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小聂
林滢咬了一下唇瓣,终于还是问出口:“那么,陈雀是陈济所杀吗?”
她口中这个所杀,当然指的是是否是陈济指使。
杀人的当然是江承,可江承背后之人呢?是否有陈济的身影?
便算陈济并不是因为怕失去一切而杀人灭口,可也许他会担心陈雀打搅他这个伟大的计划呢?
铲除梅花会是陈济的执念和梦想,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他可以自己都献祭,那么别人呢?
也许他觉得对不起陈雀,可能却绝不能让陈雀毁了自己的计划。
一想到这儿,林滢一颗心就砰砰一跳。
然后苏炼回答:“不是。”
“这自然是他告诉我的不是,但如果他要除掉陈雀,不会让江承动手,那样会留下无数的破绽。可是,他确实不喜欢陈雀。”
陈济不喜欢陈雀,也没什么不能理解。不错,是他对不起陈雀,他也想送了自己命还回陈雀人生,可能他还心存愧疚。可这一切的一切,跟他感情上对陈雀产生好感是两回事。
这不仅仅是因为陈雀被居心叵测的人送来,还因为陈雀对他高高在上的威胁,对他心上人的无礼。这个再次相见的“妹妹”甚至一改之前在陈济面前的小心柔顺,而是换了一副样子,处处咄咄逼人,颐指气使。
而且她的存在,还在提醒陈济曾经的卑劣,伴随而来还有揭破身份的恐惧。
哪怕全世界唯他不配,他也管不住自己内心的不喜。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只兽,也许陈济在被陈雀激怒时曾经流转了恶念,只是他终究压抑住自己。陈雀的生死其实都在他一念间,他有许多办法处置陈雀,而扔陈雀回来之人显然也并不介意陈雀生死。
可他不知道这样的不喜,会造成怎么样的悲剧。
陈济的不快让江蓉看在眼里,她心里为陈济愤愤不平,
她读出了哥哥对陈雀的厌憎,江蓉回到家,便会跟家中的同伴讲讲。而在江家,她最亲近的同谋也只有一个,那便是江承。
江蓉人前装得十分乖顺,可她心里却有许多埋怨,将她这些埋怨一股脑的告诉江承。可能她也不知晓,这些埋怨会造成怎么样的后果。
她并不觉得自己这个老实木讷甚少离家的二哥能做出什么。
一个很小时候很少跟人接触的人,自然缺乏一些融入社会的社会化,那么他的想法和行为就很容易偏激。
也许陈雀运气实在有些糟糕,十四年前那场奉天之乱摧毁了典狱司在鄞州一带布置,之后江兴又足不能行,成为一个普通的老残废。而八年前才上任的苏炼,自然无从窥见十四年前的血腥真相。
而陈济幼年跟母亲在外面长大,之后又成为陈家子孙,从未回到鄞州见自己那个心性偏激的祖父。
是不知情的胡女为见陈济,才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鄞州。
苏炼并不愿陈济身份为外人所知,故而并未在江家安插耳目。
于是谁也不知道,江家那个老人竟有如此血腥的过去。
所以当他看到陈雀惨死时,这带给他无比的震惊和愤怒。
每个人心中都有恶念,他内心之中也期盼过陈雀的消失,连同陈雀带来的烦恼一并离开自己的生活。
可这想一想的恶念却似化为实质,竟当真造就了陈雀死亡。
这其中根源,竟当真是因为他眼底透出的厌烦不耐。
毕竟江蓉没有读错陈济的心意。
也许他毕竟有些克陈雀,一次又一次,总是这样子。
江铉为了他扔了陈雀,如此过了十数年,熬了许多苦日子回家的陈雀,又被爱惜他的弟弟杀死。
当陈雀死了后,他恍惚间仿佛才察觉,陈雀从未想过道出自己的身世。
陈雀是个不能控制自己脾气的人,她显然也是缺乏自控力。
可她心怀不甘也好,争风吃醋也好,甚至被人污蔑,她也从未想过道出曾经的委屈。她显然知晓江铉当年为什么那么做,江蓉又为何会陷害她。
这一切,都因为她爱着自己。
哪怕她性子粗鄙,为人鲁莽,可是她是爱着陈济的。就像她跟温青缇闹时候说的那样,说她可以为陈济奉献自己的所有。
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短短日子相处,陈雀值得如此吗?
然后在陈雀死后,陈济手掌抚摸着抚摸上这个女孩儿的脸颊。
他的手一直很沉稳,很镇定,可这一刻却微微发抖。
其实就算陈雀死了,陈济对她也并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他喜欢的始终是温青缇,也从未因陈雀生出半点涟漪。
他只是很悲伤,很难过,知晓有一处遗憾,是永远不能弥补了。
自己这个得益者曾高高在上想要些许弥补,却如今现实却嘲讽了他的虚伪。
那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还这女孩子一个公道。
当初他毒死温应玄后,让弟弟妹妹前去发泄了自己的怒火。他只盼两人忘记过去,放下母亲之死的心结,然后拥抱自己的未来。
他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作为兄长,能对江承说这样的话。
“你杀了陈雀,就去杀了江兴,然后自尽。如此一来,我也会觉得你是个有勇气的人。若你不愿,那便不要怪我没有给你机会。如此一来,我便会自己动手,亲自解决。”
然后他还伸出手,拍拍江承的肩头,说道:“若你肯自己去死,那么我便会看得起你一次。”
就好似一点作为兄长最后的怜悯。
如果江承肯听从他的话自裁,那么他仍然是陈济的弟弟,兄弟情谊又会这样子回来。
江承是一心一意仰慕着他的亲弟弟,他看着陈济,满眼都是哀求。说到底,他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陈济着想。那时候江承满眼都是求生欲,谁都能看出他不想死。
然而陈济却摇摇头。
他一向是个心硬的人。如果江承不肯自裁,他真的会杀了江承的。
说完了陈济的故事,苏炼又倒了一杯酒,缓缓饮下。
酒气微透,使得苏炼脸颊也似染上一层红晕。
林滢怔怔发了会儿呆,方才回过神来:“如果阿缇能知晓这些,她,她会不会好受一些。”
她自然知晓兹事体大,这些话不能外道,更不宜传出太多。
可林滢终究有些遗憾。
温青缇是喜欢陈济的,陈济道德上虽有一些瑕疵,可并没有别人以为的那么坏。
他未曾想过祸乱天下,没有杀陈雀,并不是丧心病狂。顾公也曾赏识过他,相过陈济后称赞过陈济。
陈济心中终究有些动人的情怀的。
她知晓苏炼并不会让自己告诉第三个人,而自己若知晓轻重,也绝不能外道。
陈济的秘密终究是需要隐匿在黑暗之中,埋藏于泥土之下,绝不能让旁人窥出些许端倪。
可苏炼却说道:“纵然可以告诉她,可为什么一定要告诉她呢?”
“说到底,陈济纵然眼盲,也可以选择另外一种生活。他可以脱离鄞州城的漩涡,放出手中权力。一旦他不再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那些危险也会离开他,没人会在他身上下功夫。”
“那么如此一来,他就可以过些平静安宁的生活。温青缇是个善良温柔的女子,她必定不会嫌弃陈济的残疾,反而会用温柔慰藉他内心的孤寂。她会是一个好妻子,也会让这样的岁月变得温柔。”
“本来他可以这样选,但是陈济没有。”
那日温青缇在书房的密道之中听到了这个秘密,她含泪走了出来,那时候的陈济也对她说过一些真心话。
温青缇嗓音发颤问:“你一定要这样?”
陈济也认真回答:“对,一定要这样,我没办法停止。”
他认真的看着温青缇:“我这样的人,是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可我宁愿早死,也不愿意人生在一片安静的黑暗里结束,哪怕,有你相伴。”
陈济说的是真心话,可这样真心话又有另外一种解释。
他明知跟温青缇成亲会有怎么样的温馨快乐,可却并没有选择温青缇。
安静的黑暗伴随着温柔妻子,可这终究不是他陈济想要选择的结局。
无法停止,也不该有这样的结局。
苏炼缓缓说道:“他既然没选择温青缇,自然不想温青缇再惦念他。就算无关局势,将这些告诉温青缇知晓又有什么好处?”
“陈济的一切是这么的复杂,他既让人觉得可怕,又让人觉得惋惜,冷漠之中又有着救世的情怀,又是这么一往无悔。太过复杂的一切,会让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深陷其中,无法解脱的。更何况,陈济还爱她。”
“她会陷入这样的情绪多久?心里更不知晓会对陈济产生怎样的遗憾。别人每次议论唾弃陈济时,都会激发她内心怜惜和柔情,一直到很久很久。何必呢?”
“倒不如直接把陈济视作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她还年轻,如今虽然很难过,可能会觉得心里空荡荡。可是终究会有新的爱情,来润泽她空荡荡的心田,使得她重新走出来。”
苏炼这么说,林滢终究觉得是有几分道理的。
她垂下头,想了想,岔开话题:“所以,你们请我来鄞州,无非是为了利用我。因为善于断狱查案,能查出真相。让我这个顾公弟子查出陈济身世,再当中揭破他,正是你们计划,是不是?”
林滢一向温温柔柔的,如今也没有发很大的脾气,可嗓音里却也是夹带了几分嗔怪。
苏炼微微侧头,然后手指磨蹭酒杯说道:“是有这个打算,可是这是阿济打算,并不是我的打算。我让小晏将你迷晕,本来想将你送走——”
“本来,就是你过于机警了。”
林滢也没那么小气,轻轻柔柔说道:“我知道了。”
苏炼转过头来,对林滢说道:“阿滢,陪我饮一杯吧。”
林滢也没有拒绝:“我酒量很浅,只能喝几杯,苏司主别介意就是。”
苏炼本欲唤人再送一枚酒杯,林滢却自然端起了那杯满着的酒。
她以为苏炼听到通传,特意早倒给自己了。
林滢握着酒杯,主动轻轻碰了一下苏炼酒杯,于是清清的响了一声。
苏炼手中半杯残酒轻晃,他蓦然眼波一颤。
就好似抚平了他孤寂的丧友之痛。
他缓缓饮下杯中的半杯残酒,重新将酒杯放在了桌几之上把酒倒好。
林滢只浅浅饮了一口,又将酒杯凑过去,跟苏炼碰了第二下:“苏司主,陈济是这样子的人,你仿佛也是如此。可我希望你跟陈济不一样,我希望你好好保重,好好活下去。”
灯火摇曳,苏炼只觉得心尖儿微微一热。
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有几分醉了。
苏炼说道:“天色已晚,我让人在别梅院收拾一处客房,你也该歇息了。”
这一夜如此过去,到了天明时分,苏炼带着林滢去了陈济的坟茔。
他和自己母亲一样,没有墓碑,自然不能提几个字说明他的身份。
苏炼将一枝小小的白花供奉在坟前,别的什么并没有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