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小聂
她这样说话,便看到了连清远眼底的叹息惋惜之色。
因为这样的女儿,方才像个乖巧之人,方才像个最完美的受害者。
如果安惠说什么要跟亲爹一刀两断,又或者说自己从此再不认这个爹,那么连清远便会觉得她纵然情有可原,可终究过于偏激。如果连清远不喜欢,自己未必能在连家留下了。
就像何姨妈心怀慈悲,照拂自家多次,可她从来没想过让默娘和离。可能在何姨妈看来,这些终究是天经地义的。若是要怪,大约只能怪默娘命不好。
如今母亲死了,他们感慨默娘命薄命苦,四邻都说默娘是个贤惠人,安六真是不会过日子。可这样的贤惠,便是称赞默娘一直留在自己丈夫身边的安顺。
安惠倒是没有什么愤愤不平的感慨。
她这个人内心就像是一块冰,很少有什么发热的情绪,更没有什么很激烈的爱恨。
也许她性格总归是有些缺陷的,只是很难被人察觉就是了。
既然连家想看到一个隐忍乖顺的孝顺女儿,她扮成这样就是了,也不是很难。
这样过了好几年,安惠也给家里拿了不少钱。
有这么一个乖顺知趣的女儿,这几年安六日子也好过了许多,喝酒时候吹牛也更大声。
他吹自己有了一个好女儿,如今还有个当官的女婿。
但安六却并不知道,他好日子要到头了,安惠已经准备除掉他。
对于这个父亲,安惠倒也谈不上仇恨,她只觉得厌烦。
安六是个不知足的人,会纠缠安惠很久,会没完没了。而现在,安惠想要系紧自己的钱袋子,不愿意再将自己的东西分给别人。
她选择除掉安六的时机,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想到了的最合适的时机。
那时候安惠已经嫁给了连睿,正准备生个孩子巩固一下自己的地位。
那么可以说是尘埃落定,安惠生活已经上了一个台阶。
安六若在之前死后,她在孝期又怎么成亲?连睿总是要顾忌别人的议论,她又不能指望连睿能等自己。
再更早,她总不能在孝期跟连睿调情。哪怕连睿是个生熟不忌的,可男人必定会看轻这样的轻佻女子。
只有自己嫁人了,什么都有了,这时候安六死了才最好。
准备杀安六那天,也是个大冷天,天冷嗖嗖,还纷纷下柳絮一般的雪花。
安惠已做妇人打扮,梳了发髻,回家看自己父亲。
她给了安六不少钱,安六但凡向她开口,安惠也都会应,且尽力满足。
旧屋如今已经翻新,家里也添了些东西,安六衣服也光鲜了不少。
可安六还不知足,他嚷嚷姑爷既然是个官身,自己这个老丈人过得太寒酸了也是丢人姑爷的脸。这宅子翻新了又怎么样?终究还是小了些。
他想女儿给自己买一处新宅子,并且还挑两个下人来服侍自己。
这时候安惠刚成婚不到一个月,安六已经觉得自己身份和从前不同了。
以前安惠这个表小姐不过是个服侍连兰的亲戚而已,可与如今不可同日而语。
面对安六嘴里嚷嚷的那些要求,安惠面颊并无愠怒之色,反而轻轻柔柔的说了一声好。
她甚至说些软和话:“父亲苦了半辈子,这也是应该的。母亲也死了这么些年,父亲也别总寻外边那些不靠谱的。要不女儿拿几百两银子出来,替你聘一个年轻的姐儿服侍你,正经娶个填房。”
这么几句话,也是哄得安六眉开眼笑。
然后她说道:“今日我还带来一坛酒。”
安六如今仍然惫懒,可到底不打女儿了,反而言语间也有几分奉承。
“要说聪明,还是我们家惠娘聪明。你那时候拿亲爹做筏子,说我要杀你,我可没怪你这个亲闺女。爹大方,不跟闺女记仇。”
“后来你来寻我,你说你是为了咱们家好。只要能让何姨妈接你去,你在连家才能得到更多,才能更加好好孝顺我。”
安惠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孝顺父亲是应该的。”
她不提这几年安六对自己是怎么样敲骨吸髓的讹诈,只将温好的酒倒在了安六的碗里。
若她没有满足安六的勒索,安六绝不能这般和颜悦色。
那时候安六就盘算好了,若安惠去了连家就撇下自己这个亲爹不管不顾,他必定是要闹。
可安惠倒是逆来顺受,安然知命的样子。
她说孝顺父亲是应该的,孝顺安六的也确实是好酒。二十年的女儿红,埋在地上刚刚才挖出来,琥珀色的酒液浓浓的还挂碗。
酒热香更浓,更不必说安六还是个酒鬼。
安惠一边侍候亲爹喝酒,一边将食盒里备好的下酒菜一样样的拿出来。
安六闻着酒香早就咽口水,于是喝了一碗又一碗。
这等陈年女儿红入口绵软,可却很有后劲儿。
安六吃得爽利,自然醉得厉害,然后睡得也很沉。
安惠静静看着打鼾的安六,她目光晦暗不明,这时候她身后灯花蓦然一炸,发出了啪的一声。
然后安惠站起身。
她没有拿出什么杀人利器,只吃力的将安六一点点的拖出去。一个成年男子的体重很沉,可是如果用拖曳的手法,亦是能将一个成年的男人拖曳出去。
拖了几米,安惠还喘着气歇一歇。她还埋怨自己过了几年好日子,这身子骨竟还不如之前好扛。
就这样一步步的,将安六吃醉酒的身体拖曳出屋外。
外边冰天雪地,还很冷。
安惠可没在酒里面下毒,可是却下了迷药。如今安六酒力药力齐齐发作,打雷也打不醒。
这样的天气,安六冻上一个晚上,就足以送走他了。
她把安六拖到了院子里,再回屋,将剩下的酒水都倒入井中。
然后,她才整了衣衫,就这样离开。
六年前,她离开这个家时,天就在下雪。
这是她最后一次回这个家,天也仍然在下雪。
到了第二天,安惠就得到了一个好消息。那就是吃醉酒的安六醉倒院中,竟生生冻死。
谁也没对这件事情产生什么怀疑。
谁都知晓安六贪杯好饮,不知节制。所以他把自个儿喝死了,岂不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要一个人死,其实不需要什么花里胡哨的手段。首先是取得信任,接下来的事就很简单了。
那么这样一来,安六就再不能骚扰她、妨碍她,甚至于阻碍她。
然后过去的回忆就这样打住,安惠收了针,将这朵牡丹花已经绣好。
那朵艳色的牡丹在绣架上冉冉绽放,亦是鲜润夺目。
安惠这几年在当官太太,可手艺却没有落下。
她想,从前的自己曾经一步步赢得了一切,如今她也不必惊惶,她犹能将一切都拿到手里面。
她还没输呢。
这时节,陈姑也在跟林滢等人提及当年旧事,随口提到了当年故事。
“唉,安六可真不是个东西。他老婆刚死,惠娘不知说了什么话得罪他了,便提着刀对着一个小丫头喊打喊杀。若不是她姨母将她接走,那浑人指不定还能做出什么事情出来。”
“也是她有些福气,姨母心善,收留在自个儿家里。她倒不记仇,仍然照拂这个不成器的亲爹。怪安六自己,最后自个儿喝酒给喝死了。终究是他自己没福,有个孝顺女儿,却享不了这个清福。这大冬天的自己喝酒,将自己个儿生生的喝没了。”
说到了这儿,陈姑又发觉自己扯远了些:“唉我这东拉西扯的,尽跟林姑娘说些不相干的事。”
林滢却不觉得是不相干的事情,刚才她听得可认真了。
林滢摇摇头,说道:“陈姑,不打紧。这份当年的验尸格目,我已经寻了出来。”
说到了这儿,林滢将验尸单取出来。
陈姑有点儿文化,识得几个字,不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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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并不怎么好,歪歪扭扭的,形容词也不是很精准。
陈姑瞧了一眼,便说道:“正是!这就是当年的验尸格目。”
林滢:“依照验尸格目记载,当年兰姐儿是染病身亡?”
陈姑十分肯定说道:“这是当然。我还记得那年兰姐儿是初三没的,隔了一日,我被召去验尸。我剥去了她的衣衫,仔细检查了她的全身。她肌肤之上并没有任何外伤,没有刀刺,或者被人殴打的痕迹。”
“林姑娘请想,这是人命大案,老身岂能怠慢?按照我所知晓的,我检查了她幽门、颅顶,看有无被钉入尖锐的利器致死。那时我甚至剃了兰姐儿的头发,检查她的头顶。唉,也是作孽。”
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损毁。
正因为这般价值观,陈姑对于自己剃去兰姐儿头发之事也是心里不安。
但林滢却对此十分理解。
顾公的定案集中曾经记载了一个案子,说曾有一个死者,是被人以钉子打入头颅,因而致死,可却出血不多。
若不是遇到顾公,说不定这桩案子就会被含糊过去。
正因为并未发现外伤,所以陈姑才理去兰姐儿的头发。
林滢问:“兰姐儿身上并无外伤,她面孔呈现什么表情?”
陈姑回答:“她唇瓣微张,面容痛苦,肌肤出奇苍白,面颊上有一些发紫,不过颈项上并无任何的勒痕,手臂也无捆绑痕迹。”
“在她嘴唇里,我发现一些呕吐物。此外,她死前流了大量汗水,里衣里有很多盐,”
在陈姑看来,兰姐儿确实像是突发疾病而死。
林滢微微沉吟:“可纵有外伤,也并不代表不是横死。有没有可能是中毒呢?”
陈姑称赞:“林姑娘确实心细若尘,当时惠娘也是这么说的。为了释她之疑,我特意用银针刺她咽喉、胃部,皆没有变黑。”
其实银针并不能验毒,只不过有些毒里面有未能提纯的硫化物,故而能使银针变黑。
关键是这个错误的认知深入人心,连陈姑都这么想,难道安惠还能具有很专业的医学知识?
安惠这么自信,她是笃定陈姑验尸是验不出毒物的。
她用一个巧妙的法子,杀死了连兰,并且还自负得让人勘验。
不过林滢一时之间,也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