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她说她叫沈三
虽然已经在?这?里?适应了很?多年, 但是蒋欣芮还是很?难习惯在?水田里?务农这?件事。土层和水胶着在?一起,每次走上?去?都是深一脚浅一脚, 掌握不好平衡就要摔倒。况且她始终也不知道水中到底都有什么样的虫子, 为什么每次从地里?出来,身上?都有许多蚊虫叮咬的痕迹。
三天?前,蒋欣芮又被村里?的卫生所查出来怀了孕。时隔多年, 她肚子终于有了动静, 李壮和他母亲的惊喜溢于言表。老?太太对她不满多时,一直鼻子不是鼻子, 眼睛不是眼睛,这?下也和善起来,罕见地关心了她两回。
日子突然好过了, 可蒋欣芮的心里?实在?不好过。几年前的成功经验给了她信心,她故技重施, 外力击打、抻腰和冷水的办法都用了, 可这?个孩子却像是狠狠扒在?她的身上?一样, 没有任何能流掉的迹象。
她不敢做得更显眼,这?个家庭唯一关注的就是这?个孩子, 因此她也只能面?上?做出被喜悦冲昏头脑的样子, 和多年盼望一朝得男的期许。
李壮母子看她的样子,再见她这?么多年安分老?实,终于能放松些警惕, 不再整日整日用绳子拴着她了。
这?几年里?, 她即便在?下地的时候,身上?也被牢牢绑着, 绳子的另一端系在?李壮身上?。她不是没想?过逃跑,可那绳子极短, 她必须和李壮并排工作?,也就时刻都在?他眼皮底下。倘若那股牵引的力量没有了,李壮肯定一瞬间就能发现?。
她也从来没有被分配到过能割断绳子的农具。每次等到需要收割的时候,她则一直被关在?家里?,不许出去?。
村里?的女人很?多都是这?样的,没人能逃避劳作?。即便是要一边带孩子,下地也不能有一点含糊。就比方说,蒋欣芮曾经很?多次见过宋甫昕,几乎是眼睁睁看着她带的孩子从一个变成两个,直到现?在?又变成了四个。
宋甫昕依旧是那副不太机灵的样子,甚至相比于刚被卖来这?里?的时候,人显得更傻了,从笨拙变成了愚钝。
也许是因为无?休止地生孩子,或许是因为她即便很?听话,也受了许多折磨和虐待。
蒋欣芮甚至觉得,宋甫昕现?在?看上?去?的样子,和她被带走时,自己母亲的样子差不多——可她们?却相差了二十几岁。
“宋甫昕,你好吗?”
蒋欣芮是慢慢才适应连名带姓地称呼别人的。她开始叫她甫昕,但是她没什么反应。直到蒋欣芮着急了,把她的全名脱口?而出,她才像从某种符咒中解除了禁止一样清醒过来,憨憨地朝蒋欣芮点点头。
后来蒋欣芮就记得,要称呼她的全名,否则她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是你啊,吃饭了吗?”
“吃了。你呢?”
“一会吃。”
对话到这?里?戛然而止。蒋欣芮不知道该跟她聊什么。问她过得好吗?这?个问题也不需要问,用眼睛看就能很?轻易地得到答案。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吗?她或许会茫然着那双空洞的眼睛,了无?生机地看着你。
她能有什么打算?谁会允许她为自己打算?
再或者,问她怎么才能逃出去?吗?有一个瞬间,蒋欣芮觉得这?个问题对于宋甫昕来说太残忍了。她在?花一样的年纪被拐走,离开她赖以生存的家,来到完全不能给她任何保护和庇佑的贫穷山村,在?这?里?被迫怀孕、生产,又在?极快的时间里?再怀孕,再生产,无?休止地循环往复。
蒋欣芮曾经听说过,女性会在?生产后慢慢忘掉自己孕产期的那些痛苦,比如那些无?法合眼的夜晚,和满是血泪的剧痛。这?是女性对自己的保护,也是繁衍的魔咒。
可是,她想?,即便这?种苦变淡了,可是一次又一次的叠加,一回又一回的深刻,宋甫昕心口?的那块肉是不是已经被戳烂了啊。
在?这?个时候,如果?告诉宋甫昕,自己准备逃出去?,这?个地狱一样的地方原本有办法可以逃出去?,即便希望只有万分之一,可这?万分之一对于宋甫昕来说,不知道是救赎,还是更进一步的迫害。
是了。她的苦不只是养育了四个孩子,还有那些生下来,却没能活下去?的。
因为她曾经生过两对双胞胎。
蒋欣芮见到过,却在?后来的某一天?,突然发现?宋甫昕带的孩子变少了一个,她的生命力好像又被抽走了一些,干枯的和地里?的稻草人没什么区别。
蒋欣芮不敢去?问宋甫昕,只能私下问李壮,问他知不知道,那家人为什么少了一个孩子。
在?李壮习惯性地控诉蒋欣芮是不下蛋的母鸡后,还是给她解释了,原来是因为那家的媳妇生的女孩子太多了。
李壮没有把话说完,但蒋欣芮已经完全懂了。
生的女儿太多了,所以要送走,或者直接抹杀掉。具体对那两个女孩儿做了什么,蒋欣芮并不不知道。她没见过谁家的坟地里?面?有女婴的墓碑,因此大概是丢到后面?的乱葬岗里?去?了。
原来,那片野地说是叫做乱葬岗,其实累累白骨都是想?要自由?平等的女人和无?力的女童。
蒋欣芮有时候问李壮,村子里?这?么缺女人,甚至到了要去?外面?买的程度,为什么生了女儿还要嫌弃,或者把女儿丢出去?呢?
毕竟从外面?买人又要花钱,又容易被抓。
李壮好像听到了极荒谬的事情,皱着眉瞧了她一眼,不屑地说:“买来的多便宜。”
心口?骤然一痛。
蒋欣芮从来没有找李壮问过自己的“卖价”——她宁愿不知道,究竟是为了多少钱,能让这?些罪犯狠心打破了她的安稳人生,将她扯到这?些泥泞里?来牢牢困住。
但这?次,从李壮的口?气中,她能直观地听出来,原来自己真的被卖得很?便宜,甚至能让这?个贫穷村庄的庄稼汉说出“多便宜”三个字。
养育一个女孩要付出钱和时间,在?这?个山村里?,又或者是在?这?个山村外,她们?又不能“传宗接代”,所以这?个村子的人不愿意养女孩。
可是村子里?面?如果?没有适婚的年轻女人,下一代就不能繁衍,于是他们?把主?意打到了外面?,永远低于养育一个女儿的成本,去?抢来一个年轻的,受过教育的,没怎么吃过苦的城市姑娘。
况且只要愿意加点钱,就能像李壮一样。“定制”一个专属于他喜好的选择。
这?些姑娘一律都没吃过什么特别的苦,还保有一种专属的天?真和无?邪。她们?一般都有文化,有良好的教养,这?样一旦能被同化成这?个村子的媳妇,连下一辈的教育都不用操心了。
于是他们?伙同那些人贩子,从某个角落伸出一把剪刀,把温室里?别人精心养护的最漂亮的花摘下来,踩到泥里?,随意处置她的死活。
五年多过去?,蒋欣芮还是被这?扑面?而来的恶意紧紧包裹住,几乎无?法呼吸。
她不知道,在?这?个村子漫长的历史中,到底曾有多少像她一样的人。
或许那些抽出鞭子挥向女人们?的男人,正是一个被拐来的女人辛辛苦苦生出来的。可他们?却全完忽略了,即便对自己母亲的痛苦,也视而不见。
。
不久后,李壮家的院子罕见地又热闹了起来。仔细观察后才发现?,原来是又有大车从外面?开进了村子,和当年蒋欣芮被拉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猝不及防地,曾经那些几乎封存的,腐臭的、黑色的、毫无?光亮的日子,好像又重新回到了蒋欣芮的脑袋里?。
仓库,车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温热的尸体,紧紧缠绕住的绳子,和因为不过血而感受不到存在?的冰冷的手指。
一桩一件地浮现?出来。
蒋欣芮眼前一黑,几乎要厥过去?。
这?伙人贩子有几年不曾来过了,蒋欣芮她们?几个,就是这?伙人此前在?这?个村做得最后一单生意。起先蒋欣芮以为他们?是定期输送“货源”的,但一直没等到人影。
意识到这?一点,蒋欣芮下意识地寄希望于他们?是被警方逮捕了,被自己的爸妈,自己认识的警察们?,或者随便哪个她不认识的警察都好。这?样顺藤摸瓜,也许很?快就有人能从犯罪分子的口?中查出这?件案子,然后来将她们?解救出去?。
但日子以年为单位过去?,始终没人来找到她。蒋欣芮灰败地想?,也许他们?是流窜作?案。
不过现?在?看来,也许是最近这?几年,村子里?暂时不需要新的女性来婚配吧。
注意力重新回到院外的大车附近。这?次开车的蒋欣芮认识,是曾经那个假扮成警察的冷漠青年。他如今也变了样子,面?上?更多了些沧桑,眼睛也浑浊了不少。
蒋欣芮看着他的眼睛出神。如果?以他现?在?的样貌和状态,应当是没法骗到自己了吧,她暗暗思忖。
见到蒋欣芮站在?门口?,那男人也愣了一下,然后用鼻子哼笑出声。
蒋欣芮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对于自己坑害过的人,难道他的心中没有一点点愧疚吗?她这?样想?着,脸上?的表情也狰狞起来,配合她因为怀孕枯瘦而内凹的眼眶,是有些可怖的样子。
男人不屑地看了她一眼,见一旁没人看顾,微微欠身和蒋欣芮说:“你还真漂亮,到这?种地方来还是好看。”
紧接着又神秘兮兮地小声开口?:“这?样,你跟我?睡,我?带你走,怎么样?”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在?蒋欣芮心中掀起轩然大波。她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好像成堆的金子在?她眼前,只是被简单地锁在?一个玻璃房子里?。只要她冲过去?打破,这?座金山就唾手可得。
她极端地雀跃起来,有些陈旧伤疤的白色皮肤下,淡青的血管显现?出来,鼓出小小的弧度。她的脑后发麻,血液好像都在?往心脏的方向猛冲。
终于,能离开了吗?
离开这?个贫穷吃人的地方,远离这?些肮脏和愚昧,重新回到她馨香又舒适的家,回到她人生的正轨。
甚至无?暇去?想?男人刚才脱口?而出的肮脏的交换条件,她只能听到说带她走的声音。
脚腕神经质地抖了一下,蒋欣芮几乎要摔倒。就在?她勉力稳住身形的时候,猛然发现?不远处的李壮正抽着烟,沉默地站着。
他的身体好像很?放松,但蒋欣芮能看出来,李壮脑袋微微偏的弧度,显然和他平时放松时候抽烟的样子不一样。
他在?紧张,或者是提防什么。
可他需要紧张什么呢?这?明明是他的村子,这?种勾当他显然做过不止一次。
蒋欣芮顺着思路想?下去?,突然被一个想?法激得浑身一颤:他在?防备自己。
如同遭了一记重锤,她猛然把自己从这?致命的天?真中解放出来。明明已经过了五年多,明明她陷入今天?这?样的困境,就是因为这?些恶人,可她却还是不长记性。
她还是在?指望别人来拯救。甚至她魔怔了,居然妄图指望曾经将自己推进深渊的凶手,能够良心发现?,带自己离开。
可悲,又极度荒谬。
唾弃了自己,蒋欣芮在?男人玩味的眼光中站直了身体,摆正了脸色,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滚。”
听了她直白的骂声,男人的脸色没变,可一旁的李壮却掐了烟走过来,站定在?两人面?前,颇为满意地朝蒋欣芮笑笑。
他果?然是注意着这?边。
或者说,也许这?正是男人和李壮共同设下的一个局,只是为了观看蒋欣芮的反应,像一出小小的戏剧。
倘若蒋欣芮此时存了异心,露出一点点愿意跟着男人离开村子的样子,那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下场等着她。
正好,要是这?下把她打死了,说不定在?新一批的女孩中还能顺道再挑一个。
毕竟从刚才来人的交谈中,蒋欣芮大概听出来,曾经身为村长的李壮父亲,为这?一桩桩贩卖的交易牵了不少线,就连镇里?的一些检查都是他出手摆平的。这?些交易多年来也都是在?李家这?边完成的,正因为如此,李壮当年才能“定制”要求,点名把蒋欣芮从城里?买来。
李壮现?在?想?再选一个,倒也不困难。
幸好在?最后一个瞬间,蒋欣芮悬崖勒马没有上?当。她狠狠地抖了一下,不敢再思考下去?。
李壮见她的样子,只说她或许是受了凉,孕妇身子弱,便将她带回去?了。
临走的时候,来领人的老?太太还问李壮,是怎么把媳妇调教得这?么听话的,能不能让蒋欣芮去?做做这?些新来的小姑娘的工作?。李壮满口?应下,语气中的自豪可见一斑。隔天?蒋欣芮就被李壮母亲带着,走进了前一天?那个老?太太的家中,却看到早已经有人比自己先来。
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在?被拐来的路上?,和潘荣叫板的女孩,曲丽。
她还活着?她为什么来?
第39章 [VIP] 归乡9
在对?方家中看到曲丽的?时候, 蒋欣芮不?受控制地把?大脑拉回到了潘荣还活着的?时候。
曲丽对?潘荣“拿到刀就能反杀”的?论调嗤之以鼻,在晃晃悠悠的?车厢里, 两人几乎争吵起来。暗黄的?光斑打进蒋欣芮的?记忆里, 蒙着一层血色,雾氤氤地,伸出手去又抓不?到。
蒋欣芮时常想, 也许是她们之中结局最好的?那个。她早早地免受所有的?折磨, 一身干净地离开了。
不?至于像宋玲玲一样,死去的?时候已经几乎没有人样了, 尊严被践踏成泥。也不?至于像宋甫昕一样,毫无灵魂地像个生育机器一样,不?停地膨大起肚子?, 十个月后又重新枯瘦下去。
像是某个寄生兽终于离开了她这个母体。
从头到尾都保留着尊严的?潘荣,终究以一种惨烈的?方式永存在蒋欣芮的?心中。每当蒋欣芮在平静中不?思进取地喘息的?时候, 潘荣就来到她的?身边, 帮她重新燃起那一点点希望。
原来这家人同时找来了曲丽和蒋欣芮来做思想工作?。蒋欣芮看到这个女孩, 就觉得她好像也和潘荣一样,有桀骜不?驯的?眼睛和不?服输的?表情。看着看着, 蒋欣芮就不?自觉晃了神。
曲丽显然也是想到了潘荣, 面上当时就露出了很复杂的?表情,好像是一种久违的?胜利感,但同时又呈现出一些难看的?悲哀和怜悯。很快屋子?里的?人就都出去了, 只剩下了蒋欣芮、曲丽和那个女孩, 名字叫做小柔的?——她始终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像头小兽一样对?身边的?人充满了防备。
蒋欣芮虽然是受别人的?邀请而来, 但她却?没开口。她不?知道?要怎么?劝别人,让一个大好青春的?女孩像她一样, 安安分分地苟活下去,这说出来或许是会被人耻笑的?,尤其?是,对?方坐在那里,瞪着眼睛,就像是潘荣在审判她一样。
曲丽却?没有顾忌太多,出乎蒋欣芮意料地,好像很熟练地开始了她的?劝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