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她说她叫沈三
董海因为她的疏忽不见了。
这个认知让招娣双腿发软,几乎站不稳。她下午知道消息出发的时候日头正大,现在却已经有些冷风起来了。董海身上穿的还是那件单衣,这个时候在外面游荡恐怕要冻坏。
而且,老董就要回来了。她现在立刻出去找,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恐怕也来不及了。
招娣在院子里四处乱转,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先将董海全须全尾地找回来,这才好在老董面前认错赔罪。
她拖着自己几乎没法顺利运转的肿起来的头和布满伤口的身躯重新出了院子,顺着往北的路一路找过去。
傍晚时候男人们都从地里回家去,路上看到几乎没有人样的招娣都面露诧异。女人们也都等候在自家院门口,当招娣走过去的时候,总能感受到身后有人指指点点。
人多的时候她不敢喊,走到了比较荒凉的山坡上,她每走两步就要一字一句地叫出董海的名字,然后又被没有回应的失望淹没。
她在附近一圈一圈地转着,声音慢慢从最开始的焦急变成后来了无希望的低哑,最终随着太阳消失在地平线下。
招娣倚在一棵树上,想着自己这次如果找不到董海被老董打死,或者被撵回王家让王老四打死,会重生回到什么时候呢?能回到她白天出家门之前吗?
那是不是,要再亲眼看一遍盼娣的死亡。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一路上亮着灯的屋子很少,大多数的人家在吃过晚饭后就各自歇下了。在拐角远远看到董家屋子里的灯亮着,招娣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她往家里挪过去,进门就看到老董站在院子里,背着手佝偻着背,身形有些落寞。他脚边放着一根马鞭,看样子有些年头了。
“爹……”
“你今天上哪了?”还没等招娣说完,老董就打断了她的话。他执起鞭子转过身来,却在看到招娣高高肿起来的半边脸和满是抓痕和淤青的手臂的时候,浑浊的瞳孔缩了缩。
“你这是去哪野了?”他接着问道。
“我姐生娃没挺过去,没了。我去看她来着。没给院子锁门,大海跑了。爹,我往北边找了一圈没找着,现在得往南边找。”
南边是那道天堑,没什么可玩的,也藏不住人。倘若董海往那边跑了,恐怕凶多吉少。
招娣看着老董拿在手里的鞭子,后面的话埋在心里没敢说出口。下午被李二打了之后,她现在对挨打有很深的恐惧。
“那你咋造成这样?”老董的语气怪怪的,但却让人感受不到焦急。
招娣有些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试探着说:“我姐难产,李二跟他娘让保大,我跟他俩打了一架。爹,你跟我一起找大海吧。”
老董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旱烟点上,慢吞吞吐了个烟圈之后说:“你知不知道,要是大海不好过,你也好不了?”
招娣没说话。她自知理亏,董海消失了也是事实。她弯下了自己几乎僵直成两根柱子的腿,慢吞吞跪在了地上等候发落。
地上的凉气透过她的裤子钻了进来打在膝盖上,她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变成了某种易碎的金属,插在自己的肉里,僵硬地疼。老董又点燃了一根烟默默地抽着,招娣也在这烟熏火燎的味道里长跪不起。
直到招娣大脑几乎缺氧,才听到前面老董的声音砸下来:“先进屋吧。”
她想应声起来,但是身体却跟不上。好不容易双手撑在地上站起了身子进屋,却没想到看到董海正坐在炕上,抱着根麦芽糖吃得满脸都是。
“爹?”招娣有些反应不过来,脑袋生了锈一样。
董海在屋里吗?可她明明找过一圈。还是自己回来了?
老董过去坐在董海身边给他抹了把脸,解释道:“大海确实跑出去了,但是被我发现了,跟我在外头玩了一会。”
直到这个时候,招娣在真正把下午提起来的那口气呼出来。她有心埋怨老董,为什么董海找到了还不告诉她,让她干着急。但转而她就想明白了。老董这样做并没有什么问题。
虽然董海被找回来了,但是这顿教训总是少不了的。
招娣有些不知所措地捏了捏衣角,最终还是道了歉:“爹,对不起。以后我一定照顾好大海。”
“再有下次,你就回家去吧。”老董轻飘飘留了句话,却让招娣觉得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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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海走丢的插曲过去之后,他们的关系倒没怎么受影响。老董依旧对她还不错,甚至偶尔还有些怜悯的意味。她因为那身伤生了一场大病,老董还舍下了一张老脸,去亲家家里找来了那对双胞胎姐妹照顾她,等她病好不需要人之后,老董还给姐妹俩一人买了身新衣裳。
招娣出了病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大概是因为盼娣的死,想到了自己早死的妻子,所以那日才放过自己,也在后来对自己诸多忍让。
董海更是不知道大人们之间的弯弯绕,依旧没心没肺地乐呵着。
老董家的日子也越来越好。老董依旧沉默地种地,收成留好了一家三口够吃的,招娣也琢磨着怎么能换点钱补贴家用。
他们家主要种玉米和麦子,稻田只有一点,她提议让老董种了糯稻。等到收获之后,她把麦子泡进水里,挑泡好的麦子去生麦苗。麦苗长得快,三四天就能长出齐齐的一茬。把麦苗捣碎之后放进蒸的烂烂的糯米饭中,不一会就开始出水。
这之后再把这锅混合物架到炉灶上,下面大锅里烧着水。她一直守在炉灶边,约摸着水温升得差不多的时候就往里加冷水,等水满了再淘澄出来晾着,一桶水能循环好一阵子。半天过去,麦苗和糯米锅里的甜水越来越多。这时候找块布把甜水过滤出来,这就是糖汁。把糖汁放在炉子上熬煮到浓稠,麦芽糖就做好了。
董海爱吃这个,每次招娣做完,他都要先粘出来许多,用两个木棍来回搅着吃。招娣留够他吃的,就在院门口支个摊子,有人来看她就出来介绍一下,没人看她就在院子里做活,也基本不耽误。
村里是不许结了婚的女人抛头露面的,不然这么简单的吃食各家都会做,早就摊子遍地了。
老董从招娣那知道了她要卖这个,并没说好或者不好,只提醒她莫要为了点钱忽略了董海。要是再让董海走丢了,可不会再饶她。嘴上这么说,但他还是给招娣打了个四腿的桌子放在门外的空气上,偶尔下地回来还会去试试桌子结不结实。
招娣心里是感激的,干活便更卖力气。
开始的时候,招娣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赚钱。她知道买这玩意的可能都是小孩子,也未必有钱,所以也允许小孩用其他的吃食来交换。一段日子下来,毛票攒了一些,也给董海换了许多吃的玩的。眼见着董海的身体都胖了一圈,每天笑盈盈地,原本有些怪异的长相看起来倒没那么吓人了。
等天气热了,街上的人多起来,招娣又在小桌旁边打了个简易的土炉支了口锅,把苞米粒、油和一筷子麦芽糖放到锅里炒,炒到几粒玉米裂开了口子,她就把锅盖盖上,不停地晃悠着锅子,任这里面噼里啪啦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等终于没声之后再打开锅,里面就是油亮油亮的爆米花,香甜的气息喷薄而出。
偶尔来买的人多了,几乎有一群人围在老董家门口,好不热闹。
招娣就在这一天一天的繁忙和收获中,逐渐感受到一些活下去的希望。
她像野外的蜜蜂,本来是悲情的,但又意外地保守住了自己的蜂巢,没有被掠夺自己甜美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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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你过得不错。”董莺大着肚子站在院门口的时候,招娣有些没料到一样,逆着光眯着眼睛,很久才反应过来。
“爹对我很好。”招娣拿出架子上的木棒,给她挖出了块麦芽糖搁在手里。
董莺拿着糖,熟练地搅好,让粘稠的透明的糖泛出些白色来,然后放到了一旁有些激动的董海手里。做完这些,她才说:“以前我每天照顾大海,也早就知道自己要被拿去给大海换媳妇。老觉得不自由。”
“可看了你才知道,那时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招娣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沉默下来。
董莺从前过得好么?应该是还不错的,最起码比自己在王家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好很多。但是她应该感谢老董吗?
不应该的。她就算恨,也有理有据。
董莺像被豢养的母鸡,平日为了让她下蛋,自然是会给些好吃的喂上。可一旦主人有需要的时候,她也会被毫不犹豫地卖掉。那些平日里喂食的谷子,成了她理应被卖掉的勾魂药。
“你这孩子,多大了?”招娣看她站得有些累,连忙把自己的小凳子让给她。
她压住了招娣来扶她的手,只沉沉地看了一眼这个院子,又拍了下董海的头,再无留恋地转身就走:“七个月了,说是个小子。”
招娣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董莺和老董如出一辙地像。董莺说是个男孩,是让她不要为她以后的生活担忧。
她和老董一样,心里明白,嘴上不显。
“那就好,”人已经不见了,招娣对着她离去的方向,动了动嘴唇,话都被吹散到风里。
第11章 山村女童10
招娣在家门口再一次见到陈昊的时候,心情是很平静的。
她安安稳稳地生活了太久了,仿佛从前那些颠簸,那些失望,那些血和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她并不在乎陈昊的背叛了,甚至有些庆幸。倘若她真的嫁给了陈昊,仍未可知现在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她想不到,也不想去想。
“你要买什么?麦芽糖还是爆米花。”
“谁吃这玩意。”他嘴巴撇着,有些看不起似的敲了敲老董刚刚给她修补过的桌子,不屑地补充道:“怎么,你是跟那傻子过得不像样,才出来抛头露面的?”
见他没有买的意思,招娣把板凳往旁边撤了撤,像是被他挡了亮一样皱了皱眉。
陈昊好像被她回避的动作激到,有些要发怒的样子:“都这么久了,你还是不知道咋跟男人相处?”
“噢,我忘了,那个傻子在炕上不行吧?是不是没有满足过你啊,让你还像个生瓜蛋子。”陈昊脱去了恋爱时候的那副伪装出来的样子,露出他本来下流又刻薄的本性,像毒蛇藏起来的信子。
招娣想起了她曾经向自己求欢时候的花言巧语。她一直以为陈昊是个本性不坏的人,之所以背叛她是因为年轻时候的血气方刚。可现在才看出来,当他褪下了求偶时候带上的面具,就和她认识的这村里大部分父辈一样了。
她看了一眼正在院子里玩泥巴的董海,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他听不懂,也不可能出来护着招娣。她被这种无力感包围着,不断提醒自己不要惹上陈昊,现在最应该的做法是任他说完,等他无聊了自然会离去。
她确实也这样做了。陈昊见她一脸好欺负的样子,同当年满身带刺的样子不一样了,有些无聊地顺手掏了一把小筐里的爆米花搁在嘴里,扬长而去了。
招娣不想计较。她一个人带着董海在家,真要闹起来恐怕只有吃亏的份,况且陈昊也有一点说对了,她这样抛头露面本来就是容易引起非议的。村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等着她露出马脚,然后给她扣上一顶顶品行不端的帽子,一言一语将她打到地狱里。
自从那之后,她好像总能见到陈昊从董家门口路过。她敏锐地觉察出点问题,但碍于她早已经嫁人,结婚之前又和陈昊有过一段不清不楚的关系,因此她谁也不能问,也不敢给任何人留下她和陈昊余情未了的嫌疑,只能在村头老妇们高声谈论的时候,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些,逐渐拼凑出来一个真相。
好像是陈昊的老婆孙娇娇生完孩子之后,身子就一直臃肿着,下头也变松了,让人看了生厌。陈昊里里外外不知道骂过她多少次。孙娇娇有心想改,四处打听偏方,据说最极端的时候一整天只吃几粒米,晚上就脱力晕在了院子里。
据说隔着老远就能听到陈昊扬起声音骂她,真是丑人多作怪。
等拼凑出来这一整块的信息,招娣再一次感到了生理不适。陈昊好像被下半身支配了,他在那时候找上招娣,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就手脚不干净,甚至想把她往苞米地里拽。求欢不成就又在婚前祸害了孙娇娇,最终奉子成婚。
对方用生命的代价生下孩子后,他还要指责对方的身材走样。
她被陈昊的无耻深深地震惊到,以至于她担心陈昊再来招惹她,特地请老董帮她把原本摆在门口的桌子钉到院子里面。
在门外,倘若陈昊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两个人很难扯清对错。但如果是陈昊闯入别人家中调戏媳妇,又是另一种罪名了。
果然,这样调整完之后陈昊消停了很长时间,招娣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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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董莺的时候,是在董莺儿子的满月宴上。
王老四开心极了,展现出了远超出“有了第一个孙子”这种概念的热情和疯狂,仿佛是当年“一举得男”的心愿终于能够实现,那么多年的冷眼都能翻盘。
他几乎宴请了全村的人,在门口大排筵宴。虽然菜品不怎么上档次,但一贯贫穷的王家能舍得拿出这么多钱来宴请宾客,足见他对这事的重视程度。
老董跟招娣受到二妹妹的邀请过去的时候,董莺正抱着儿子让村里的人“沾沾喜气”。更多是几个孕妇在她周围,挺着肚子想要“接男娃”。
见招娣他们来了,董莺把孩子交给了大妹妹抱着,自己则过来招呼起来。
“你们来了啊。”她语气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看不出她是喜是怒。
如果上次招娣没和她见过,可能会心中嘀咕,以为她不欢迎自己的到来。可她现在知道董莺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并不觉得有什么,于是换上了一副笑模样向她道喜。
为她生了个儿子,也为她在这样极度重男轻女的家庭,终于能占有生存的一席之地。
董莺淡笑着朝她道谢,眼神却转向老董这边。
招娣知道,她对老董的心情应该是很复杂的。相比于王家的任何一个人,老董都对她更好。她在家当姑娘的那些年也确实是感受到了大部分女孩没有的父爱。但是她现在在王家受的苦,也确确实实有一部分是老董造成的。倘若不是为了给董海换一个不嫌弃他的媳妇,董莺也不至于毫无选择地嫁到了风评如此之差的老王家。
她和丈夫在婚前基本没见过,自然也不会有任何感情。和一个几乎完全陌生,又品行一般的人相伴一生,不亚于一场刑期一辈子的酷刑。
三个人之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直到招娣弟弟远远地叫了董莺一声,她这才没什么表情地转身走了。老董在她走的时候手指动了动,好像要往前伸着拉住她一样,但最终又作罢,讪讪地垂下手臂站好。
他和董莺这辈子的父女缘分,终究是被他亲手斩断了。
招娣看着这个冷硬的汉子鲜见地柔软下来的样子,突然觉得老董会对自己这样好,也许是在把自己当作他的女儿在弥补。
可惜,到了这一步,什么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