办得热闹了些。
按照村里习俗,男方接亲时要骑白马绕村一周,婶子家和王家离得不远,吹吹打打,可不就让薛小安听到了。
这两日,薛小安受迷药影响在床上噩梦连连。他是没有再歇斯底里地犯疯病了,可无声的梦境折磨着他,也并未令他好受半分。
或许是毒药深入五脏六腑,薛小安近来发疯,想到的往事越来越近。回忆越晚,薛小安就越绝望,即便他清醒的时间变长,他也能感觉到自己死期将近。
听到喜乐的时候,天刚破晓。薛小安正梦到和王采儿在赵家的日子。
他毁了与王采儿的婚约,决心迎娶沈曼曼。赵东家命他趁大雪未至送走王采儿,他本意是想拖延几日,到芳菲院见了王采儿,还心生不舍、特意陪她玩了一天。
夜里她给他递喜糖,得知他要另娶他人,委屈着急地哭了起来。
可他好狠的心,一路走出芳菲院都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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