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小聂
那是确有其事。
这些典狱司都知晓, 苏炼也是知晓。
此刻这个女郎做出一副楚楚可怜,哀怨无助的模样。可是她身边之人皆说她善于作伪, 经常骗人。
赌鬼嘴里总是没有一句实在话。无论是男是女,他们都已经是习惯撒谎的骗子。
可是此刻, 玉辰王的清白,却是在这么一个极恶劣的女郎身上。
阿蛮咬着唇瓣, 她眼中含泪,柔弱无依。
其实她也算是颇有几分姿色, 此刻这番情态更有几分动人之处。
只因为她此刻一无所有, 所以她盼望能得到几分依仗。
因为那时,阿蛮曾经那些不堪旧事都被挖了出来, 闹得满京城都是沸沸扬扬。这样的风口浪尖, 她只能将心中之期待放在面前俊美动人的苏司主身上, 只盼自己能得几分保证以及安慰。
苏炼却开口:“从未有半点相信。”
他瞧着眼前阿蛮,看着这个眼中含泪少女面颊之上渐渐泛起的震惊、错愕。而苏炼却是缓缓言语,不急不躁。
苏炼说道:“从一开始,我便知晓你是怎么样为人,你以为典狱司是做什么的?这半年里,是典狱司替你压下这许多旧事,所以才让你有机会在公堂上流泪、控诉,进行种种分辨。”
“我不管你说的是真还是假,我只要对付玉辰王,因为我跟他有些仇怨。”
那时阿蛮怔怔的看着自己,好似并不明白苏炼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而苏炼也颇具耐心,细心为阿蛮解释自己意图。
“可能你真被玉辰王□□折磨,可就算如此,别人信不信有什么要紧,我信不是信有什么要紧?至少我这位典狱司司主,给你说话分辨机会,让你为自己讨回一口气。你要知晓,纵然你如今恶名满京城,我也是没打算放弃。”
“只要有我在,刑部绝不可能对你动重刑。我是不会这般放弃,你也还是有机会。”
“当然如果你确实撒谎,我也不在乎。无论你是因为偷窃被抓而心生怨恨,还是勾引不遂恼怒得咽不下这口气。有些话你既然说了,那便坚持到底。我之前瞧中你的,就是你在公堂上解开衣衫露出伤痕的狠劲儿。”
“以奴告主,不过挨上几板子。可是污蔑皇亲,那可是死罪。阿蛮,你知道怎么说。这一局,咱们还没有输呢。”
可是这一局,苏炼确实是输了。
阿蛮是个狡诈凶猛的女子,可是她最后还是崩溃。
她好赌,家里人流泪帮衬她一次又一次。可这一次,父母也对她十分失望,没想到阿蛮居然做出攀污玉辰王的勾当。
她的那些风流事传得满京城都是,为她生出了无数的荤段子。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这样天长日久的坚持,终于使得阿蛮又惧又怕。
彼时刑部确实没有用刑,可是阿蛮却是认了罪。
苏炼是个善于勘破人心之人,可就算到了现在,苏炼犹自不知阿蛮所言是真还是假。
无论如何,彼时玉辰王确实已经声势大跌,陛下也是对苏炼颇为满意,更确定让苏炼成为典狱司司主是一件十分正确的决定。
于仕途苏炼而言,他并没有输。
可就像他跟阿蛮说的那样,他与玉辰王有仇。
那样的仇隙也许要回溯到十数年前。
那时天下初平,玉辰王立下大功,可是那样的功劳里,也有属于苏炼一份。
他十二岁被任天师掳走,任天师对他寄以厚望,使出很多手段驯化这个曾经的名义伤儿子。
莲花教教主本就善于窥探人心,把玩人性,更不必说他特意施展手段,对自己重点关注了。
那样的岁月里,十二岁的少年自然也经历了一些难以想象的残忍打磨。
刚入莲花教后不久,苏炼便亲手手刃生父,可这竟只不过是开始。
如此折磨、打压,再施以奖励、恩赐,也足以扭曲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使得这极恶之地生生浇灌出一朵血淋淋的恶之花。
而这个被打压重塑之人一开始或许会心存仇恨,可再之后,他便会觉得孤独,觉得自己除了莲花教便无处可去。他会绝望,可彻底绝望之后就会开始感激,最终对莲花教产生一种归属感。
那少年心性也会被打碎重塑,成为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这样子残忍扭曲的作品,就是任天师给想要杀害自己妻子的血淋淋礼物。
苏炼是任天师一件极得意的作品,所以那少年后腰方才有一朵血莲,这乃是任天师成功作品的标志。
然而任天师却低估了这个自己一手缔造的完美作品。
他低估了少年对他的仇恨,他更不明白,苏炼从始至终,都对莲花教没有半点依赖。
当那场席卷大胤战争开始时,莲花教内部就已经有一个勾结朝廷的探子。
这教内种种机密,乃至于任天师的各种计划,皆由着这个内奸私传出莲花教。
这个密探真实身份,只有当时奉命剿匪的玉辰王知晓。玉辰王身边几名重要心腹也知晓这位代号“血蝶”的密探存在,可却始终只知晓这个名字,连对方是男是女皆是不知。
可以说任天师的野心覆灭,跟苏炼这个唤作“血蝶”的密探有着巨大的密不可分的关系。
苏炼也不是个客气之人,他当然也觉得自己有莫大功劳。
他亦不是个甘于平庸,淡薄名利的人。
为了逃避怀疑,且顺利送出情报,那两年苏炼也是殚精竭虑,耗费无数心机手段。甚至为脱怀疑,他几次三番将自己闹得濒死重伤。
任天师是何等聪明之人,在这位莲花教教主眼皮子底下作妖,自然是需付出巨大的代价。
一个人有付出就想要有收获,苏炼亦是如此。
他不想离开莲花教,想要离开这血腥地。还有,他觉得陈川公主府的一切,也需自己来继承。
不错,他确实不是陈川公主真正血脉,可是却担了这名,受了苏炼这个名字该受之苦。如今陈川府安然无恙,正是自己莫大功劳。
否则乱军入京,当年逼杀任天师的陈川府又能有什么好?
论功行赏,也该轮到自己做这个继承人。。
他这几年在莲花教挨得辛苦,是需要一些美好的事情来慰藉自己的后半生。
可是人心难测,记忆力的陈川公主固然是光风霁月,可也未必对自己这个养子公平。
她虽留着自己名字,号称自己外出养病,可是也许只是宽慰一下自己的良心,并未想过自己会真正归来。
想要得到什么,也不能全然仰仗对方的良心,自然也是需要那么一丁点儿的实力。
那么这一切,自然需要他拥有一个体面的身份。
彼时苏炼不过觉得是取回自己该有的东西,也不算贪婪。
玉辰王剿灭莲花教叛乱,立下不世之功,为世人所仰慕。这份功劳,已经是独一无二,使他显得极之荣耀。
那么自己呢?
他作为玉辰王的密探,这两年也为玉辰王出生入死。
于是他便想要玉辰王为自己正名,顺便讨得一份军功。那本是自己该有的东西,得了也是顺理成章。
可是玉辰王却并没有应。
那日玉辰王看着自己的眼神十分古怪,似刻意充作礼貌,可眼底却轻掩一缕轻蔑。
如今想想,苏炼也记起自己那时候的不妥。
他一时半会儿没改过来,还是一副莲花教渠帅打扮。
彼时他去见玉辰王,他还是戴着面具的。莲花教高层皆爱戴面具,以此维持自己神秘莫测的个人形象。
哪怕那时莲花教已经覆灭,苏炼也还是戴着面具。
他已经习惯了。
常年生长于阴暗处,故而已经不喜欢见阳光。
长期戴着面具做人,那么戴着面具也是成为了一种习惯。哪怕彼时他已经顺利反杀任天师,可是任天师对他的改造还是在他人格之上留下了痕迹。
他不惯不戴面具见人。
这样戴着面具现身,使得他油然而生一缕安全感。
剥去了一张面具,竟似没穿衣服一般。
那么自己这副形貌,落在了玉辰王眼里,也仿佛有些可笑。
因为那时他不但戴着面具,还半披头。
正经的大胤官员,皆是要好好束发,把自己仪容打理整齐。可是莲花教信徒讲究是藐视世俗规矩,故而高层里披头散发的亦是不少。
苏炼这么一副形貌,落在了玉辰王眼里,自然也是古怪异类,十分滑稽。
一个地方呆久了,自然也是会沾染一个地方的气质。
这种阴郁的,边沿人物的气质,哪里像个正经人?
可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却是不知天高地厚,他在玉辰王面前大谈特谈自己功劳,自吹自擂给自己面上贴金,陈说自己的功劳对这场战争胜利的重要性。
他要玉辰王人前宣布自己功劳,然后给自己功劳一个合理的奖赏。
他应该有一官半职,并且受到尊重以及称赞。
就像玉辰王所得到一样。
玉辰王宽容听着,并没有打断苏炼的侃侃而谈。
直到他听到苏炼自吹自擂,说他继承陈川府后,必定是会跟玉辰王联合,助他一臂之力。
玉辰王终于忍不住了,他嗤笑出声。
这么一声笑,却好似给苏炼狠狠打了一个耳光,使得他滔滔不绝言语戛然而止。
他面具后的面容也是苍白如雪。
然后他听到玉辰王指出自己的狂妄,这场战争胜利是将士齐心,是他这个主帅领导有方,而苏炼也不过是个密探罢了。
这些痴心妄想,不自量力,也是应该清醒一些,莫要对自己有什么不切实际认知。
他甚至劝说苏炼,还计较什么功劳?这几年苏炼在莲花教难道没有沾染鲜血,没有一些剑走偏锋之事?这些事情如若被扯出来,只怕苏炼也会处境难安。
至于继承陈川府,玉辰王并不觉得苏炼有机会。
苏炼难道不知晓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一身的邪气,周身皆为凶戾。
陈川府是高洁之地,总是需维持自己名声。
总之,苏炼已经被莲花教毁了去,也不必再去痴心妄想了。
至于苏炼想要之物,玉辰王也并没有打算去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