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小聂
甚至,锦屏公主还出人意料的冷静,将自己、薛润,甚至冯淡真都请入了清河别院。这个厉害的女人简直像个无情无爱的工具人,是如此的可怕,一如这十几年来她将杜琮压得透不过气来。
就像他没想到冯淡真会将杜蘅尸首给运回来,亦没想到会出现一个林滢。
自己计划被意外搅得七零八落,他最后落到了如此地步。
如今他计划失败,被当中揭破画皮,此刻他什么都完了。直到这时候,他心中方才终于升起了一丝后悔,后悔为什么要杀了杜蘅。杜蘅心软,哪怕薛润不喜自己,其实这个女儿也不会让薛润如何的真伤自己的。
又或许,他真正后悔的是,原来他从未考虑过,自己会被真正发现这桩恶行。
当然锦屏公主毕竟是锦屏公主,也许她经历太多,毕竟她是一个开局死全家的人。片刻前她忍不住崩溃,甚至厉声呵斥辱骂杜琮。那样子像是个最普通的市井妇人,为自己孙女的死而愤怒不已。
现在她终于松开了绷紧的手指,然后绷紧的手指一根根的松开。那被自己抓乱的发髻就凌乱的撒在锦屏公主脸边,她甚至用手指慢慢理顺些。
然后锦屏公主方才说道:“原来如此,阿琮,是我小瞧你了,你竟有如此盘算。”
她说话声音已经平静下来,可杜琮面颊之上惊惧之色却不觉更浓。
杜琮比谁都知晓锦屏公主厉害,更明白锦屏公主的报复心有多重。
只因为杜琮知晓,眼前的锦屏公主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
他曾经宠过一个婢女叫长穗,之后因要勾搭嘉柔郡主,故而并不愿家里有一个早早怀孕婢女。
为避免这件事情让嘉柔郡主不快,他要趁着郡主还不知晓这件事,就处理好这个怀孕的婢女。
长穗那时候已经怀孕五个月了,肚子已经开始显,她苦苦哀求,只盼能留下这个孩子。可杜琮心硬,并没有答允。
怀孕的终究是女人而不是男子,杜琮并没有因此遭受半点辛苦。自己亲骨肉又如何,他并不如何在意。不过一个婢女而已,比不得他的荣华富贵,以后还会有身份尊贵的贵女为他诞下血脉。
为此他心里竟没有什么犹豫,更未曾升起丝毫的波澜。
一碗药汤灌下去,五个月的孩子已经成了形。长穗只看一眼,就生生晕过去。
那时候起,恨意就在这个婢女心里滋生。
后来他娶了嘉柔郡主,这个小女孩被杜琮的温柔哄得晕头转向。婚后没有多久,郡主就怀孕了。
那瘦弱的腰肢也开始鼓起,就像滋润了的花朵,眼看着要抽条了。
可嘉柔郡主鼓起来的肚子却是扎了某些人的心,尤其被迫落胎的长穗。
五个月的胎儿已经是一团肉,长穗将那个早早死去的孩子风干,送到了嘉柔郡主跟前。嘉柔郡主是那样儿年轻,又被锦屏公主照拂得那么好,她被这血腥秽物吓坏了,受了惊吓竟早产死去。
之后,锦屏公主当然处置了长穗这个婢子。
杜琮心里对嘉柔郡主并不是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深情,此后岁月里,他甚至隐隐觉得嘉柔郡主早死未必不是一见好事。自己不必一直费尽心思哄个娇贵妻子,而且父凭女贵接管了嘉柔郡主的嫁妆。
至于长穗,他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杜琮心里,长穗始终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婢女,又怎么会将她放一丁点儿在自己心上。
可现在轮到他触怒了锦屏公主了,他终于开始回想起长穗的死,并且因此联想到自己,因而惶恐不已。
锦屏公主看出长穗自然还是爱杜琮的,婢女对自己仰慕的主子总是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分。她对怀孕的嘉柔郡主出手,却不是冲着杜琮闹。
所以长穗见不得嘉柔郡主,这是因为她心生嫉妒。若为了自己好,长穗本应当放弃杜琮,去寻个寻常人家过些平常的生活。婢女和郡主身份是云泥之别,长穗原是不配嫉妒,更不配比较。可这样的情绪,本不是不配能阻止呢?
锦屏公主一眼就瞧出长穗的双标,她嫉恨嘉柔郡主,却偏生对杜琮旧情难忘。
所以她当着杜琮的面,要杜琮把长穗卖给她。
那是十九年前,官府不提倡卖身契,却还没有明令禁止。长穗还是杜家的家奴,身份类比骡马。
杀人诛心,锦屏公主就是要长穗眼睁睁的看着,杜琮会把她这个婢女卖给清河别院,让锦屏公主对长穗掌握生杀夺予之权。
而就在不久之前,锦屏公主的爱女又刚刚被长穗的骚操作连累身亡。
杜琮当然知晓锦屏公主的用意,可是他既不能拒绝,且不觉得这件事情值得为难。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将长穗这样卖了出去。
当他答应时候,那跪在地上竭力挣扎含着泪水的婢子蓦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面颊顿时浮起了一层死灰般的颜色。
长穗失去了全部的希望,她感受到了绝望。
杜琮当然记得那时候锦屏公主的眼神,那是一种冰冷、狠毒的眼神,是对仇人充满憎恶的表情。
许多上等人觉得什么奴仆、婢女是不存在个人感情,但锦屏公主知晓他们有。正因为明白这种感情,所以锦屏公主就要彻底碾碎这种感情和希望,以此作为长穗害死她心爱女儿的代价!
后来长穗入了清河别院,当晚就这样死了。而杜琮并没有为这个自作多情的婢女伤怀半点。
可现在,他仿佛感受到了当年长穗感受到的恐惧。
杜琮只觉得一股冰冷在血管里面流动,他知晓锦屏公主对于仇人有着怎么样可怕的报复心。
他唇瓣动动,似想要求饶,可终究是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因为自己无论软语哀求,又或者是大声辱骂,只怕都动摇不了锦屏公主的心智。
他忽而十分后悔,自己怎敢期待,锦屏公主会因为杜蘅的死而崩溃?
这时候,他听着典狱司司主苏炼嗓音:“来人,将这个杀人凶手压下去,送去官府,容后处置。”
锦屏公主并没有阻止。
此刻她已经冷静下来,眸子深处蕴含了几分幽润,如此打量着苏炼。
典狱司司主每日需承办许多大事,苏炼绝不会是随意来到清河别院。
水阁茶室之中,锦屏公主已经摒去外人,与苏炼独处。
水汽缭绕间,苏炼一双眸子却是清润而深邃。
锦屏公主缓缓说到:“蘅儿之死,还多亏苏司主请来这位林姑娘,否则怕是难以查清蘅儿死去真相。苏司主诸事烦扰,来到陈州,还肯顾及清河别院之事,委实有心。想来,定有要事。如今蘅儿已经死,我无心周旋,苏司主有话,也无妨直言。”
苏炼温声说道:“公主一向是个忠君体贴的人,陛下对公主亦是十分思念。其实当年公主集结青衫社,也是为替陛下尽忠,这些陛下都是知晓。相信就算公主离京,仍有青衫会成员私下联络,私下集结,也并非公主本意。”
“如今,又发生这样子的变故,公主何不交出名单,过几日舒坦日子,好好在这风景如画的清河别院安享晚年。”
听到了此处,锦屏公主蓦然向着苏炼望去,一双眸子里透出了一缕骇人的利光。
锦屏公主自打来到陈州,她便深居简出,亦仿佛无意结交本地权贵。她仿佛当真失去了斗志,只在这清河别院过一些闲暇日子。
然而如今苏炼却是点出,锦屏公主未必这般安分。
锦屏公主厉声:“交出名单?苏炼,你究竟是何居心?听闻从前朝延续至今的世家大族如今私底下结成梅花会,意图联合世族之力,令世家大族屹立不倒。这梅花会极之神秘,外人难以窥测,更极难加入。可他们这般联合,将陛下置于何地?将皇权置于何地?我一片忠心,心中只有陛下,如今亦是如此。”
“可是,我听闻苏司主却跟这世家大族结成的梅花会来往甚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而本宫亦是有些耳目,知晓苏司主怕是没那么清白。这几年你不但官运亨通,就连典狱司名声亦好了许多。这其中到底有无旁人助力,苏司主又有无借势,苏司主你亦是心知肚明。”
“就如刚来陈州的杨炎、温青缇,他们与林滢在福意楼闲聊时,这些世家子女对你也是颇为称赞,四处为你扬名声,这些当真是巧合?”
苏炼微微一笑,称赞:“公主虽人在清河别院,可是却是遍布耳目,果然厉害,难怪陛下当年对公主十分倚重。”
所以杜琮杀人最聪明的一件事,就是这位郡马爷自己亲自上手,未曾假手于人。
锦屏公主瞧着眼前的苏炼,看着他出挑的风姿。这位年轻的典狱司司主如此风姿,令那些世家大族精心栽培的麒麟儿也黯然失色。
可苏炼一双眼却像是深沉的古井,莫测而深邃。
这个对手喜怒不行与色,使得锦屏公主继续进攻:“你一身荣华富贵,皆是陛下恩赐。典狱司是天子耳目,而你却与世家结交,这是将皇权置于何地?如今你还让我交出青衫社人员名单,你究竟是何居心?是要铲除效忠陛下之人?”
苏炼面对这样指控,也并不在意:“若公主心存怀疑,可将此等疑窦上书陛下,苏炼并不阻拦。”
锦屏公主亦冷笑:“我一个被逐出京城的异姓公主,又岂能动摇正受宠苏司主的地位?”
苏炼也不生气,他似乎永远这般平静、从容:“既然如此,那不如我们试试换个话题。”
“今日杜郡马方才被典狱司给扣住,他立马向粱统领告密,说公主你行为不端,私下杀奴。”
“就在十九年前,公主曾向他买下一个叫长穗的婢女。那婢女入清河行宫,没多久就被公主杀死,以报她害死嘉柔郡主之仇。本朝一直不喜地方豪强蓄奴□□,规定就算卖身契,主人也不能擅杀奴仆,否则要徒一年,罚百金。公主素来养尊处优,若较真施加徒刑,总是很伤体面。”
“更有意思是,根据杜琮所言,其实这个婢女长穗,并不能算是卖身婢女。因为公主虽向他买长穗,可实则杜家已经放了长穗自由身。因为杜琮当时为了讨好嘉柔郡主,打发走了长穗,又给她一笔银子。只是长穗痴恋于他,于是不肯罢休。”
“长穗自己仍当自己是杜家婢,她没意识到,那时候杜琮是没有资格再卖了她。又或者便算她意识到,终究是绝望杜琮放弃她。”
说到此处,苏炼轻轻叹了口气:“所以那时候死在清河别院的长穗不是一个卖身公主的家奴,而是拥有自由身的良家子。”
杜琮这个女婿,就是硬坑岳母就是。
“自十五年前,陛下逐步推行废除蓄奴,朝中有事无事,就会热议主家杀奴之事。遇见有争议案子,如何量刑,如何处决,这雪花般的折子就会堆送至陛下跟前。以公主之身世、经历,如此传奇般的过去,却行杀婢之事。只要有心人稍作推动,必定能引得京城满城热议!”
那苏炼当然暗示他就是这么个有心人。
锦屏公主身份尊贵,却逼死良家子,加之她以女子之躯弄权的过去,必定能引起话题度。那样一来,一个小小的长穗之死,一个卑微的婢子,就能让锦屏公主这个高高在上的尊贵公主狼狈不堪。
那么锦屏公主当然亦是听出苏炼口中要挟之意,这就是苏炼所谓的说说别的。
锦屏公主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蓦然冷冷一笑:“本宫素来骄傲,无论是过堂审案,又或者是褫夺封号被流放,当然是难以容忍这些羞辱折磨。风光半生,年老却受人折辱,只怕也难以苟活。王法纵不治我死罪,我也受不得这般委屈。而且,还是为区区一个死了多年的下贱婢女。苏司主说的那些话,确实令我觉得害怕了——”
“可是——”
锦屏公主话锋一转:“就如本宫说的那样,我对陛下可谓一片忠心,哪怕沦落陈州,也丝毫不改。苏炼,你小瞧我了。哪怕本宫已经被迫离开京城,我所能为陛下留的,就是青衫社这些真心效忠陛下的忠心之人。若难以苟活,那就不用活了。苏司主若将这般
LJ
手段施展我身上,我宁可自尽,亦绝不苟活求全,更不会受人威胁!”
说到此处,锦屏公主眼底顿时透出了一丝骇人的锋锐,带着想要杀人的森寒,如此凝视眼前的苏炼,恨不得将苏炼千刀万剐。
锦屏公主不愧有极刚毅的性情,哪怕她如今已经年老体衰,哪怕她最后一个亲人已经离她而去,她还能全无畏惧姿态强势。
哪怕她是为了长穗这个贱婢而死,锦屏公主也宁可玉石俱焚。
总之青衫社的名单,她是绝不可能交给苏炼。
苏炼却永远那般沉精,说到:“公主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若杜琮所说是真的,那么自然能发生如此场景。可惜这位郡马爷一知半解,并不了解事情真相。公主性烈,不屑解释,又或者觉得解释也没有用,觉得杜琮有心污蔑你。”
“可杜琮哪里知晓,自从十九年前公主退居陈州,清河别院的一举一动都已经在典狱司的保护之下。这也是公主身份尊贵,与旁人不同,自是需小心着紧些。”
“这位长穗,才入清河别院就自尽而死,并非旁人加害于她。”
杀人诛心,杜琮弃她如蔽履,已是让长穗痛苦不堪。那时长穗生无可恋,便自缢身亡。
锦屏公主当然记得次日窥见长穗尸首在横梁上摇晃场景,只觉便宜长穗了。
如今苏炼重提旧事,还了锦屏公主一个清白。可锦屏公主面颊之上并无丝毫喜悦之色,反而一张脸如浸在了冰水之中。
她自然亦是欢喜不起了。
典狱司对清河别院发生之事如此了解,甚至十九年前便是如此。
苏炼缓缓说道:“十九年前的典狱司司主自然并非是我,那还是上上任司主刘景。不过典狱司司主更迭,资料却是保存下来。公主对陛下一片忠心,陛下自然是一清二楚。区区十九年前旧事,公主又是性子强硬,我想公主也不会如何理会。”
“过去之事,说起来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说说现在之事。如今杜琮已经承认亲手杀女,落入典狱司手中,那自然是秉公办理。公主觉得,杜琮此人,应当如何处置?”
锦屏公主唇瓣动动,冷冷看着苏炼。
若依锦屏公主的内心审判,死刑起步是必须的,而且普普通通的死也难消锦屏公主心头之恨。对于锦屏公主而言,自然需要杜琮受一些额外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