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小聂
那是任天师战败的前夕，任天师残部聚于宁州, 做垂死挣扎。然后任天师就做了一件事，就是将苏炼扔去宁州城。
那一刻苏炼甚至以为任天师发现自己跟玉辰王暗通款曲, 可其实不是。
任天师这么做，并非发现苏炼的背叛, 而是一种极恶劣的游戏。
若苏炼曾是苏家的美玉，那么任天师只盼自己能毁了他。
而宁州所发生一切, 便是苏炼内心之中最深的恐惧。
他面具未曾被摘下, 以此昭示他是莲花教妖人，然而他上衫却被剥去, 露出后腰的莲花标记。
莲花教行事残忍, 宁州上下早就对莲花教恨之入骨。苏炼早就知晓, 可直到这一刻，他才真切感受到自己是别人眼里莲花教妖人。
任他如何辩解，此刻也绝不会有人肯听。
宁州的刑鞭是一种极可怕刑拘，只一记就能打得人皮开肉绽。
苏炼挨足了鞭刑，便被人吊起在城墙上，任由其脱水痛苦而死。
苍蝇嗡嗡发出声音，吸血狂舞，于一片血腥味中，他仿佛觉得自己在一点点腐烂。那沾了盐水鞭子抽打伤口却是火辣辣生疼。
他剥衣受刑，贵族公子的尊严就扔了一地，仿佛将他最后尊严也生生糟蹋。
可很快，苏炼仿佛就无暇去想尊严，因为这些折磨太过于痛苦。
宁州百姓恨透了莲花教妖人，于是有很多脏污之物被扔在他身上。
苏炼都以为自己会死在宁州了。
但是他终究没有死。
可能任天师并不愿意失去这件花了好几年心血的作品，因而令人将苏炼救回。
那天清晨，天蒙蒙亮，苏炼遍体鳞伤，就在这马车之中。
他疼得厉害！面具后的面孔也尽数是畏惧之色。
他听着救自己的青莲使告诉自己，任天师已决议屠城了！
宁州城中有二十余万人，任天师决意屠之。因为这时候莲花教已露衰败之相，眼看要败，所以任天师决意做出一件惊世骇俗的事，让莲花教的失败也令世人印象深刻。
因是战时，宁州街头其实很冷清。
青莲使微笑跟苏炼说道：“若换做往常，这条街会很热闹，已经有小贩来贩早食，街边的铺子也陆陆续续开张。天亮了，行人也会越来越多。于是，看上去似乎也有些烟火气。”
“仿佛很热闹！”
“可是这些热闹，从来不会属于我们这些莲花教教徒，当然更不属于你。和和气气卖煎饼果子的老板，会恨不得把你眼珠子抠出来。这里的百姓每一个都会对我们流露出凶狠之色。”
“这里没一个人会喜欢你，都只想杀了你。”
那些话苏炼进入莲花教后每天都在听。
之前，他只当这些教徒希望自己屈服。可这个早晨，他悲哀发现，这一切也许是真的。
青莲使微笑着说道：“所以我们要杀了他们。”
“你被困宁州三天，认识的每一个人，这其中有哪一个对你展露善意，使你心生怜惜，可以向教主讨他一条命？”
苏炼斩钉截铁回答：“没有，一个没有。”
战时小孩儿和妇孺都躲在家中，壮年男子都要加入攻防战。谁见到了被吊起的苏炼，都会捡起一块石头，将他砸得鲜血淋漓，恨不得他死。
他说一个没有时，是真心实意的。
可能因为这样，任天师也没想过苏炼会反抗，会杀死自己。
谁经历了这样的淬炼，都会抵受不住，成为真正的坏胚子。
他给林滢讲诉过自己杀死了任天师，却没有讲自己那时候的狼狈的模样。
他更没有讲，任天师为何对他全无提防，容许自己靠近。
因为任天师认为已经毁掉了苏炼的心，以为苏炼已经无处可去。
任天师认定苏炼已经无法融入莲花教以外的世界。
也许本来是如此。
可是他却杀了任天师。
也许任天师说得对，宁州城中每一个百姓都不会喜欢他，而他也不喜欢这其中任何一个人。
可人就是很奇怪，他不会喜欢哪一个，却会对人类这个整体生出怜悯之心。
很多人现实没有任何一个喜欢的人，却喜欢推崇人性的善良、坚韧、伟大，因为他们喜欢的是人这个整体。
清晨的马车行事过宁州城的街头时，听着青莲使描述宁州城曾经的热闹繁华，便忽而生出了一缕怜悯之情。
纵然坠入莲花教整整六年了，他那心口却犹自会生出一丝不忍。
不忍这些人就这么死了。
那时他浑身骨头都在疼，可唯独心口这缕不忍，使得苏炼感觉自己还活着。
他不要坠入这片黑暗之中，哪怕他父亲是逆贼，母亲又舍了自己，并且原来自己并不是苏家血脉，又被亲生背叛。
无论经历了什么事，他也想着去有光地方。
摩罗叶让他想起了曾经的噩梦，可如今这些噩梦却好似淡淡消散，在不断退去，一如腰后的血莲，也一天天的褪色。
幻梦中醒来，苏炼发麻的手指也似有了知觉。
他眼睛尚未睁开，耳里却已经听到了林滢跟严淮生说的话，于是幻境渐渐化作了现实。
蓦然间，苏炼睁开了眼睛。
那如深潭般的一双眼蓦然染上了一缕发亮的光彩。
然后苏炼修长的手已经握着了刀柄，接着他便轻盈起身，雪亮的刀光一挥。
严淮生的头颅已被苏炼一刀斩断，带着几分惊愕滚落在地。
清晨的阳光轻轻落下时，一夜的风波似又消弭无踪。无论是皇宫，亦或者苏府，如今皆是一派安宁。
这一夜过去，尹惜华亦是在一片混乱之中消失无踪，宛如幽灵一般不知晓去了哪里。
也许这一次苏炼让尹惜华逃走，下一次可就再无此等机会。苏司主与尹惜华之间，从来只是某种利用关系，从不曾是朋友。
任天师在十二年前已经死去，他在人前留下的两颗果子却生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模样。
奇怪的是，永安公主的死却并没有上报朝廷，她的尸首消失无踪，苏炼上奏陈情的折子里亦只说莲花教女匪首不知踪影。
十四皇子亲眼见到母亲自裁，受尽惊恐，直至清晨方才好似缓过劲儿来，道出高贵妃自尽之事。据闻陛下也是对他极尽安抚，十分疼惜。
可能是为避免旁人对高贵妃恣意议论，明华帝也并未将高贵妃之事如何张扬，对外只言高贵妃乃是暴毙而亡。
如此一来，林滢心底也不免有些想法，暗暗生出些揣测。
就像永安公主所说那样，当今陛下看似镇定，说不定心下也颇为恐惧。玉辰王杀入皇宫，之后又是高贵妃在宫中中药自裁。
如此一来，这位陛下会不会觉得这皇宫之中，其实并不如何安宁？
也许陛下就会生出一种恐惧，是对那些莲花教余孽的恐惧，不知晓他们会什么时候现身。
那么，陛下自然永远需要典狱司。
太平之世，哪怕陛下有意削权，却必然会保留典狱司之存在。
这似乎也是她家那位苏司主巧妙保存自身的小手段。
苏炼总是善于布局，这般步步为营。
林滢猜了谜，但若她去问苏炼这位出题人，苏炼虽不会跟她说假话，但必定会说你猜。
所以她不免找小晏套话，跟小晏对答案。
小晏性子倒是比苏炼爽快多了，加之又将林滢当成自己人，故而毫无隐瞒。
“司主对大胤虽是忠心耿耿，可抵不过有人恣意诋毁，自然要想些自保之策。”
旋即小晏神神秘秘，面颊亦泛起了几分得意：“其实永安公主如此容易上当，也是因为司主布局在先。任天师秉性风流，私底下沾染的女子也有些。于是，司主便编造了一个故事，给我塑造一个身世。”
“你也知晓，之前玉妃娘娘曾与任天师有过亲近，于是我便安排成玉妃之子，是自幼流落于宫中，对这位逆贼是心向往之。司主如此用意，本不过是借这个身份吸引那些莲花教余孽。未曾想，却是永安公主上钩。”
“所以昨日，她见苏府并没有什么守卫，也是毫不怀疑。因为她本以为我会与她里应外合。”
“司主的计谋，真是精妙绝伦！寻不到敌人，就自己创造一个敌人，然后再吸引真正敌人。阿滢，你说司主之计是不是绝妙无双？”
小晏说得眉飞色舞，人前冷漠的面颊上亦禁不住浮起了仰慕崇拜之色。
他告诉林滢这些，自然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吹捧苏炼。
林滢却不觉怔怔发呆，好似反应不过来。
小晏心忖这林姑娘虽然聪明，定然也想不到这套中有套，计中有计。
林滢好似回过神来，然后小心翼翼，斟酌词语：“可是这些都是绝密，你却告诉给我。”
小晏微笑说道：“无妨，虽是绝密，可如今永安公主已死，这什么身份必然也是瞒不住，谁都知晓有假。旁人虽不知晓，可司主却已向陛下陈明原委，为我请功。依仗司主，我可是又立了一件大功劳。”
林滢怔了怔，然后终于想明白似的，如释重负冉冉一笑，说道：“这样也很好。”
她心里确实也是这样想的，这样很好！
小晏确实是任天师和玉妃的亲生儿子，只不过任天师并不想要他，所以孩子一生下来，就被阉割。
这样身世如若让小晏知晓了，小晏会开心吗？
答案当然是不会。
可是现在小晏面上却满是悦色。
这个世上没有永远秘密，就像永安公主好似也知晓任天师有过玉妃这个女人，那么只怕莲花教亦会有别的人知晓些风声。
可是这样卧底计划结束后，莲花教中再有什么风声，可朝廷知晓那不过是苏炼为了卧底讲的一个故事。
假作真时真亦假。
这才是真正的计中有计。
苏炼真是个心思深得可怕的人。
可他干冒大不韪收留小晏，千方百计掩藏小晏可怕身世，不动声色庇护自己身边之人。
所以苏司主其实也很温柔。
林滢瞧着眼前的小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