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小聂
上官心情不佳,恐怕就会拿他们这些小幺儿出气。
那如此一来,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些底层公务员。
故而为首的何捕头面色比较严肃,一副志在必得样子。好在这一次程家也似感应到舆论压力,方氏倒也并未如何的留难,只这般将何捕头几人请入。
房间里暖香轻薰,程烁半跪在地上,轻轻伏在方氏的膝头。
方氏容色温婉,一派气定神闲大家主母姿态。见着外客,她柔声说道:“诸位请坐,今日烁儿本应随诸位去官府问话,可惜,可惜他忽染重疾,也是起不来了。这可怜的孩子,这些日子受尽煎熬,受了许多委屈,唉,这可当真委屈了他。只不过从今日起,他也再不必受这般折磨。”
方氏说着这样的话,当日这样的话自然没什么用,她也做不了这个主。到了此时此刻,不是方氏说一声不去,便可以不去。
可如今方氏语态颇为古怪,何捕头亦瞧得心里微微一动,只觉得有什么别扭,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味道。
程烁是个成年男人了,见到外客,却仍保持这样的伏膝姿势,看着说不尽的古怪。
这副情态落入何捕头眼里,他已经隐隐觉得不对。
然后何捕头伸手轻轻一按,便见程烁身躯轻轻滑开,一缕黑血顺着程烁的唇角蜿蜒而落。此刻程烁肌肤犹热,可何捕头手指探去,竟已然是呼吸全无!
程烁那一张面皮已经泛起了淡淡的死人青色。
何捕头面色大变,禁不住退后了一步。
“程,程夫人,你,你,他这是——”
方氏唇角泛起了一缕宛如春花般柔和笑容,重新将程烁搂入了自己怀中。她的嗓音很轻柔,温柔得好像是世间最温柔的母亲:“烁儿从小任性,是我将他宠坏了。可既然他是被我宠着长大的,我便不能中途撒手,这样不理会他。一个好的母亲,是不能容忍自己孩子受这样的委屈。”
桌上那晚安神汤已经被喝了个干净,如今搁着空碗在几面上,至少程烁在方氏跟前是十分听话的。
方氏柔柔的说道:“孩子,我亲爱的孩子,你便这样安心睡去。如此一来,谁也不能再唤你去问话,谁都不能为难你。”
在场的差人都是毛骨悚然,心生一缕寒意。
方氏如此情态,怕是已经疯了。
何捕头心里却忽而有一个想法,他心想这件事情如此了解,也算是不错。
这些大家族都并不怎么愿意见官的,仿佛这最后虚无缥缈的体面比什么都重要。
这时候况凤彩却尚不知晓此事,更不知晓程烁的事。
但今日验尸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况凤彩不可遏制的想到了方氏。
这几年,替程烁遮掩这件事的是方氏这个当家主母,而并不是程颉这个父亲。
说来可笑,这是因为方氏这个女子更重情意一些,而程颉这个父亲却并不怎么理事。
因为孩子是方氏十月怀胎,这样儿生出来的,孩子父亲却并未受过生育之苦。
因为程烁并不是程颉唯一的儿子,因为程颉笃信烧炉炼丹,对妻儿其实并没有什么情谊。
可方氏对亲生儿子的热情,就是对别人的一种冷酷和残忍。
但况凤彩第一次见到方氏时候,其实是对方氏颇有好感的。她觉得方氏是个温柔、体面的妇人,也承受了许多辛苦,更是一个远近闻名的贤惠人。
一个能干的妻子通常是由一个不怎么负责任的丈夫衬托出来的,至少方氏是如此。
因为程颉虽然占据嫡长的名分,其实资质平平。可能在科举一道遭受了打击,程颉干脆躺平,什么事情也不管,只顾着炼丹升仙。
程府出入的并不是饱学的门客,而是善于炼丹的羽人方士。
这么个撒手不管的男人,当然会造就一个能干会揽事的主母。
方氏未出阁前,就已经是个远近闻名的能干人,嫁人后更十分贤惠。
别人感慨她命途多舛,为她叹息惋惜,甚至会唏嘘不已。
那么况凤彩第一次见面时,也对方氏产生了某种惋惜和同情。
但无论如何,方氏已经融入了程家。她一见况凤彩,就十分喜欢况凤彩,觉得况凤彩和自己生得十分之像,还跟身边妯娌笑说况凤彩似有几分自己年轻时候品格。
别人都说方氏贤惠辛苦,嫁人程家受了不少的委屈。
可方氏人前总是温和而淡定,从无半句怨言。
她甚至还拉着况凤彩的手,给况凤彩传授驭夫之道。
这丈夫有什么要紧,男人哪个不偷腥,这么跟他计较就没意思了。只要早生儿子,自己颜色常换常新,那就足够了。占据正妻位置,男人贪新有什么要紧,总是会挑花眼腻味的。
她在教况凤彩做个贤惠人。
方氏甚至握住了况凤彩的手,跟况凤彩说几句体己话:“烁儿始终满身孩子气,以后撑起这个家的终究是咱们内宅的女人。凤彩,我瞧你是有眼缘的,除了你这样的孩子,谁也不能做我媳妇。”
她就像是最好的婆母,也许况凤彩真嫁入程家,方氏是真会支持于她。
可况凤彩却是不寒而栗。也许方氏所说是真心话,况凤彩是有几分方氏的品格。可是若然如此,况凤彩嫁入程家,也不过变成方氏这副模样。
到时候别人会同情她,称赞她,仿佛她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
在这样称赞惋惜之中,生活里的苦味就能慢慢咀嚼,甚至能从咀嚼苦味里寻觅到一些乐趣。
她自然想不到方氏在程烁这件事情展露的狠绝,没想到那个温柔贤惠的妇人居然能做到这一步,没想到方氏会威胁姚家,处置下人,消弭证据,甚至□□。
当况凤彩看到方氏这一面时,甚至觉得十分的荒诞。
她更想不到,方氏此刻正在哭,正抱着程烁的尸首在哭。这个时候的方氏很孤单,很绝望。因为就算这个时候,她那个素来不揽事的丈夫仍然不理会任何事。
马车到了善心堂,况凤彩下了马车,向林滢居所走去。
这时候况凤彩带着食盒,自然是来探望林滢。况凤彩备好晚食,以供林滢食用。
除此以外,况凤彩还想问一下林滢的工作进度,看林滢有无发现。
林滢还是有效率的,此刻已经是有所斩获。
在一番试验之下,林滢已经把杀死姚淳儿的兵器大概形状描绘出来,画在了纸上。
林滢也顾不得吃饭,跟况凤彩这个出现在现场的当事人商讨案情。
“况姐姐请看,这便是杀死姚小姐的兵器。”
那是一把短刃,刃身颇宽,显得刀面宽阔,然后伴随圆弧形收成刀尖。
只有这种形状的凶器,才有可能造成姚淳儿那样子的伤口。
这种特定兵刃,况凤彩瞧在眼里,亦觉得有些眼熟,不觉轻轻皱起了眉头。
“这种刀,瞧着仿佛,仿佛有些眼熟。”
况凤彩未曾嫁人的岁月里,确实过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优渥生活。
不过自从嫁给了姜逸之后,她的人生也沾染了一些烟火气。
林滢点头:“不错,这正是肉铺屠夫所用的切肉刀。这屠夫所用之刀,根据用途不同,形状也不一样。像杀猪放血用的是尖刃,剥去皮的刀刀口上扬,而剔骨刀就比较厚实尖锐。至于平素给客人切肉的切肉刀,就是这种刀身薄、刀面宽的短刃,如此分肉时候才能方便顺手。”
“只有这种切肉刀,才能刺入姚小姐后,留下一个四寸长的长薄刺伤,这是别的凶器不可能留下。”
说到了这儿,林滢还轻轻捧起盛放了姚淳儿部分组织的琉璃瓶,透着这个瓶子看着姚淳儿当初留下的那个伤口。
“况姐姐,当初你也留在了甜水巷,你可记得甜水巷中有几个肉铺?”
林滢基本也猜出了事情轮廓。
案发当日,姚淳儿被程烁为难,惊得下了马车,独自一人行走于甜水巷中。
她来甜水巷是为了寻况凤彩说话,可那时候住在甜水巷的姜家只不过是刚刚有起色的小户人家。甜水巷的治安虽不能说崩坏,可对于一个单身女子而言还是过于危险了。
气喘吁吁的姚淳儿经过一个肉铺,被一个心存不良的屠夫看中,因此发生了争执。
而姚淳儿又是个性烈的人,她很可能激怒了凶手。
于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就那么倒霉,独身一人时就偏生遇到了这样的恶事,乃至于香消玉殒。
她死得好生无辜。
那么到了现在,林滢便想利用证据将害死姚淳儿的凶手寻出来。
这其中的关键,当日是面前的况凤彩。
况凤彩记得姚淳儿的死亡地点,是她第一时间寻到身躯尚自温热的姚淳儿。还有那时候况凤彩居于甜水巷,对甜水巷的肉铺也应该比较熟悉。凶手是临时起意,激情犯案,不大可能运尸很远。那么发现姚淳儿的地方,很可能离他铺面不远。
如果是这样,这件事情虽因程烁而起,而且逼姚淳儿独自逃走的程烁要负很大的责任,但凶手很可能另有其人。
但其实况凤彩本应该对甜水巷的肉摊子并不熟悉。
她出身名门,生来便是养尊处优,生活得十分顺意,嫁给姜逸自然算是资源降级。
可就算这样,况凤彩生活跟真正的平民生活还是有所差别。
那时候她已经是举人娘子,房子虽然小一些,可是却是也是三进三出的院子,只是比不得况家那夏日也能遮阳无暑的连绵豪宅。
姜逸给她置办了下人,她身边也有丫鬟婆子,不必出门买菜,也不必做饭洗衣。
况家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贫苦生活,其实无非房子小一些,侍候的丫鬟少了几个。况凤彩跟了姜逸,生活水平并不差。
姜逸是个孤儿,可孤儿也有孤儿的好处。况凤彩上头没有婆母要侍候,家里没有妯娌置气,她跟姜逸本应该是对快活夫妻。
但就是因为姚淳儿的死,况凤彩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故。
她本来不至于亲自去肉铺买肉,跟周围的邻居来往也是不多。可那时候,为了寻出姚淳儿的死真相,她抛头露面,四处询问,只盼有人窥见真相,作证姚淳儿死于非命,是被人残忍杀害,而不是突发疾病而死。
最好是有人看到程烁追逐姚淳儿,对姚淳儿动了手。
这自然是徒劳无功。
况凤彩并没有寻到自己想要的时间证人,又或者纵然有人窥见什么,可甜水巷住的都是平头百姓,又有几人胆敢因此得罪程家?
那时候,况凤彩并没有什么收获。
可她所为之事并不是一点用都没有。比如三年过去,如今林滢再问起那时候的事,问况凤彩是否记得姚淳儿死时附近有肉铺,那么况凤彩就能答上这个问题。
有!她记得有这个人,对方姓宋,肉铺子里姚淳儿尸体发现地方不过半里地,也就是两三百米距离。
她还问过这个宋屠夫。
宋屠夫看着四十来岁,生得腰肥膀圆,满脸横肉,却是沉默寡言。
况凤彩放柔嗓子问那时候发生何事时,宋屠夫却是爱答不理,甚至不大稀罕多说两句。
况凤彩对他印象特别的深刻。
因为纵然况凤彩平日里跟邻居少有来往,可她彬彬有礼询问时,她温柔态度会给别人留下好印象,也会客气应付几句。
那时候宋屠夫切肉,他那宽肚刃尖的切肉刀这样一比,就哗啦啦切开皮肉脂肪,整整齐齐的将肉切开。
回忆当年情景,况凤彩蓦然生出了一层寒意。
原来那个凶手曾经离她这般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