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辰冰
国子?监对学生有严格礼仪规范,他们这样在路上又跑又吵,显然不?合规。
而他们口中?的“严先生”,乃是国子?监博士严静姝,当年新科举明经科的第一位状元,也是继情况特殊的谢知秋之后,方国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女状元。
这严博士长得文文秀秀,平时说话也很温和,但罚起人来格外不?留情面,往往让人猝不?及防。
不?少国子?监学生起初误将严静姝当作那?种好说话的先生,在她面前不?太设防,对监规也没那?么?放在心上,结果差点被笑眯眯的严静姝罚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们往往后来才会知道,严静姝在朝堂上也是个极硬派的人物,性格是罕见的刚正不?阿、直言不?讳,论品级,国子?博士是五品上,但她狠起来连二品官都骂。
久而久之,这位严博士就被历代国子?监生私下誉为“国子?监内最大的陷阱”,一贯有“笑面虎”之称。
这种人按理来说在朝堂上讨不?到好,但同平章事谢知秋却?对严静姝颇为器重。
据说谢知秋一直有意将严静姝调到御史台,从事监察之务。
只是此前严静姝官场资历尚浅,需要历练,这才将她放在国子?监,通过?国子?监这些官宦之子?,让她快速熟悉官场的人际关?系。
不?过?,算算年份,这严博士再?过?不?久,应当也要升迁了。
听闻严静姝就在前面,学生们呼啦一下,作鸟兽散。
只有那?矮个女孩不?愿被人拖走,一步三回头,遗憾道:“哎,你们别拦着我,我有问题要去找严博士问……她是很严,但教?得很好啊……我还有笑话想讲给她听,试试算不?算违反纪律……大不?了罚扫学堂嘛,让我回去,让我回去……”
……
却?说拐角尽头,严静姝正板着脸站着,而在她身旁,还站着一名端重的紫衣女子?。
女子?身着深紫公服,公服上绣神兽纹,她仪态庄重,立身如竹,并非国子?监内的人,但任谁都能瞧得出?绝非等闲之辈。
这回她是私人出?行,并非过?来视察,虽然才下朝没换朝服,但刻意保持了低调。
此人,正是谢知秋无疑。
严静姝看到那?些学生的样子?,颦眉叹息:“现在的小孩,真不?像样子?。
“他们能进国子?监,不?难想象家境优渥,能有这样的读书机会,却?不?知珍惜,成天闹着玩!
“还有那?些小姑娘,当年谢大人费了何等功夫,才让女孩也可以和男子?一样读书上学!能进国子?监,她们理应更为刻苦才是!
“当年国子?学初向女学生开放,多?少人感恩戴德,恨不?得不?睡觉日夜读书!她们比那?些生来就有如此机会的男学生努力百倍有余,可称国之栋梁!
“还不?到二十年,这些年轻姑娘竟就忘了这份难得,变得随意懒散,甚至和那?些男学生一样嬉笑打闹,还拿正经书编歪诗!”
谢知秋看着眼前光景,却?并无反应。
严静姝见谢知秋没说话,问:“谢大人,你可是觉得失望?一会儿我就将她们捉来教?训。”
谢知秋却?浅笑一下,拦住了她。
她看向那?些学生逃走的方向。
“或许现在这样,才是好事吧。”
谢知秋道。
“她们不?觉得自己在学堂上特别,说明这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可以像男子?一样嬉笑玩闹,说明少有人因为她们是女孩,而刻意要求她们服从更多?规矩。”
“在我们小的时候,有多?少姑娘会像这样自信地认为自己应该在学业上出?头,又有多?少姑娘,会在男孩向她们扔纸团的时候,如此肆无忌惮、毫不?犹豫地扔回去呢?她们还会冲出?去抢碑亭的位置,不?认为这就应当让给男子?,好胜心也比以前强了。”
“每个时期会有每个时期的变化?,只要人人都开始往前走了,我们静观其变便是。”
严静姝还是有些不?满意,道:“可谢大人你家的霁儿就从不?如此,既求知好学,又谦逊有礼,那?才该是天下学子?的典范啊!若是所有女孩都如霁儿一般,我便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谢知秋摇头一笑:“你是夫子?,她在你面前自然听话。你要是见过?她平时在家中?,怎么?将寻初的机关?拆得一团乱,还有去将军府的时候怎么?爬到树上摘柿子?,就不?会这样说了。”
严静姝迟疑,有点难以想象。
严静姝说:“可霁儿念书如此出?众,这总没错。她又有你的提点,将来进了朝堂,想来又能有一番建树。”
谢知秋却?道:“她是擅长读书,但那?是因为她喜欢读。霁儿性子?随性,也不?喜揣摩人心,若是让她为官,她只怕不?愿。”
“咦?”
严静姝本理所当然地认为,谢知秋的女儿将来必定?是会做官的,倒没想到听到这么?个答案,怔了一下。
她偷偷去瞥谢知秋的表情,想从中?得到更多?信息,不?过?谢知秋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严静姝再?看,已看不?出?什么?了。
*
又是一年。
太后病重。
她整日躺在病榻上,粥饭难进,已无昔日神采。
谢知秋手握天下后,与太后始终保持着和睦的关?系,直到成为同平章事很多?年后,谢知秋仍不?时会去慈宁宫,向太后请教?。
太后也没有计较谢知秋剥夺赵泽皇权一事,反而为了天下,宽容地帮谢知秋出?谋划策。
谢知秋生病、生育、家中?父母有事,或者偶尔她必须离开梁城、去别处办事的时候,难免会有一段比往常脆弱、难以事事周全?的时期。
由于她原先树立起的强大威望,不?敢有人轻易取她而代之,但在这段时期,一个人始终有做不?到的事,是太后以及昔日效忠于她的人,在朝廷内外为她提供了充分的帮助,助她度过?关?卡,回到鼎盛状态。
曾有一段时间,顾太后甚至一本正经地被朝廷授予了侍中?一职,协助谢知秋治理官场,不?过?等局面平定?,顾太后又年事已高,很快因为精力不?济,放弃职务,回慈宁殿休养。
时间虽不?长,但这种一朝太后在朝中?谋职的局面,往昔从未有过?,随着皇室与官场的界限逐渐在法律上得到完善,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了,因此一时传为美谈。
而谢知秋与顾太后之间这种尽弃前嫌、求同存异且能互相?协助的忘年友情,亦作为世间友谊的典范而流芳于世。
如今,顾太后不?复当年康健,生命已如风中?残烛。
谢知秋作为友人,经常过?来探望她。
有时候,顾太后精神尚好,也会与她说一些话。
她道:“我活了这么?多?年,早已够本了,人终有一死,我走以后,你不?必太难过?。”
谢知秋垂眸道:“我其实还有许多?事,想向您请教?。”
顾太后笑了一声,只是喉咙沙哑,声音像漏了风。
“我该告诉你的,早都说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你自己考虑吧。”
顾太后说。
“倒是你。知秋,我问你,你将来,打算让霁儿接班吗?”
谢知秋一顿,回答:“没有,她不?是这样的性子?,我问过?她,她自己也无意仕途。”
顾太后问:“可你迟早也要老,迟早也要死的。现在这个江山,完全?系在你一人手上,百姓也信任你、崇拜你,甚至有人将你视作天神,希望你长生不?老,永远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
“你现在头脑清醒,当然没什么?问题,但你有没有想过?,等你老了糊涂了,对朝廷中?的事情,也没有年轻时看得那?么?清了,又要怎么?办?”
谢知秋若有所思?。
顾太后说:“现在方朝虽然还叫方朝,但明眼人都知道,它已经变了,而且和以前任何时候都不?同。
“若是你称帝也罢,但你没有,这个朝代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的,而你是主导它的第一个人。
“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会为这个朝代开一个先例,后人会循着你的步伐走向前方。
“如果你在这个位置上坐到死,那?么?所有人都会坐到死;如果你将你的位子?传给女儿,那?么?接下来的所有人,也会做相?同的选择。”
谢知秋明白了顾太后的弦外之音。
但她正值壮年,在政事上如鱼得水,每天都能看到江山在自己的治理下日新月异,在这种时候听到顾太后这样的提议,她本能地感到抗拒。
谢知秋说:“可是,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很多?抱负没有完成,我想做的事,再?过?一百年可能也做不?完。”
“知秋,你越来越像一个皇帝了。”
顾太后叹道。
但她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说:“你不?用马上就开始考虑这件事,你还精力旺盛,自然想要一展宏图。
“不?过?,你有没有发?现,即使是现在,敢在你面前说真话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反而是奉承拍马的人越来越多??
“对你不?了解的年轻官员初入朝堂,总是十分怕你,而你说了话,也没有人敢反驳。你做决策本会参考百官意见,希望人们能讨论一下、尽可能排除漏洞,可是许多?官员却?只是附和你,不?告诉你民间的声音。
“而政令颁布下去,你明明听说有一些弊端,可最后呈上来的结果却?都是形势一片大好,到处都是官员漂亮的政绩?”
“……”
谢知秋一凝。
太后的话,没有说错。
尽管问题还不?算严重,但的确有很多?人,正在把?她当作君王,而不?是当年那?个为民请命的官员谢知秋。
顾太后说:“你没有必要那?么?快下决心,不?过?,我希望你记着我的话。将来有一天,或许你会有别的想法。
“权力的滋味很美好,但一个朝代如果只依赖你一个人的力量,它不?会长远。你若想千秋万代地维持现状,那?么?唯有去找一个让它即使离开你、也能继续运转下去的办法。
“新一代中?也有很多?有才能的人,你不?会世上第一个奇才,也永远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在这个位置上二十余年,已经比许多?皇帝在位时间都久了。若连这样都无法令你满足,那?么?究竟要拥有多?少权力,才能令你看到尽头呢?
“既然你的抱负那?么?多?,一生都做不?完,那?么?是否可以找一找,有没有与你志同道合的人,可以将你未尽之事,延续下去?”
谢知秋握着太后虚弱的手。
她考虑了很久,回答:“我会想一想。”
*
春去秋来,花落无数。
转眼数年过?去。
终于有一天,谢知秋发?现自己开始明白太后当年的意思?。
她没那?么?年轻了,即使不?愿意,精力也在一日一日地下降。
父母辈逐渐离世,当年与她一同叱咤朝堂的人陆续告老归乡,就连年纪比她小的知满、严静姝和雀儿,也开始显出?颓态。
在一次险些铸成大错时,谢知秋开始警觉。
因为,在她做出?错误决定?之后,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责怪她。
而在她做决定?之前,也没有人出?来提醒她。
谢知秋环顾四?周,发?现朝中?不?再?每一个都是她熟悉、她肯定?能信任的人。
有时女儿会不?经意地指出?朝中?问题,谢知秋却?惊觉自己丝毫没有觉察。
或许是她精力不?济,或许是其他人故意瞒着她,或许是她站在高的地方太久,矮处的视野已经不?再?向她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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