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小聂
她觉得因为顾公亦是这次考官之人, 连带自己这个顾公身边人也被客气以待。
尹澈宁看似敦厚,其实是个很会经营的人,搞得林滢心里一个猜测越发鲜明。
等到了“贡舍”, 林滢借口有事, 随着尹澈宁一并入内。
尹澈宁也有些好奇,问林滢可是有什么案子要办, 故而随自己到此。
眼见走到了走廊僻静处,林滢不觉向尹澈宁发难。
然后林滢对尹澈宁说道:“尹公子, 今日你与师兄重逢,态度虽然是亲切热络, 可是你并不怎么喜欢他吧?”
她话说得这么直,当然是有意试探。
尹惜华骤然回到陈州, 只怕并没有那般简单。
尹澈宁似微微一怔, 他一张温厚的面颊蓦然流转了一缕古怪,使得他面上那副敦厚面具似生出了一缕裂痕。
接着尹澈宁便定了定神, 似有几分惊讶, 不觉缓缓说到:“林姑娘, 你何出此言?”
林滢:“其实过去了的事,已经过去好几年。可尹公子呢,却是人前处处提及,仿佛怕师兄忘记了这件事情一样。旧日的回忆必定很是苦涩,可尹公子却并不愿意师兄忘记过去涩果子的滋味。”
“更不必提这些年你对兄长不闻不问,见面却给他怀中塞银票,无非是做来给我看。使得别人知晓,他这位曾经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如今却是何等的寒酸落魄。其实纵然是如杨炎、温青缇这样旧友,重逢时分犹自能以礼相待。尹公子,你与师兄既有血脉之亲,何必闹得如此难看。”
林滢是个俏丽甜蜜的少女,可此刻她唇中吐出了话语却是有着几分尖锐。
尹澈宁面色变幻,一张面孔上渐渐浮起了几分讥讽:“我不过是不会说话罢了,自然记不得阿炎那般人才。可是不会说话,也不代表心存恶意。”
“对了,当年兄长在鄞州,也是翩翩公子,不知道让多少年轻小娘子芳心暗许。听闻他从高处落下来,也不知道多少女子为他愤愤不平,恨不得将他从泥地里拉出来。林姑娘这份心思,也并没有什么奇怪。”
他还暗示是林滢对尹惜华有些暧昧,故而如此相护。
林滢却是轻轻一笑:“尹公子可别这么说,其实师兄什么都跟我说,当年你如何待他,师兄也曾告诉过我。”
但这当然是假话。
尹惜华心思很深,很少去叙述自己的过去,林滢也不会去探问别人的私隐。
但经过平州一案,她要确定师兄是不是为了尹澈宁而来。
尹澈宁却不知晓林滢什么都不知晓,此刻闻言脸色一变。
林滢察言观色,心里顿时有数。
看来尹澈宁不但茶言茶语,当年还做过些对不住尹惜华的事情。
林滢为激出真相,还不觉加了一把火:“别人都说尹家有两子,长子聪慧,次子却很钝。后来这位长子不再是长子,可尹家的真正嫡亲血脉也不过如此。对了,师兄离开尹家也已经整整七载了吧?可又如何呢?”
“三年一试,尹公子如今你仍考乡试,可有人就能年轻得意,成为麒麟榜榜首——”
可能林滢言语当真戳中了尹澈宁痛处了,使得尹澈宁顿时厉声道:“住口!”
尹澈宁面色也是有几分铁青。
短短几句言语,使得尹澈宁面色十分的难看,宛如凝结一层寒霜。
此刻他面容已经没了温厚样子,清秀面颊亦透出了几许幽润。
尹澈宁嗤笑:“我不过,小小的捉弄兄长一下。”
那日尹惜华被打折了手,离开了温家。
他明明会武功,武技还不错,可权衡利弊下,终究并未还手。
外祖温应玄是个性格十分极端的人,对于世族血脉十分的执着,甚至有几分疯狂。如若尹惜华再行触怒他,温应玄指不定能当场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当然尹惜华手臂受伤之后,这桩事情还有后续。
温应玄虽没立刻取他性命,可是却碎他发冠,剥去外衣,方才将他逐出温家。
尹澈宁出面,扶着尹惜华去客栈,请了大夫,并且温言安慰。
不过他并未付钱。
然后他借口有事,匆匆离开,说稍后便回。
等过了三天,他看着尹惜华被跌跌撞撞推出客栈门,被好一顿羞辱。
客栈伙计冷嘲热讽:“尹公子,如今你是什么光景自己清楚,又何必来为难我们。你说你弟弟会回来搭理你,人家才是真正的尹公子,哪儿能再理睬你呢?不如你想想,有哪位亲友能赎你?”
“唉,咱们老板也是为难,这几日你住宿也罢了,吃药喝汤看大夫花了多少钱?这可都记在掌柜账上。”
店伙计这般辱骂,当然背后也是有人授意。
掌柜的也盼这位尹公子能寻个旧友,能把这笔花销结一结。
本道尹惜华纵然闹出这么一番身世,可毕竟有故交,还有一个亲娘,总不会闹着不管。故而掌柜的侍候得十分尽心,还想多讨些赏钱。
可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及尹澈宁一去不回,客栈掌柜方才觉得不妙。
在尹惜华受辱时,尹澈宁其实就在左近。
他人在马车上,瞧得津津有味。
是呀,人算不如天算,这位客栈老板可就错算了。
尹惜华是有许多故交,可如今尹仲麟正在气头上,谁这时候与尹惜华亲近,便是给尹仲麟没脸。
当然更要紧的是外祖温应玄。
外人不知晓他这位外祖温应玄才是真正偏激可怕的人。但其实鄞州世族内部知晓,绝不能随意得罪温应玄,更不要去结交温应玄心里厌恶的人。
不知情的外人都以为温家是为了顾及尹仲麟的脸面,故而对这个外孙不闻不问。
可真正知晓内情的人,就会知晓温家其实比尹仲麟还要偏激得多。
啊,母亲还心存不忍,可温蕴这个亲娘最后还是选择哄回自己得丈夫。
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出头,尹澈宁自然也不会。
他笑着看完好戏,想着自己所作所为,尤其是他特意挑了个势利刻薄的客栈老板,不就是为了这一刻的折辱。
他看着尹惜华如今裹着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旧衣,心里一阵子的痛快。
被打折一臂,又落魄如斯,真是可笑。
那么这样一来,他方才能出这么一口恶气,以此报复这些年自己所受的屈辱。
眼见尹惜华一语不发,店里伙计更有几分气急败坏!
这粗鄙之人说话亦越发不堪:“尹公子,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你这个尊贵身子留咱们店里做活抵债?”
如此众目睽睽之下,面对着围观群众,面对着这恶意满满的奚落。
尹惜华终于抬起头,缓缓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做活抵债也没什么不可以。”
他唇角浮起了一丝模糊的笑容,眼神却是越发空洞。
尹澈宁看得心满意足,然后才驱使马车离开。
那是他人生最快活满足的时候,终于觉得自己狠狠的出了一口气。
从小到大,自己就是个被忽视的人。母亲跟父亲永远更重视兄长,若是去了外祖家,外祖也是对自己不闻不问,就好似没自己这个人。
这所有的资源,以及全部的称赞,也都是落在了兄长身上,自己什么都没有。
直到尹惜华的身世曝光,他才又喜又怒,又恼恨自己这些年来竟受了这么些个委屈。
其实他也没让尹惜华怎么样,只不过是让尹惜华看清楚自己身份,受一些本来该受的屈辱。
如今这些旧日里的回忆涌上来尹澈宁的脑海,撕碎了他面颊之上流转的一丝温良。
面对林滢的咄咄逼人,尹澈宁终于决定自己不装了,他不但将前事道出,还在林滢面前对尹惜华冷嘲热讽:“一直过去三天,杨炎才去那处客栈,将他赎出来。”
杨炎这么做,当然也拂了温应玄的面子。
尹澈宁面颊之上亦不觉浮起了淡淡的嘲讽:“兄长纵然跟林姑娘提及,却不知可曾提得这么详细,这种种狼狈之处,林姑娘知晓吗?可曾想到他被人拆冠剥衣,狼狈如丧家之犬?”
他面颊蓦然流转一抹得意,现在也不装了。
林滢深深得瞧着他,尹澈宁这样得意时,显然并不知晓陈维芳的下场。
她觉得尹澈宁尹如此品行,还想要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实在是大胤不幸。
不过若指出这一点,尹澈宁大约非但不会惭愧,还会十分得意,
因为尹澈宁还有步步高升的机会,可是尹惜华此生已经与科举无缘,只能作为私幕替人出谋划策。
师兄虽然美貌凶残,有些事情想想还是挺令人生气就是。
林滢并没有厉声质问,使得眼前尹澈宁更加得意。
所以她缓缓说道:“可惜师兄虽非尹家血脉,却仍是会考麒麟榜榜首。至于尹公子你呢?听闻你县试、府试、院试皆被点于案首,究竟是你自己才学出众,真的优于别人,还是因为你是尹家子弟,家底丰厚,所以声势浩大,别人也会忌你几分?你点的这个案首,究竟能有几分真才实学?”
“既然你如此才华横溢,为何去年乡试却默默无名,是当真,还是借故缺考?我知道了,因为去年朝廷变革,觉得科举中的经义过于呆板,故而削改经义篇幅,增加策论部分。由于考试内容变更,尹公子措手不及,失去了准备。”
“若你当真有真才实学,三年前你便应该一鸣惊人,不必等到如今。”
林滢这些言语使得尹澈宁面颊浮起了一缕怒意,这当然是因为林滢说得很对,并且说准了尹澈宁的痛处。
尹惜华走后,尹仲麟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次子之上。
就好似林滢所说那般,尹澈宁被点为案首,也不仅仅是他本身才学,还有考场外的声望和势力。
作为尹家子,尹氏花了许多资源为他铺路。
一瞬间尹澈宁面颊之上涌动几许凶光,似欲对林滢无礼,却终究生生忍住。
他嗓音微哑,平添几许低沉,眼中却蕴含了几许讥讽:“你待如何?”
林滢又能如何?
他吃准林滢不能如何,方才在林滢面前趾高气昂,承认了这桩事。
他甚至觉得林滢有些可笑,替尹惜华这个废物鸣不平。
林滢面颊并无愠怒:“尹公子,就像你之前县试被点中案首一样,可考试之外的名声也很重要。”
她蓦然伸手,打了自己耳光,给俏脸上留下一个巴掌印,然后随手抓乱几缕头发。
尹澈宁目瞪口呆,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时,林滢已经飞快转身。
只见林滢到了中庭,已经运转中气,脆生生斥责:“尹公子,如今陈州乡试,拼的是真才实学,你何苦为难我这么个小女子?”
正值秋闱应试之期,官府“贡舍”里也挤满了应试的士子。
林滢这么一清嗓子,众人注意力就顿时被吸引过来,看着林滢在这儿唱大戏。
林滢眼眶微红,面颊之上掌印可见,模样十分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