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她说她叫沈三
男人开心极了,当女人在院墙的角落里吐得呕出黄水的时候,他叉着腰站在一旁,嘴里吐出一个完整的烟圈:
“我儿子,壮实得很。”
女人实在是不好受,但也缓缓带上了些笑意。
可惜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之时,出生的居然是一对双胞女胎。
父亲顿觉被骗,被那焦老婶不怀好意地骗,也被自己的四姑娘骗。
他暴怒,誓要将招娣杀死。
便是此时,自己来到这具身体里,开始接管她的苦难。
“谁叫你这姑娘命大,让老天爷显灵了两次呢。”焦老婶说这话的时候抽着烟锅,躺在半凉的炕上,耷拉着眼皮不看人。
招娣这样简短的生平,还是他在幸存后的两年中慢慢拼凑出来的。
这两年他一直被关在家里,连同她刚出生的双胞胎妹妹。
他不能出门,只被允许在院子内活动。父亲说,万一他跑丢了,或被人掳了去,指不定神仙的预言就不顶用了。
至于外头的活计,几个姐姐们跟着就成了。
母亲身子不好,生孩子亏损太多,又没有营养进补。但她又不能不喂养孩子。
这女婴,若是不小心饿死了,恐怕影响那还没出世的男孩呢。
她被吸着,被婴儿小但硬的牙床咬得渗出血,也还是没办法。最后只能每日三顿,给孩子们灌着轻薄的粥水。
小猴儿一样,但终究还是活了下来。
。
招娣六岁这年,幸运之神终于眷顾了他。王家到底生下了第一个男孩。
当天晚上,他吃上了来到这里的第一顿肉。
他被安置在桌上,一左一右分别坐着他的两个双胞胎妹妹,眨巴着黑亮的眼睛,新奇地看着餐桌。
桌上只有他们仨,外加上父亲。
“招娣啊,多亏了你引来神仙,才能给咱们老王家添丁。”
男人呷了一口酒,面上泛着些红光,满意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三个女儿,三个“吉兆”。
招娣不知道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僵直着身体不敢动。
果然,男人接着说道:“既然你弟弟已经出生了,你也就不用一直待在家里了。明天起你也跟我下地干活去。”
他夹着筷子,用筷子头朝招娣的方向点了点,见招娣怯怯地点了点头,这才满意地放下手。
“行了,拿起筷子吃吧,下次吃这么好估计要等你出嫁咯。”
他自顾自地给自己倒酒,仿佛杯子里是招娣的人生,被他一口吞下。
招娣麻木地拿起筷子,刚要伸到盘子里油亮亮的猪皮上,就感到耳边一阵细微的风声过去,紧接着就是一声沉闷的碎裂声,伴着男人的嚷叫:“个败家玩意,滚蛋!吃肉也轮得着你?”
是他的大姐,看到自己的妹妹坐在桌前,她好奇前来查探。
“没把儿的玩意,明儿给你们撵出去。”男人手中的酒杯被扔到了地上,碎成了几瓣。他开始对瓶吹起来。
招娣没懂“撵出去”是什么意思,云里雾里的吃完了饭,又自觉地收拾了桌子和摔在地上的酒杯渣子,睡了久违的好觉。
第二天早上,他是被院里叫骂声吵醒的。
他下意识地一抖,以为外面的人是在骂他。
他慌忙穿起衣裳,又哄了哄身边一样被吓醒的妹妹们,心里打着鼓一样往外走。
院子里站了几个不认识的男人,堵住窄小的院门,手上抄着家伙,嘴里骂得脏极了。
再往一边看去,地上是穿着水红色新衣的大姐,满头是血地倒着,眼见着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王老四,我陈彪待你不薄,纳一个小丫头片子我可给了你半头猪啊,你就拿个死人糊弄我?”
院子中为首的男人往地上敲着手里的铁镐,满脸怒容。
半头猪。
招娣突然想起了昨晚吃过的猪皮。
原来那是他的长姐,是一个十一岁的女孩被出卖的余生。
第3章 山村女童2
她几乎要呕出来。
她好像吃了人。
周围还在吵闹。对于送来的半头猪该不该退还回去,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寸步不让,几乎要动起手来。
“陈哥,你看,我们家九口人,不算死了的这个还有八张要吃饭的嘴,哪还有钱给你呢?”
她的父亲终于不再是那副对着她们姐妹凶神恶煞的样子,不住地点头哈腰。
她大姐,叫“死了的这个”,没有个名字。
在这间院子里,她不如那半头猪。
两边争执不下的时候,一早就出去的二姐从外头回来,还没见到人,就已经听到了她的声音由远及近地飘回来:“盼娣,招娣儿!看我捡到什么——”
声音在她回到院子门口时戛然而止。
她有些怕的样子,站在门外没有进来,只怯生生地朝里头张望,小小的手上托了一枚河鸭蛋。
这一瞬间,招娣心中突然涌上了不好的预感。
离门最近的高壮汉子上下打量了下门口的小姑娘,走到前面来和为首的陈彪耳语几句,陈彪略思索后开口:“王老四,所幸你们家姑娘多,今天算是便宜你了。”
“门口那个我带走,今天的事情就不跟你计较了。咋样?”
“诶,这咋行?陈哥你半头猪就要走了我家两个闺女,哪有这样的道理?”王老四急了,可他并不是在乎门口的那个女孩。
他好像,只想再要半头猪。
“老子还没跟你计较一大清早死了个人,坏了我们抬人的时辰。你敢叫板?”
陈彪还没说话,他身后的一个有些跛的男人急了,抡着斧子上来就要砍人。
陈彪扯住他的手臂,看了看往媳妇的方向瑟缩了一下身体的王老四,轻蔑地压了压嘴角:“再加一个猪头和一扇肋排。王老四,你别不识抬举。”
王老四还欲说些什么,却被媳妇拉住,压下头颅听她讲了些什么。
她说完,王老四一下子眉眼舒张开,连声应下,只让陈彪他们直接将门口的女孩带走就好。这家原本也没她什么东西。
就这样轻描淡写地交易。院里的人呼啦啦地又散去,像是蝗虫过境啃食了地里的稻谷一样,招娣的二姐也随着男人们的离去而消失不见。
十岁的女孩捏着枚捡来给妹妹的鸭蛋,从这天起再也没能进过家门。
。
上午是下地的好时候,太阳还没悬在正中,凉快些。
招娣跟着父亲和三姐走在完全陌生的田间路上,身边是大片大片的田垄,微风吹过,是绿色的浪,让她的注意力终于从逼仄小院地上水红色的衣袍和猩红的血上转移开,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她还太小,做不了什么活,学习辨认稻苗就花了很久。三姐熟练些,但也才八岁,手上没什么力气,镰刀都拿不住。
王老四嘴上说着晦气,短暂地想起自己另外两个稍微年长的女儿的好处——能帮自己分担一些繁重的农活。
但那又怎么样呢?剩下的两个丫头总会慢慢长大的,活也总能干得完。
但多出的嘴真的能吃垮这个没什么底子的家。
招娣跟着三姐在地头除草。偶尔三姐会停下来,捉一只翅膀薄得能看清脉络的蜻蜓放在她手上。
她们短暂地一起蹲下,不顾被打湿的裤子,围起来看蜻蜓绿色的眼睛和长长的尾巴,身体因为害怕而卷曲着。
然后招娣就会放了它。
它重新飞起来,像是招娣也有了久违的自由。
下午回去吃饭的时候,招娣看到大姐的尸体还在院里搁着,身上的红衣还是鲜亮亮的,没有因为主人的死而褪去颜色,却更衬得大姐灰败泛青的脸更加可怖。
早上红色的,流动的血这时也已经变得有些干涸、发黑,在日光下莫名散发出些腥臭的味道。
招娣于心不忍,想要过去把大姐的尸体搬到墙角阴凉处。
她也仅仅只能做到这些了。
“个死丫头,别动!”早上一直沉默着的母亲从堂屋里出来,还穿着怀孕时候的旧袍子,就连走路的姿势都没变,依旧是那副插着点腰,挺着肚子的样子。
好像固执地为自己保留末等功勋章的兵士一样,她还保留着这一胎生产之前的做派,仿佛就还能带着些怀着男孩时候的荣光。
“别碰死人,再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招娣一边被她拉扯着,一边频频回头去看地上的女尸。好像看起来更晦暗了。
饭桌上。
“联系了吗?”王老四吃了口凉拌猪耳,满意地微微眯起了眼睛,开口询问。
“去啦。人家说今夜子时来呢。”媳妇给他碗中又添了一筷子猪耳,偏头看了眼盯着他们两人的招娣,没好气地用筷子打了下她的手,“吃你的。”
招娣其实想问,联系谁,子时来干嘛。但又担心三姐或者她也被卖了,成为别人家的童养媳,或是哪个老鳏夫的续弦。
她不想太早听到噩耗,只能逃避一样地闭嘴。
一整晚,她就这样忐忑地对抗着困意,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让自己清醒,又看着身旁睡熟的三姐,忍不住为她担心起来。
终于在月上树梢之时,屋外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和早上来人时的吵嚷不同,这次没什么人开口说话。
她悄悄爬起来,把窗户拨开一条小缝朝外面看。
来人皆穿一身缟素,唯有手腕上系着红色的飘带。其中四人抬着一顶小轿,月光下看着有些像红纸糊的。
队伍领头的人进了院子,视线像是在屋内逡巡了一圈,扫过招娣所在的屋子的时候,她有些害怕地往回瑟缩了下,蒙住头和眼睛直直地蹲下。
直到外面传来了自己父母的声音,招娣这才鼓起勇气重新从窗缝中往外看去。
他们正站在院内大姐的尸体旁,外来的男人好像有些不满,压低的嗓音飘进屋里:“你们也不知道收拾收拾,这个样子我们怎么搁到轿子里。”
“这不是,怕我们擅自动了,耽误了老爷的大事么。”王老四搓着手,有些忐忑地一边看着男人的表情,一边试探着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