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辰冰
女弟子灵巧地下车, 打开车帐,从?里面扶出?一位年轻女子。
那女子身着深紫汉制官服、配金鱼袋, 神态庄肃,举止端雅,尽管身边并没有?带很多前倨后恭的随从?,但光凭这?气度仪态,一眼就能叫人瞧出?身份不一般。
这?个女子方一下车,不要?说普通人,便是看惯了高官皇戚的宫禁守卫,都感到?周遭气氛为之一变,好似连空气都变得庄重?。
这?一行人是由辛国专门负责接待外使的官员从?城外的驿馆接进?来的,一看就是外邦使者。
紫服女子淡然递上度牒,反而是那守卫愣了愣,才回过神来。
不久,那女子缓步步入深宫之内。
她走到?一半,忽定住步子,回头?看了一眼。
那漆黑沉静的眸子,深得望不见底。
须臾,她复回头?,继续向前走去。
在?她身后,深红色的辛宫门扉沉甸甸地合了上去,隔绝内外两重?世界,再也没有?回头?路。
*
不多时。
紫服女子步上大殿,行礼道:“方国使臣谢知秋,见过辛国皇帝,见过承天圣命皇太后。”
辛国的年轻皇帝看上去十八、九岁,着柘黄袍衫,由于辛国汉化程度极高,哪怕皇帝生于大贺皇室,且是辛族人,单从?服装外表上看,与方国皇帝几乎毫无差别,反而是朝堂上的许多北地官员,看着更有?异域风情?。
不过,谢知秋很清楚,这?朝堂上真正的掌权人,并非这?个眼神清澈好奇的年轻皇帝,而是垂帘坐在?少帝身后、身着紫金百凤袍的尊贵女子——
辛国承天圣命皇太后,李贞儿。
而当谢知秋坦坦荡荡地观察李贞儿的时候,那位珠帘之后真正掌握大权的女性下棋人,同样在?观察她。
说实话?,李贞儿此刻十分惊讶。
她本以为要?深入辛国宫廷谈判,谢知秋至少会多做防范,若她真是义军的重?要?人物,除了朝廷的护卫之外,她再弄一些人来保护自己的安全,应当不是难事。
可是,她非但没有?严加防范,反而逆其道而行之,孤身一人就进?了辛宫,连她带进?城来的所谓的工匠和小孩,都留在?了宫外。
此刻,谢知秋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朝堂上。
李太后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简单的外交使团,甚至一时语塞。
她本欲一上来就给谢知秋一个下马威,但对方如此不按常理出?牌,而且以女子之身独自站在?成群的外邦官员中竟丝毫没有?露怯,怎么?看都像是有?备而来、另有?后招。
李太后是聪慧的女子,她脑筋一转,顿时谨慎,不敢轻举妄动,转而中规中矩地道:“听闻谢大人身为方国重?臣,此番是代表方国君主,与吾国谈判而来。既然如此,方国应有?使者团队,怎么?进?宫来的,只有?谢大人一人?”
谢知秋面无表情?,从?容回答:“方辛两国战事,再打下去于辛国不利,所以对我国来说,停战或者继续打都无所谓。
“方国如今不过是顾念方辛两国邦交多年的情?谊,爱惜两国边疆将士的性命,才有?意照拂辛国,前来寻求于两国而言共赢之策。
“若辛国一意孤行,仍要?继续交战,那方国本不畏之,自然无话?可谈。
“谢某不过是代表方国君主,前来告知辛国此事,并非求和。若是辛国君主否决提议,那谢某这?就打道回府,绝不多费口舌。
“如此简单之事,谢某一人足矣,难道还用?得着方国派两个官员吗?”
谢知秋话?音刚落,辛国朝堂一片哗然!
一个暴脾气的辛族官员看上去当场就要?抢武器冲过来砍她,好不容易才被其他人拦住。
连李皇太后都没想到?这?个年轻姑娘瞧着一本正经、文文弱弱,说起话?来竟如此嚣张欠打,一时都没接上话?,愕了半息,才怒拍凤椅扶手:“大胆!”
李太后怒道:“当初是方国朝廷主动北上,先动了手,辛国不过是防卫而已,而纵然如此,辛国也是胜多数少,甚至一度兵至擎天关,你凭什么?出?此狂言?!”
谢知秋对曰:“方国率先出?兵,却是辛国挑衅在?先。更何况北地十二州四十年前是方国领土,本就是辛国侵占之地,人欲取回自己昔日被他人抢夺之物,难道也算抢劫吗?
“辛军说是兵至擎天关,可擎天关并未失手,反而是辛军,如今可还进?得了十二州中的丽州以南?”
李太后哑然,只是眯起眼,盯着谢知秋看。
谢知秋浑然不惧。
她道:“说起来,前些日子皇太后托辛军送给吾军的礼物,吾等已经收到?了。礼尚往来,吾军恰好也有?一物,愿赠给皇太后一观,不知皇太后可有?兴趣?”
“……”
李贞儿凝神注视着她。
平心而论,她不想就这?样答应,身为辛国太后,到?目前为止,总有?种被这?个方国女官牵着走的感觉,若一直如此,很容易步入对方的陷阱之中。
但谢知秋这?样说,她又很难不好奇。
李贞儿考虑片刻,决定先看看对方在?耍什么?把戏,沉下声,道:“呈上来吧。”
谢知秋闻言,便一挥手。
不久,便有?人从?宫外那辆古怪的马车里,扛上来一物——
此物约莫一人高,重?达十五斤,外覆牛皮,竟是一面表面柔质的盾牌。
谢知秋道:“此物,名为刚柔牌。”
*
入上京之前,谢知秋与萧寻初商议:“我们对辛国最?大的优势,在?于积累深厚。从?他们那种突火.枪的情?况看来,他们才开始认真对待火器不久,但我们已经形成体系。
“而且,辛国对我们实际拥有?多少东西,并不非常了解。
“如果他们认为一把相?似的突火.枪是一种威吓的话?,那我们就用?同样的手段,来威吓他们,并且要?展示出?远比他们预想中更大的、鸿沟般的差距。”
思路一旦清晰起来,就不会再因为一把意想不到?的突火.枪而乱了阵脚。
谢知秋本就有?意向辛国展示军力,所以才会专门带上一群墨家弟子。
尽管实际情?况和最?初预想的略有?不同,但总体思路可以不变,一切准备都用?得上。
谢知秋说:“以往遇上类似的情?况,我通常会耍点小手段,不过这?一次,手段的作用?有?限,我们必须堂堂正正地赢!”
人生无处不是赌局,不到?最?后一刻,总是难以判断结果。
这?一次,她仍然要?赌。
但她赌的是数年来踏踏实实的积累,能胜过对手发现劣势才匆匆忙忙的亡羊补牢;
赌的是朝夕不怠、扎扎实实的前进?,能胜过原地转圈、故步自封;
赌的是她深信不疑是正确的新?路,不会输给因循守旧、连一步变革都要?周折数年的旧王朝!
突火.枪无疑是义军最?成熟、最?标志性的武器。
但是五年蛰伏,日复一日的建设与铺垫,他们教育出?的上百墨者、培养出?来的万千工匠,能做出?来的东西并不只有?区区一个突火.枪!
*
辛国朝殿之外。
谢知秋亲自手持刚柔牌,命人以辛国的五眼突火.枪向她开火。
五十步远,刚柔牌不过被弹丸砸个凹槽。
三十步远,刚柔牌也就勉强打穿。
而站在?盾牌后面的谢知秋,面色不改,毫不意外。
她将刚柔牌放下,令人呈给李太后看,并言:“此物以坚硬挡牌上覆牛皮、丝绵、绵纸等柔物制成,专门用?于防范火器。
“不过,因为其他军中以前少见火器,目前实战少用?,只在?我们自己军中做火.枪类武器试验时作为防护。
“虽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但尚可一观。这?一块就作为礼物赠给辛国,还望太后娘娘不弃。”
“……”
正所谓眼见为实,李贞儿对自己有?先见之明地挽留了会做突火.枪的方国工匠一事,本来是有?些得意的,但亲眼见到?此状,心头?不由一阵一阵地发毛。
尤其是,若拥有?这?样的防范之器,大多数人都会藏着掖着,将制作方法视作机密。
可是眼前之人,竟然毫不犹豫地将盾牌赠给了辛国,还顺嘴就说了做法,可见这?样东西对他们来说,真的不值一提,在?他们自己的地界上,一定有?比这?更好的防具。
李太后纵然面上克制情?绪,内心却已克制不住地冒出?对对方的恐惧。
她再看谢知秋,眼神已如临大敌。
谢知秋张嘴,正要?再说什么?,这?时,却见一个内侍官突然从?殿后冒出?,小心翼翼地到?承天皇太后身边,似乎对皇太后说了什么?。
李太后一滞。
她看上去若有?所思,先是看了看那内侍官身后,又看向谢知秋,眼神似有?掂量。
但过了一会儿,李太后还是点了头?,随后示意内侍官传话?。
内侍官道:“谢大人,为我国制作武器的那位先生十分关注方国此番来使之事,方才也听闻了这?件您携带而来的防具,他很感兴趣。
“先生说,您不但专门带来这?面刚柔牌,还请了工匠随行,想必是有?备而来,除了这?面盾牌,应当还有?别的军备。
“既然如此,先生提议,不如辛方两国趁此机会来切磋一番。他会拿出?他这?些年来的作品,也请方国使者这?边请出?最?为出?色的工匠,各凭本事。
“届时,孰优孰劣,一试便知!”
第二百一十章
“先生, 这就是方国使?臣带来的那面盾牌。”
上京城北,有一处气派的宅院。
这宅院有四?个进院、两座门楼,主屋修了足有一米厚的朱墙, 可保冬暖而夏凉, 而东西两院结构考究,左右打通, 呈对称格局, 端重?整齐, 面积足以供数十人居住,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
宅邸之中,前院修了一座三层高的小楼, 上下堆满种种器械, 初入其中可以闻到木屑与硫磺交杂的气味,与云城那些墨家弟子扎堆之处颇为相似。
而这里,便是内侍官口中那位“为辛国制作?武器的先生”, 在辛国居住的宅第兼工作?之所。
在楼台最高处,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正襟危坐。
他身披贵重?的毛皮大氅,室内取暖用?的香炉炉底铺着白檀木, 点的是名贵且带有香味的凤碳,尽管在朝中并无正经官职,但能瞧得出生活富裕, 亦得到相当的礼待。
此时,男子仔细端详着那面名为“刚柔牌”的盾牌, 语气似有欣赏:“这盾牌……运用?的原理不?难, 却构思巧妙, 十分合理实用?,看上去……像出自萧师弟之手。”
说到这里, 他稍作?停顿,感慨地道:“萧师弟这些年来……想?必未曾懈怠,真不?愧是他。”
正如萧寻初所猜测的那样,辛国这楼中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萧寻初当年在临月山的二师兄——
宋问之。
前来的内侍官,对这位被李太后奉为上宾的“宋先生”颇为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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