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这句话也像针,猛地戳到了谁的痛脚。
话音才落,聂七爷尚未说话,州牧却面色凝重地、狠狠地一挥袖。
“胡言乱语!律法何曾是摆设,休要栽赃本官……!”
他的面色,莫名显出了一缕焦急。
这焦急支撑着他,让他想立即推翻那姑娘的定论;他是真急了,甚至猛一下都顾不上和聂七爷的交情。
聂七爷侧头看去,心中忽然微微一动:州牧这是怎么了?
仿佛有一束无形的线轻轻一扯,而那线头握在那看似柔弱的姑娘手里。
云乘月笑了笑:“栽赃?”
州牧肥胖的手臂狠狠挥下,气急败坏道:“你这奸猾的女子——你平白无故,非要说云家的公产是你的私产,谁能相信你?”
“就算文书上写的是你母亲的名字,又如何!”
他张口一顿连珠炮似地逼问,好像生怕说慢了,就要召来什么灾祸。
“朱雀本是何等至宝?你母亲亡故,重宝自然该由宗族掌管,谁会交给你这样一个傻子!”
“你说这是你的,难道你叫它一声,它会自己答应吗!你……”
云乘月说:“会啊。”
州牧一愣,声音戛然而止。
云乘月握住栏杆,居高临下地望着众人。
她脸上有笑。那是一种先于所有人看见结局的笑;从容不迫,带着冷冰冰的鄙夷。
州牧愣愣:“啊……?”
什么?
云乘月平静地说:“我说,我叫它,它就是会答应啊。”
“既然你们不信……”
夜风忽起。她的秀发与裙摆也随风扬起,却并不轻灵,反而隐隐显出一分杀伐之气。
“——我就自己来拿。”
她伸出手。
栖息于她眉心的“生”字书文,瞬间苏醒过来,跃跃欲试地探出头。
柔和的生机,如春日叶芽的萌动,悄然无声地散开。
“《云舟帖》——何在?”
在她的影子投映范围内,无人看见的漆黑迷雾正缓缓弥漫。
黑雾之中,一只冰冷苍白的手伸出,轻轻搭上她的肩。他指尖冰凉得可怕,而那缥缈的声音比他的肌肤更幽凉。
——[云乘月,我只帮你这一次。]
黑沉沉的死气如生机的影子,一并悄然漫去。
而在云府深处,越过重重精致栏杆,在层层防护的宝库深处,有什么东西……忽然动了一动。
像鸟雀听见呼唤,它也忽地抬起了“头”,正“望”向云乘月所在的地方。
“生”字书文跃动在她眉心,春日生机在她每一寸骨血里流传。
它们流淌、绵延,向着四面八方而去;越过人群,越过夜色,越过鳞次栉比的房屋,在初升的星空下不断传递。
云府深处,被重重书文闭锁的宝库之内,某只包裹严密的宝箱内……
有什么东西动了一动。
它开始往上飞,却撞上了层层封锁的箱盖,而没能成功。
但它并不气馁,继续一点点地去撞。
世上最精纯的生机就在不远处,令它本能地极度渴望靠近。
一下、一下、一下……
它的挣扎越来越激烈。
箱子外层,有无数流转的“封”字亮起。它们不断旋转,和箱子里那个想要挣脱束缚的宝物角力。
被封住的宝箱,乃至整个宝库,渐渐地颤抖起来。
而在它成功之前,在云府之外……
人们望着二楼的那姑娘。
他们看不见生机,看不见书文,也看不见漆黑的迷雾和……搭在她肩上的那只亡灵的手。
他们只看见她抬起手、说了一句话。华灯流光里,他们屏息凝神,等待着她的动作。
一息,两息,三息……
时间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
片刻后……
许多人都笑起来。
说什么叫一声会应,根本什么都没发生嘛。
人群里,竟隐隐有种轻松的氛围散逸开去。这种无事发生的平静,仿佛给了很多人一种安心之感;只要什么都没发生,一切就都还在他们可以理解的范围内,在他们眼中的安定秩序之内。
——孤零零的、柔弱的美人,绝境之际鼓起一腔孤勇、发出不平之声,得到了英雄的怜惜,即将迎来婚嫁的巅峰。
这已然是许多人眼中的好戏高潮。
别的再多,那也未免太过。
人们笑起来,松了一口自己都没发觉的气。
州牧也笑起来,却是自己知道自己松了口气。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也擦了擦层层叠叠的脖子肉上的汗。
“叫一声会应……那摹本又不是个人、动物。小丫头,真喜欢开玩笑。”他居然还差点信了!
而事实上,一个小姑娘能做什么?
州牧的笑声里,带着一缕轻松、一缕不屑。
“来人……”州牧再抬起手,又放下,看向身旁的聂七爷。
聂七爷看他一眼,下了马。
和州牧不同,聂七爷蹙着眉,神情隐有一些凝重。
他看看州牧,又抬头看着那临窗站立的少女,心脏收缩着加快跳跃,这一回,却好似不是因为她的美丽。
多年主事所带来的危机预兆,悄然笼罩在他心头,令他整个人变得阴沉沉的。
“我来。”
他利落地吐出二字,右手已然扬起。随侍的下属立即会意,如游鱼无声而出,倏然往楼上而去。
二楼,夜风在吹。
客人们有许多都打了个寒颤,觉得这个秋夜真是清寒,怕是冬天真要来了。
裹着这一分清寒,他们再看那窗边衣衫单薄的、孤零零无所依靠的少女,不觉心生怜惜,觉得她伶仃的背影落满秋霜,又被夜风吹得格外寂寞冷清。
聂二公子离她最近,看得也最清楚。他看见她仍然坚持着伸出手,那纤薄的手掌里除了一束灯光,什么都没有。
可她仍然倔强地伸着手。
竟然有人有勇气反抗七叔,还是个柔弱的孤女……
二公子心中涌动无数复杂的情感。
“云二小姐,”他鼓起勇气,柔声开口,“别坚持了。你已经做得很好,已经很勇敢,接下来的事……如果你愿意,我会帮你。”
如果她真的不愿意……那,那他也会像个男人,帮她离开这里。
聂二公子这句话,没有能够让云乘月回眸。
但这句话,却结结实实地被聂七爷的属下听见了。
两名青衣人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的皱眉,还有对方眼里自己的皱眉。
二公子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七爷点名要的美人,他难道要和自己的叔叔对抗?
无需言语,他们立即决定要给聂七爷汇报。
“二公子,慎言。”
其中一人冷冷开口,而另一人无声上前,伸手就要去捉云乘月。
“云二小姐,得罪了!”
灯光自外头的星空而来,也自窗外悬挂着的灯笼而来。光芒洒落,将云乘月的影子投在身后。
青衣人上前时,自然而然地一脚踏在了她的影子上。
这青衣人在聂家中也称得上精英修士,自傲于实力,觉得要他去抓一个小姑娘,简直手到擒来。
但这一刻,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极致的阴寒之意,却陡然从他脚下而起,瞬间便传遍了他全身!
仿佛整个血液都被冻僵,连同他的大脑和灵魂。
这一刻,他岂止无法动弹,简直是无法思考!
而那窗边的少女不曾回头,连一丝动摇都无。
她背对青衣人,面朝人群,目光却只凝望着云府深处。
一片嘈杂的议论声里,她平静地开口,将同一句话说了第二遍。
“《云舟帖》——何在?”
声音飘荡。
下方的人群,只再次笑起来。
“云二小姐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