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辰冰
这句话之后?,赵泽仍没有得到他理?想中的答复。
相反,谢知秋抬起头来,违反君臣之礼,直勾勾地看向他。
她全身最为疏冷的就是双眼,此刻,这双眼睛漆黑一片,凝结着朔夜的霜,没有半分温情可?言。
她一言未发,可?其中的情感,却?更胜于有言。
这样的眼神,就连赵泽都无法说服自己,她有接受的可?能性。
赵泽仿佛感受到谢知秋对他的失望,谢知秋没说话,可?赵泽却?觉得自己被看低了,皇帝的威严亦荡然无存。
他贵为天子,想要什么都有人递到他面?前,这还是第?一次,他放下/身段去尝试追求一个女人,甚至许出那般重要的皇后?之位。
但万万没想到,他小心翼翼捧出的真心,就这样被人毫不留情地摔在地上,踩个稀巴烂。
赵泽只?觉得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折辱,胸口想被人扎了一刀,烦闷、委屈以及不甘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等回过神来,他已崩溃地脱口而出——
“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朕,难道朕对你还不够好吗?”
“谢知秋,你觉得自己委屈,那你又知不知道朕有多委屈?为了你的事,朕最近听了多少争议、受了多少非议!他们说朕是昏君、庸帝,威胁朕用你就是遗祸百年、必会名臭千古,但为了你,朕全都设法将他们按了下去!”
“国母是何等重要的位置,朕也不是轻易就能许诺的!你觉得自己是退而求其次,可?朕也在为你委曲求全!”
“你仔细想想,你虽出生于名门谢家,是神机清相谢定安的后?裔,但你父亲不过一介文?玩商人,你亦过了婚龄。”
“更别说你还曾嫁过一次人,就算朕信你是假婚事,但旁人又怎么想呢?而这些,朕都可?以不在乎!”
“让你入后?宫,还要让你为后?,不过只?比让你入朝为官容易一点、多一点先例参考,而且这样做,所?有的压力都会压在朕的身上!”
赵泽将他觉得难受的想法一口气?说了出来,但他看着跪在地上的谢知秋,又不由觉得心疼。
赵泽紧了紧拳头,语气?缓和了一点,说:“谢知秋……朕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说过这样的话,亦从来不曾对一个女人费这样的心思。你为何,连这么一小步都不肯为朕退,一点都不愿为朕考虑呢?”
谢知秋垂着眼睑,内心一片冰凉。
这段日子,她并不是完全没有发现皇上对她的好感。
但她还是怀抱希望,希望事态不要往这个方向发展,希望她对赵泽的客气?与疏远,以及娶她进后?宫会面?临的客观困难,足以打消赵泽的念头。
然而,终究还是迎来了坏局面?。
其实赵泽会有这种?想法,并不难理?解。他说的都是实情,若真从选秀来说,凭谢知秋的出身,根本?没有可?能嫁给皇帝,即便是当宫女,年龄都大了一点。
或许从赵泽的角度来看,这简直是天大的开恩,可?是这并不是谢知秋想要的东西。
做官与入宫,完全是两回事。
前者认可?的是她的能力与才华。
在世人眼中,这是女子不可?能取得之物。
而后?者,或许同样可?以获得极大的权力,甚至比前者更大,但论其本?质,这仍旧是男性的权力,只?不过是妻子可?以从他手上分得一部分,用以狐假虎威。
若是谢知秋想要这样的东西,她大可?以在自己才女名声最显的十?五六岁就守株待兔,从愿意与谢家结亲的人里选一个门第?最高的嫁过去。
最简单的,她可?以直接嫁给秦皓,秦皓当时已经?考中解元,凭他的背景人脉,如何会瞅前程?
但谢知秋没有选这条路。
她选了最险、最没有可?能的道路,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她绝不愿兜兜转转,再回到旧路上去。
“皇上所?言甚是,臣配不上皇上。”
谢知秋重新俯身,叩首于地,慢慢说道。
“皇上如此厚爱,臣感激不尽,亦深知皇上苦心。但臣之所?以不答应皇上,并非不满皇上的付出,而是臣不能为之!”
“不能?”
赵泽愣了一下,他倒没想到谢知秋会这么说。
不过谢知秋说她是客观意义上不能答应,远比谢知秋宁愿冒着惹怒龙颜的风险、也不愿嫁给他这个皇帝好接受许多。
赵泽问:“为何不能?”
谢知秋道:“臣的事情风风雨雨,已经?在外流传多日,就连臣远在千里之外的师父也有所?听闻。臣的事情传到师父耳中后?,师父惊得当即写?了一封疾书,用最快的速度托人带到臣这里——
“信中,师父反复叮嘱,说臣能有此机缘,身为女儿身却?得以有机会辅佐皇上,是天大的福分。但臣万万不可?恃宠生娇,生出不该有的非分念头。
“臣与皇上年龄相近,臣以女子之身辅佐皇上,本?就是一桩易惹非议之事,理?应比寻常男子更守君臣之礼,万不可?以色侍君,走捷径之路。如此,才能向后?世证明,皇上无论是以前还是今后?,力排众议任用臣都没错,确为千古难得的明君!
“群臣反对臣入仕,本?就是因为男女有别,若是皇上让臣入后?宫,又在后?宫中听臣谏言,必会有人说皇上是被美色所?蛊惑、让后?宫干政的庸帝,于皇上的名声不利!
“师父在信中言明,他人远在金陵,却?也能感受到皇上登基以来,整个方国日新月异的变化。师父认为,皇上慧眼识珠、用人不拘一格,这等通透,古今难得,皇上虽尚且年轻,但将来潜力难以估量,未来极有可?能成为与汉文?帝刘恒、唐太宗李世民齐名的明君!
“如此,臣能辅佐圣上,已是三生有幸,臣必须约束自己,决不能让皇上因为臣这个女子功亏一篑、留下污名!
“是以,臣感激皇上为臣考虑的一切,但师命难违,恕难从命。还请皇上谅解。”
赵泽闻言一愣,迟疑道:“你的师父,我没记错的话,是甄奕吗?”
“是。”
谢知秋一边回答,一边从袖中取出书信一封,递给皇上,道:“师父千叮万嘱之言,臣万不敢忘,因此特意将此信不离身带在身上。若是皇上不信,可?以过目。”
甄奕师父在离开梁城前,曾给她留下一封盖了他私人印章的空白信。
谢知秋知道如何模仿甄奕的笔迹,他便让她自己斟酌内容,如果遇见能对她有帮助的人,便可?随意使用此信。
师父的恩情,谢知秋多年来感激不尽。
这封白信,她本?不想轻易使用,但如今已经?到了她能否继续为官的关键时刻,她必须赌上自己身上的所?有筹码。
既然事先已经?觉察到了赵泽对她有异样的想法,谢知秋自不会全无准备,正好也可?以拿这个来当幌子。
方国重尊师重道之礼,若有师父的耳提面?命为借口,肯定比她直接拒绝赵泽,给赵泽的刺激小得多。
而且甄奕在方国是真正的名士,为人谦和友善,为官期间从不与人结仇,人至高位却?又急流勇退,显得不慕名利、德高望重,无论朝内朝外评价都很高。
在方国,其声望甚至不亚于鼎盛时期的齐慕先。
若是借师父之口劝说赵泽,想必比谢知秋本?人的意愿更有效。
赵泽缓缓接过书信,一目十?行?地扫过。
信的结尾有甄奕的印章,字迹也似乎确实是甄奕的字,他看了开头,似乎内容与谢知秋所?言大差不差。
谢知秋深吸一口气?,再度清朗开口道:“皇上,您早有发妻,皇后?娘娘端庄贤淑、门第?高贵,与臣不同。若皇上打算娶臣为妻,那势必要废后?,臣敢问皇上,皇后?娘娘这些年对皇上忠心耿耿,可?有过错?
“皇后?乃太后?娘娘当年亲自为皇上选的结发之人,其中考量,皇上想必比臣更清楚。
“权势之衡,牵一发而动全身,皇上若轻易废后?,只?怕风波未必比让臣为官小!更何况,皇上废弃由太后?娘娘亲自挑选的皇后?,只?怕亦有违孝义,于理?不合,非但会寒太后?娘娘的心,恐也会给百官议论皇上的话柄。
“臣身为皇上的臣子,长久以来受皇上恩泽,臣自感激涕零,如何能让皇上因臣,平白背上如此恶名?!”
谢知秋这话说得狠,直接将孝道的帽子叩在了皇帝头上。
但赵泽是性情中人,若是不将话说死?,难保他不会因为心存侥幸,后?面?又有什么麻烦的举动。
谢知秋早已打定主意,哪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也必定要在今日彻底断绝赵泽任何可?能是对她的想法!
谢知秋定了下神,又铿锵有力道:“师父信中有言,皇上用臣,必当受阻。但如今朝臣争议,不过一时,实际的功过如何,后?人自有评说。
“只?要臣与皇上共塑君臣之典范,共创盛世,后?人自会看清孰是孰非。而当下高举礼制旗帜的愚臣,反倒要成为千古笑柄!”
谢知秋一番慷慨陈词话音刚落,不等赵泽有什么回应,只?听门外传来一个沉着的女声,慢慢地道——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应对之策。想不到就连哀家,都是你的托词之一。”
第一百六十七章
垂拱殿两页殿门被人?缓缓推开, 一中年女子扶着嬷嬷的手,缓缓踏入殿中。
这女子已是昏年,身着深青色红腹锦鸡纹袆衣, 腰系朱锦革带, 头上并未戴冠,只用了几支素木簪, 衣着乍一看并不复杂, 有近暮之人?特有的低调简约, 但细看却有雍容之气。
她耷拉着眼睑,手持佛珠,不似华贵的宫中女子, 倒像是哪个佛堂走出来的老?太君。
然而, 纵然眼前的女子打?扮内敛,凭她衣裳上的花纹以?及一开口的自称,还是极容易判断身份。
——世上能有如?此?做派的, 仅有一人?。
那就是方?和宗之妻、方?安宗与当今圣上两朝皇帝之母,一度垂帘听政、与女子之身把控整个朝纲的顾太后!
谢知秋心头一惊。
顾太后当年与齐慕先两虎相争,最终顾太后失势, 这一局以?还政于子告终。
从此?之后,顾太后长居于慈宁殿,深居简出, 鲜少在朝臣面前露面。
是以?,谢知秋为官数年, 哪怕一度高居参知政事之位, 也从没见过这位威名赫赫的顾太后。
而这一刻, 顾太后竟然亲身出现在了这里!
谢知秋心中登时升起些不好的预感?——
方?朝宫中分外朝与内廷,垂拱殿已是外朝范围, 这里本是后宫女子不可涉足之地。
然而,顾太后毕竟是曾经垂帘听政的女子,显然不在此?约束范围之内。
赵泽在召她进?入垂拱殿后,明明已经屏退众人?,照理?来说,外人?皆是不可擅入的。
可是顾太后,非但在这种情况下走到?了垂拱殿外,她就在门口听着,居然没有一个人?阻拦她,也没一个人?敢通报给皇上!
谢知秋毛骨悚然。
光凭这一点,就可看出太后虽说失了势,但在宫中的余威仍不可小觑。
谢知秋原先说的那些借口,都是想好了说给赵泽一个人?听的,绝没想到?还会多出太后这么一个听众!
赵泽的性情她十分熟悉,左右出不了大错。
可太后就不一定了,她与太后本人?全无?接触不说,就凭太后以?女子之身掌权十五年之久,她的阅历和谋策就远在年纪轻轻的赵泽之上!能蒙赵泽的话,未必蒙得?了她!
想到?太后在门外一开口就点破了她所言之语乃是“托词”,颇有些来者不善之意,谢知秋后背一瞬就被冷汗浸透。
她面上不敢露馅,只立即跪着叩见太后。
赵泽见太后居然在门外,一时也有些慌张,问:“母后,您怎么到?垂拱殿来了?”
“闲来无?事,过来看看。”
太后在垂拱殿中行走,如?若入无?人?之地。
她身旁的嬷嬷一直恭顺地低着头,一句话不敢多说,极力降低着在太后身边的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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