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月瘦瘦子
朱表槏一家住在太原府阳曲县,这里依旧是晋王一系的地盘。朱表槏不足四十岁,脸上长了很多皱纹,瞧着却像是五六岁的人,他牵着四岁的长孙典哥儿,说是给万岁和娘娘送赏玩的冰灯。
今年春节冷得很,北风呼呼地吹着,雕刻好的冰灯一时间不会融化。只有半人高的典哥儿穿着红色的棉衣,小手提着一盏冰灯,被丫鬟领到皇后跟前。至于朱表槏算是宗亲,他被领到万岁那一头说话。
“快快把东西放下,冰块多冻手啊!”
张嫣赶紧让人把孩子领过来,将自己的手炉塞到典哥儿的手里。可怜见的,这一路走过来,孩子双手冻得通红。冰灯被太监挂到高高的屋檐下,晶莹剔透的很是好看。小孩子捧着暖和的小手炉,脸上露出了傻乎乎的笑容。
“娘娘好人,好看。”典哥儿发自内心地说。
张嫣把手里的果盘拿过来,她拿了一颗蜜枣,剥了枣核,让小孩含在嘴里吃。又有丫鬟温了一盏羊乳,这是娘娘惯常爱吃的。张嫣让人多热一盏,给典哥儿喂了半碗。
张嫣摸了摸他的肚子,微微鼓起来的半饱,小孩吃了东西进去,身体能暖和。她又问:“典哥儿要不要如厕?嘘嘘?”
“有点想去。”小孩点着脑袋。
张嫣带着典哥儿上完厕所,小孩乖巧地坐在她的身边,他只觉得娘娘是一个好人。祖父说了,他要听话,不能哭,不能闹。祖父说他比家里其他人有福气,将来是享福的命。
年幼的典哥儿不太明白这句话。
张嫣让人把晋王妃请过来,晋王妃得到晋王的开解,心病去了大半,好歹在皇后面前能说上两句话。只是她内心总是忍不住发怵,她觉得刘皇后和她当年遇到的那个小戏子生得太像了。
皇后指着小孩,对晋王妃说:“这是典哥儿,这个孩子生在太原,是自家亲戚,瞧着是个机灵的。”
“娘娘说得是。”晋王妃看到典哥儿,心知这是陛下给他家安排过继的孩子。
晋王妃没有子女,晋王跟她说过继一事,她本来不太愿意。但是晋王妃一想到自家公公二十五岁那年就走了,万一王爷像公公那样短命,那可真的是……
倒不如现在过继一个孩子,她和王爷看护着孩子长大。
晋王妃冲着小孩招手,语气轻柔地说:“典哥儿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小孩往张嫣的身边靠了靠,竟然不太愿意让晋王妃碰他。他抬起头,小声地说:“我不认识你。”
娘娘还请他吃过东西呢!
祖父叫他听娘娘和陛下的话!
祖父没叫他跟什么王妃说话。
晋王妃心里一阵泄气,这个要过继的孩子太不乖了。等晋王妃离开之后,张嫣摸了摸典哥儿的头,问:“若是我带你去北京上学,典哥儿愿意吗?等你长大之后,再回来太原做事。”
这样一来,下一任晋王会完全效忠于万岁。
“我不认识字。”典哥儿眼巴巴地说,“我没上过学。”
张嫣告诉小孩:“每个人一开始都不认识字,去学堂用心学习之后,便识得字了。”
萧靖把典哥儿喊到身边,他询问晋王和朱表槏双方的意见。晋王表示愿意过继典哥儿为嗣子,朱表槏也表示愿意为陛下分忧。
万岁说:“既然如此,朕命人修改宗卷,日后典哥儿就是晋王府世子。孩子年幼,先在北京求学,等到学成之后再回来太原。”
晋王当即叩谢皇恩,典哥儿的亲祖父朱表槏激动得双脸通红。典哥儿一脸茫然地看向晋王,小声地喊了一句“父亲”。
皇帝连下两道圣旨,一道是晋靖王朱奇源之曾孙朱新?为晋王世子,另一道是晋靖王朱奇源嫡二子朱表槏晋镇国大将军。
典哥儿有了大名,叫做朱新?(“?”字读音同“腼腆”的“腆”)。
为何改了名字?
萧靖让钦天监的人给典哥儿算一个大名,钦天监的官员们说带土旁的名字更旺皇帝,皇帝索性在孩子的典字旁边加了一个土。
过完元宵没几日,万岁带着官兵向河北出发。正德五年十月,河北霸州爆发大规模农民起义,他想要查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防患于未然。
作者有话说:
关于明朝《开太平之曲》的记录,有参考《明史》:“二奏《开太平之曲》,名《风云会》:玉垒瞰江城,风云绕帝营。驾楼船龙虎纵横,飞炮发机驱六甲,降虏将,胜胡兵。谈笑掣长鲸,三军勇气增。一戎衣,宇宙清宁。从此华夷归一统,开帝业,庆升平。”
历史上晋端王朱知烊无子,他一死,王府里乱糟糟的,好多亲戚都想要来争王位。嘉靖皇帝数着与晋王血缘关系最亲近的宗室,数到朱表槏的孙辈。本来嘉靖属意朱新?的弟弟朱新墧过继给晋王,但是礼部建议过继朱新?,后来朱新?成为下一任晋王。
至于朱新?的祖父朱表槏,明朝的新化恭裕王,正德五年初封镇国将军。以男主那么抠门的性子,他不乐意多一个藩王,只封了朱表槏做镇国将军。镇国将军品级为武官正一品。郡王长子称为王长子,继承王位,其余为镇国将军。
第762章 朱厚照做好人(53)
◎明武宗扮作马商◎
三月, 河北
万岁统领的军队停在北直隶地区,他只准备带着一小部分锦衣卫前往霸州。他在过年前狠狠地薅了蒙古人的羊毛, 得到许多牛马。他选中三百匹精壮的蒙古马, 命锦衣卫赶着马匹一同随行,他装作是从北方下来的马商。
他想要钓鱼执法。
张嫣抱着典哥儿,坐在一辆马车里头。既然萧靖说要扮作马商, 她便是商贾夫人。她挽着一个清秀的挑心髻,在在髻心戴了一朵绒花。
典哥儿把小脑袋从车窗上探出去,喊她:“婶婶, 你瞧叔叔会骑马, 真厉害啊。”小孩十分听话,陛下让他喊叔叔,喊娘娘作婶婶。
张嫣瞧着外头骑马的人, 笑道:“等典哥儿再长大两岁, 你学骑马。”
萧靖在马车旁边骑着高头大马,他的坐骑生得漂亮,油光水亮,是人群中能够一眼看到的“宝马”。马车后面有锦衣卫装作随从,众人赶着上百匹马,在路上晃眼得很。
一行人还没到进入霸州城,眼看着天色渐沉, 附近只是郊区的村庄。萧靖下令在村口渐停,让锦衣卫过去问能不能借宿一宿。
他拿出十两银子:“问有没有瓦遮头、能挡风、能烧火的地方,我们自己有粮有腊肉,问村里能不能买些菜蔬和清水。若是能买到一些鸡蛋和活鸡, 再加钱也无妨。”
出门在外, 不能要求太多。
有年轻面善的锦衣卫跑出去, 很快小伙子领着刘家村的里长过来。里长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头发花白,瞧着是乡里德高望重的人物。里长看到有那么多人马,本来不太想要放人进村。
然而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砸钱——
“阿翁,我是从北方过来的马商,恰好路过此地。家里的内子和小孩想吃一口热饭,孩子饿了一整天,请可怜这个!”萧靖从马背上下来,从怀里拿出来一个好玩意儿,“有劳阿翁卖只老母鸡熬汤,这是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雪花银的颜色多漂亮啊!
里长见钱眼开,神色微动,一只鸡哪里值五两白银,是他赚得大了。老头心想,这位马商带着婆娘和孩子,应该不是坏人。
哪里有强人带着女人和小孩过来抢劫的?
再说了,人家的商队赶了那么多匹马,是真正的有钱人。以里长的眼光来看,这些马长得肥壮,很值钱。
明朝的河北农村养马最多,不是因为养马挣钱,而是朝廷定下来的任务。这部分养马的农民不算农民户口,而是被称为“马户”。马户负责军队的马匹供应,若是规定任务内的马儿被养死或者达不到良马的标准,马户要面临罚款。
萧靖牵着马进村之后,打听到这条村子叫做刘家村,村里大多数人都是马户。
里长瞧着万岁的马,这匹马通体没有一根杂毛,眼神灵动,是百里挑一的好品相。老头羡慕地说:“这位老爷的马养得真好,不便宜吧?”
“是不便宜。”萧靖微微颔首,“这是我跟蒙古人买来的,花了足足五十两银子。”其实皇帝的御马,怎么着也得值五百两银,民间普通的成年马价值十两银子。
里长听得“五十两”这个价钱,并不觉得意外,反而很认同地说:“五十两银子很值了,若是好几年之前,这个品相的马在我们集里能卖到七八十两银子!我听外头的人说,皇帝在大同重开马市,所以这两年马匹变得更便宜。”
小老头叹了一口气,马匹变得便宜,对于马户来说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的地方是,朝廷减轻了马户的养马任务,养马不再成为一种沉重的负担(因为明朝的马户未能按时完成养马任务,要被罚款)。马户抽空能给家里耕两亩地,粮食菜蔬等产出变得更多一些。
而坏处在于,马匹的价格下降,马户的收入自然也跟着减少。
里长把人带到自己家里,让老妻腾出来一个空余的房间,转头要去找鸡来杀。张嫣牵着典哥儿,下了马车,里长的妻子瞧着她的模样,不由得赞叹道:“好俊的人儿!”
“婶婶是好看的!”典哥儿人小鬼大地跟着说。
萧靖从车上扛来床褥被单等物,这是今晚休息的窝儿。一群锦衣卫在里长家的后头找到一个空置的马厩,暂时把马儿安排进去。他们自觉分成好几组人,一组负责守护陛下和娘娘的安全,另一组人则负责看好这群马。
马是“马商”的重要个人财产。
一群人拉着三百匹马,马蹄走路发出“踏踏”的响声。他们进村的动静那么大,自然不可能瞒过人的。
刘家村好多人都跑出来看热闹,好多人说里长发了一笔横财,有人亲眼瞧见马商给里长一大块银子。那个村民说马商到里长家里落脚,起码给了这个数——
“他们竟然给了十两银子!”
一个妇人惊讶得合不拢嘴,瞪大眼睛。
“刚才里长满村子地找人买鸡,说是帮那位马商买的。”一个婆子凑了过来,“咱们养马的多,养鸡的少。倒是村尾的地主家里肯定有鸡,还有刘癞头昨日买了两只老母鸡,我都看到了!”
里长小老头没有往地主家里去,而是拍响了刘癞头家的门。他在门外说:“癞头啊,你给三伯开开门,三伯找你有事!”
“三伯,啥事?”刘癞头悄悄打开一道门缝,眼神十分警惕。
“癞头,我想问你买一只鸡。”里长开门见山地说,“我给你三钱银子,你把昨天买的鸡给我两只,成不?”
刘癞头面有苦色:“三伯,我家小六和小七身体不好,要吃鸡汤补身啊!”
“小六和小七的事情,我不说,你把鸡给我一只。”里长的眼里露出精光,他压低声音说,“今日村里来了一位大马商,要是小六和小七前几年身体好的时候,自然是有小六小七领头的做大事。上头查得紧,我这回捞一笔钱,且把他们放了……”
刘癞头苦着脸回屋捉鸡,不多时递了一只母鸡出来,收了三钱银子。里正心满意足地提着母鸡离开,刘癞头在家里藏了三个年轻的男人,稍微年长的那个人出声询问:“爹,三伯公找你有什么事情?”
“没事,他问我买只鸡罢了。”刘癞头看着两个儿子,在族里分别排第六和第七,人称刘六和刘七。
而另外一个白脸的男人和刘癞头没有血缘关系,他叫做齐彦名。
刘六和刘七在半个月之前劫狱,两兄弟扛着身受重伤的齐彦名,趁着天黑躲回来刘家村。刘癞头看到血淋淋的三人,差点吓死:“老天爷,你们这是干什么来着?”
刘七立刻捂着刘癞头的嘴,先进门再说话:“爹,我们三个在家里躲一段日子,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说我们回来了。”
刘六和刘七为了把同伴救出来,两人身上中了数箭,所幸不是被射中要害的部位,互相咬着牙把箭拔出//来。而齐彦名被狱卒捅了几刀,鲜血浸湿了囚衣,差点要断气。
为何他们会做下劫狱/越狱这等大事?
刘家村一带的马户苦于养马久矣,从前他们交不够朝廷要求的份额,常常面临着高额的罚款。而刘六和刘七兄弟自幼精通骑术,长大之后更是悟出来一些拳脚功夫。村里的马户拿不出更多的马匹交给朝廷,刘家兄弟便打起劫道的主意。
他们打劫运送马匹的马商、打劫城里的富人……村里响应的青壮不在少数,他们干下很多大单,领头的刘六刘七渐渐打出了“河北响马”的大名。
哥俩名声最旺的时候,大概跟水浒传里的宋江差不多。
道上的人都说刘六刘七为人侠义,专门劫富济贫!
刘六刘七听着说书人讲的《水浒传》,几乎是把这本小说当作是创业指南。然而小说和现实不一样,宋江一直没有被大宋朝廷逮到,不代表刘家兄弟能够一直法外逍遥。正德四年,官府顺藤摸瓜,先是捉了刘六刘七安置在县城的妻儿,又捉了兄弟二人的重要合伙人齐彦名。
刘六刘七的妻儿被判去教坊司,而齐彦名则被刘六刘七劫狱救出来。至于刘癞头躲在刘家村,大概是官府还没有查到这一条偏远的山村,所以刘癞头逃过牢狱之灾。
刘家村的人绝口不提从前的事情,既是包庇刘六刘七,也是包庇自己。
毕竟好多人家的男人都跟刘六刘七干过“大事”,这两年马户养马的负担轻了,众人没必要冒着杀头的风险去“重操旧业”。
刚才里正过来买鸡的时候,刘六和刘七都听到他和刘癞头的对话。
刘七咬着嘴唇,看向刘七:“哥,我想出去看看。”
“你不要冲动。”刘六把弟弟按住,“你的箭伤还没有好呢。”
在刘家养伤的齐彦名也劝:“是啊,七弟不要出去了,外头风大。”
刘七站起来,他在院子里走几步路,腿脚十分利索,看不出受伤的痕迹。他想起爹为了给他们治伤,把家里的马卖出去两匹,换来二十两银子。
如今家里拿不出来更多的钱,那两匹马又被卖出去,刘癞头在年底的时候该怎么办?刘癞头是马户,他没有完成朝廷分派下来的任务,是要受到处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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