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小聂
在场陪同饮宴的王府属官们也都见怪不怪了,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喜欢频繁团建。
酒过三巡,歌舞姬退下之后,尹惜华上前说道:“王爷,惜华今日为府中寻到了月下飞仙图,正可趁着贵客在此,赏玩此话。”
福王眼睛顿时一亮:“尹卿真是深得我心!”
就像林滢听过的传闻一样,福王十分着迷那些怪力乱神之说,放现代估计便是恐怖片加鬼片爱好者。
尹惜华早就安排好了,轻拍两下手掌为号,便有人抬来画架,再小心翼翼将这副画展开展示。
在下人这么操作时候,尹惜华还绘声绘色讲述这副月下飞仙图的背景故事,以此烘托一下气氛,增加一下娱乐性。
“这幅画,是平州有名的书画圣手孙蕴所画,此画不但与孙蕴之前作画风格截然不同,这其中还有一个十分诡异的故事。”
“孙蕴少年成名,才名遍平州,一手好丹青在平州文坛也颇有名气。然而年少成名,也总是会有些压力。两年前,孙蕴忽而性情大变,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之作并不能如他的意,那些都是平庸作品。可怎样画出一副令人心折的作品,他亦不知如何下笔。”
也就是说,艺术家突然遇到了瓶颈期了!
“他变了,突然间画不出画。便算平州城权贵重金相求,他也闭门谢客,不肯多画一笔。孙蕴甚于与曾经的故交尽数断交,不肯加以来往,俨然一个与世隔绝的隐士。这样的情景,一直持续到一年前。”
“那天月亮很大,月光如牛乳一般洒遍大地。心情抑郁的孙蕴来到了春风楼饮酒,当他抬起头时,便看到一个仙子从月下轻落,洒泪飞入凡尘。这副画面顿时深深烙印在孙蕴眼里,激发了他无穷的灵感。”
“这世上并无仙子,至于坠落而下的女子,是当时平州一个出名的妓子徐慧卿。她是春风楼最出挑的美人儿,出落得花容月貌,据说有仙人之姿。平州城许多达官贵人都还记得她动人的风姿,并且因为她年纪轻轻就香消陨玉,因而惋惜不已。如此佳人,就在这样的年纪结束了自己生命,谁也不知晓是为什么。”
“又或者这徐慧卿当真是天上的仙子,如此误入世间,又这般离开。她坠入水中,就这般消失了,连尸体都好似化入了湖水和月光中,根本无法寻到。这样的美人儿,又是这般离去。就好似她来到人间,也无非是为了渡劫,突然而来,又这样而走。”
“更不必说徐慧卿死的那日,天空一轮明月出奇的大,比平时更为皎洁。那样的月亮,当时许多人都瞧在眼里的。”
“那时候孙蕴看到这样子的场景,顿时深深为之震撼。一年不曾拿笔的他,忽而有了重新作画的冲动,故而又拿起了自己的笔。他闭门作画,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做出了这副月下飞仙图。”
“据闻孙蕴为了画这副画如癫似狂,他性情大变,原本性子十分温和的他,突然变得脾气暴躁。家人稍加打搅,他必定厉声呵斥,谁也不能打扰他作画。”
“待这幅画现世,整个平州画坛都为之震撼。这副画画风诡谲、凄美,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魔力。据闻此画现世,便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当时有人欲出万金购买,却仍被另外的人高价已夺。据说,谁看到这副画,都会被这幅画所吸引,并且为之痴迷。”
“而这副画几易其主,据闻每任主人都遭遇不幸。此物不吉,留在王府恐怕也是会留有所不吉。故而此画今日赏鉴之后,最好是送入佛寺供养。如此借助寺中清圣之气,以此化解此幅画的邪氛。”
此刻画架已经摆好,下人已经取来卷轴,如此缓缓展开,挂在画架之上。
尹惜华的口才非常的好,也是令在场之人好奇心攀升到了顶点。
林滢自然并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就比如徐慧卿死时候,那天月亮仿佛特别的大,平州城许多人都瞧见。也因为如此,徐慧卿的死顿时浮起了一层神秘的光彩。
可这种天文现象也是可以解释的。
这种超级月亮,是因月亮靠近地球近端所导致。若那时刚好的满月,这月亮也是会显得格外之大。
但就算如此,林滢也被尹惜华的描述吊起胃口,也想看看这幅月下飞仙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幅画。
仿佛也没有人留意到贺怀之面上的古怪。
这位王府长史脸色十分难看,他虽竭力忍耐不露痕迹,可是却仍显面色十分难看。
他端起了酒杯,咕咕往自己唇中灌了一杯酒,双颊也浮起了一层潮红酒气。
贺怀之容貌谈不上俊美,却也算得上清秀,而且性子也尚算温和。可是如今,贺怀之看似温和的双眼中,却掠动了一抹利光。
孙蕴花了几个月时间描绘的月下飞仙图是尺寸不小的横画,他用的是四尺整纸,换算下来是136*68cm,加上装裱,画幅更为显宽。
如今这幅画缓缓展开,让仆人小心翼翼挂在画架上。
孙蕴不但描绘了徐慧卿这位月下飞仙,还画了当时春风楼附近的建筑风物,甚至饮酒作乐客人被徐慧卿这位飞仙惊到样子也被孙蕴描绘下来。
林滢也是第一次看到画中的徐慧卿。
画中女子衣袂翩飞,似与云雾萦绕在一起,如鬼如仙。
一个女子投水而死的死亡,也被美化成月下魂归天地的飞仙。只不过若真是仙女归天的意境,为何这副画最后却有不吉的传闻。
这副月下飞仙图确实鬼气森森,带着几分诡谲和凄艳。
然后,然后林滢就看出了浸出来的一点红。
席间亦发出了一声受到惊吓的尖叫!
发出尖叫的是福王的小妾清娘,她有一副好嗓子,靠着动人的歌喉勾着福王宠爱不衰。
可是如今,这送人嗓音发出的尖叫却显得有些刺耳。
清娘尖叫着,颤抖着指着这副月下飞仙说道:“血!有血!月下飞仙里的徐慧卿流血泪了!”
当然看到这一幕的不仅仅是清娘一人,只是清娘胆子最小,最不淡定。
在场饮宴的客人看到了,甚至林滢也看到了。
画中人本是死物,可如今飞落的徐慧卿眼下生生浸出了一缕血痕,艳红如胭脂,赫然便是浸透出的血泪。
这样血痕之前本没有,是这副月下飞仙展开后浮出来的。
贺怀之虽没有跟清娘这般叫出声,可他面颊已经如雪般苍白,竟无半点血色。他手中酒水已经打翻,殷红如血的葡萄酒流淌几面,一滴滴淌落,弄污了贺怀之的衣襟。可此时此刻,贺怀之却好似痴了一样,竟似浑然不觉。
他此刻哪里有心思留意酒水污衣。
贺怀之眼前仿佛又浮起了徐慧卿的样子,他想起了小时候那堵矮墙,想起小时候自己踮起脚往墙那边看。
然后他看到了小时候的徐慧卿,看到徐慧卿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美丽眼睛,宛如白水银里包着黑水银。
他全身在颤抖,眼中透出了一种恐惧之色。
哪怕他内心不断安抚自己,说慧卿是爱着自己,甘愿为自己牺牲的,她死了真是令人惋惜啊。
可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内心深处其实对徐慧卿充满了惧怕。徐慧卿生前不恨自己,可是徐慧卿若是死了呢?死人就什么都知道了。
况且自己那时候还——
他口干舌燥,只觉得好似喘不过气来。
而这时候,林滢却是无畏向前,去检查这副画中人流血泪的画。
卫珉担心林滢,亦是如此跟上。
卫小郎警惕的四处张望,似担心真有什么恶鬼。
林滢检手指抚摸这副月下飞仙,摸过了这幅画流血之处,这手指所触之处,亦是有一些湿润之意。故而林滢查一番之后,心中已是有数。
她转过身,对着福王说道:“王爷不必担心,此地并没有什么鬼魅作祟,只不过这画是被人做了一些手脚。”
此刻王妃吴氏已经死死攥紧了福王手臂,那爱妾清娘更惊恐不已偎依上福王。福王固然左右拥抱,却大感烦恼。
得闻林滢此言,福王顿时眼睛一亮,有几分急切说道:“林姑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快快道来。”
林滢回道:“其实这不过是江湖术士欺骗百姓的一些手段,王爷身骄肉贵,自然无从得见。这民间若有神棍装神弄鬼,这其中有斩鬼的把戏。就是在黄纸上涂了黄姜水,黄姜水干后自然亦是瞧不出来。可若再在斩鬼的木剑上涂上白碱,桃木剑挥舞之际,黄纸顿时会被斩出鲜红,如斩鬼后流血一样。”
“同理,月下飞仙之所以流血泪,亦是同样手段。方才我看到仆人把花架抬起来时候,地上已经做好标志方位。师兄是个做事仔细的人,为免展示时候出什么岔子,必定事先排练,甚至定好方位。如此一来,这幅画摆放位置才最方便王爷评鉴,不远不近。”
“所以有人做了手脚,在画上用姜黄水涂抹后,又在定好方位画架上方做了一个小机关。”
林滢抬手,一滴水滴落在林滢的手背上。
这无色的碱水,是从上方滴下来,滴落在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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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当然这滴水位置也不可能那么完美精确,只是水滴落画纸之上淌落浸润。这没有姜黄水涂抹的地方被水打湿也不会生出殷红血痕,唯有坠落的徐慧卿眼下做过手脚部位会浸出嫣红。
卫珉飞身掠向横梁,下来时候手里已经有一枚竹筒。
竹筒塞了棉花油蜡封口,引出一道细线,水珠浸透这根线后在线端慢慢变大,就会不着痕迹滴落一滴水。
然后嫣红的血痕就会透出来,造成如此之诡事。
伴随林滢如此解释,福王方才缓过神来,安抚似的拍拍王妃肩头,然后说道:“林姑娘果然心思机巧,善于解密。若非如此,尹卿也不会向本王推荐于你。”
林滢倒是稍微吃惊了一下,没想到自己这次来平州,还有师兄替自己举荐呢。这可真是出乎林滢意料之外。
不过林滢虽加以解释,但闹出这等事端,福王也不免兴致全无。
这一场宴会草草收场,尹惜华提着灯笼送林滢、卫珉去福王府早就安排好的居所。
蜡烛从薄纱灯笼里透出光晕,轻轻的扑在尹惜华的面颊之上,夜色灯火映衬之下,亦越发衬托尹惜华面若珠玉,俊逸非凡。
比之白日,尹惜华一张面孔夜里烛火微映,似也更为俊秀几分。
林滢顺便跟尹惜华说说话:“想不到是师兄举荐,福王才特意想请。”
尹惜华似乎笑了一下:“福王虽然为人和气,但耳根子并不软。也是因为师妹你如今有些名气,确实破了几桩案子,福王才觉得请你前来也不错。再者今日晚宴之上,你很快便查出月下飞仙这副画流血泪的秘密,也显你才智出众,我并没有推荐错人。你也算是给我长了面子。”
林滢一双杏眼在夜色里明眸似水,禁不住问道:“其实以师兄的本事,不必让我前来。所谓验尸断狱,师兄比我能干多了,我还有许多要学呢。说起来,也不必特意请我前来。”
尹惜华微笑:“只因为我已然不想再验尸断狱了。就像现在,我给王爷搜罗一些小玩意儿,给他讲讲故事,这样不是很好?若我出这个风头,平州府若出了什么诡案奇案,非要让我去断一断,我是去,还是不去?”
人各有志,林滢也不好勉强。不过林滢仍然忍不住好奇:“师兄可信这月下飞仙当真不吉?”
尹惜华微笑:“子不语怪力乱神,我自然是从来不信这些。不过福王喜欢听这些故事,对这些传闻津津乐道。我自然绘声绘色,说一些他喜欢听的故事。”
说到底,福王就是人菜瘾大,今日明明被月下飞仙吓了个够呛,可又偏生对这些鬼怪故事十分好奇。
林滢忍不住笑了笑,心想还是古代过于无聊了。
然后尹惜华问林滢:“阿滢,你觉得一幅画的价值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待林滢回答,他已经说道:“这画工、意境自然不能说不重要,但活人比不得死人,新人不如旧人。孙蕴是有才华,可他是尚存于世的画家,纵然薄有名声,可他的话也不足以打动养尊处优见多识广的福王。若没有这么一个故事,这幅月下飞仙也不会声名大噪。”
“孙蕴画过很多画,可是那些画没一幅像月下飞仙这么有名气。一年前徐慧卿在一轮大月之下投湖,不见尸骨之事在平州城引起热议,不但老百姓喜欢听这样玄之又玄的故事,就连很多官员士子也对带着美人的志怪传闻津津乐道。”
尹惜华笑容越深:“如果你要问我,我觉得孙蕴很聪明,他顺利将自己作品跟这个故事联系在一起。”
所谓传说,扒开真实仿佛确实是如此。
林滢和卫珉都听得目瞪口呆,这是蹭热度啊。
尹惜华则继续把这个故事给扒一扒:“其实我打听过,孙蕴两年前手指受伤,不能作画。一个用惯右手的人,很难把左手训练得跟右手一样灵活。不过他这样的书画圣手,是既脆弱,又敏感,并不愿意别人知晓如今他已经不行了。所以他不愿意将此事外道,停止作画一年。”
“直到一年前,可能他手伤痊愈,又可能他锻炼了自己左手,方才如此作画。至于孙蕴为何会突然消失无踪,可能是出了意外。”
“听说他牙并不好,因常年随性,饮食不调,又喜食甜食,所以牙齿糟糕之极。失踪那日,他曾去医馆补牙。然后他便一去不回,家人寻觅不得。”
古代其实已有补牙技术,典籍中记载“以白锡、银箔、水银炼制,以补齿”,算是一种银汞合金,当然安全系数另说。
也许孙蕴并没有死,只是他手疾发作,因此干脆跑路消失,又炒作一把。
卫珉亦忍不住多看了尹惜华几年。
本来卫珉并不怎么赞同尹惜华的不揽事咸鱼论,他毕竟算是个很有进取心的少年郎,心里不免微微失望。
可如今听尹惜华这般娓娓道来,尹惜华可谓心清如镜,将诸般之事看得清楚明白,当着是个通透聪慧之人。
卫珉心中亦是十分佩服,不觉说道:“尹公子,你这般人才,留在福王府实在可惜了,何必这般委屈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