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希昀
王书淮双目刺痛,收好那份血书,起身去寻来白绢药膏,替国公爷将那片肌肤重新绑上去又上了药。
国公爷麻木到几乎觉察不到疼,只在王书淮处理伤口后,轻轻将裤腿放下,露出寂寥一笑,
“孩子,你将此物带去江南,江南文儒董文玉乃翰林届的泰山北斗,此人性情孤傲沉潜刚克,曾是晋宁朝的状元,声望隆重,你将血书给他瞧,他知道该怎么做。”
“孙儿明白。”
长公主和国公爷和离后,清晖殿逾制,傍晚国公爷便命人拆除清晖殿,重新划分府邸,原是打算依照旧址筑起高墙,宫里朝云来传话,只道王家人稠地窄,长公主府便让两进院落给王府,不仅如此,长公主更是分了两匣子家产给三房和四房,算是贴补两个儿子,三老爷和四老爷纷纷面向宫廷方向跪下谢恩。
既然要拆了清晖殿,国公爷这一夜干脆歇在王书淮书房。
长公主回宫后将那份血诏交给皇帝,皇帝看了恼羞成怒,气得当场将之烧成灰烬,“这天下是朕的天下,谁也拿不走。”
长公主沉吟未语,遗诏到手,皇帝心里一块巨石落下,又轻声问长公主,
“也不见末帝宝藏?”
长公主摇头,“不曾,挖遍王家各个角落,屋内机关暗室全部寻了,什么都没有。”
皇帝喃喃啧了一声,捂着额道,“当年末帝那个老东西回朝,也不知将那东西藏去何处?”
长公主神色惘然,“谁知道呢,陛下看开些,咱大晋立国这么多年,谁敢质疑陛下威信不是?当务之急便是早立国本,充实国库,稳住边关,对了陛下,既然臣妹与王家已断了干系,那么江南那边,还得遣一心腹去。”
皇帝深以为然,“只是江南缺不得王书淮,江南豪族只有他和江澄压得住。”
“是,所以暂时不轻易动这两人,如果陛下无异议,臣妹打算遣户部江南清吏司郎中徐卫跟随王书淮去江南。”
“依你。”
长公主离开王家,四太太这个家当的便不如过去有底气,只是国公爷也没有换人的意思,她只能硬着头皮扛下来,好在三太太偶尔也能帮帮忙,耗时半月后,长公主府与国公府之间隔出一条小暗沟并建了两堵高墙,因着两府血脉相连,依旧开了一个角门互通来往。
原先的府邸三份划了一份给公主府,余下全部归王家,各府的住处大抵没变,唯独后花园划去了公主府,清晖殿改清晖堂,给国公爷居住,不过国公爷没有住,大多时候住在府上西北角的小阁楼里。
那里光线充足,十分幽静,适宜老人家颐养天年。
王家这场变故轰动整个京城,脱离了长公主,王家还是那个王家,长公主依旧是长公主,仿佛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对于信王来说,对付长公主便没了顾虑,长公主也处处给信王施压,两党矛盾越发尖锐。
王书淮从四月初十始奉命前往江南,清吏司郎中徐卫与吏部考功司郎中盛明追随左右,明面上协助王书淮,实则是监视,王书淮丝毫不在意,到了江南,他便如龙潜入渊,想要牵制这二人易如反掌。
这一去便是大半年,江南新税法相继落地,国库渐渐充盈,王书淮携功归朝,一时风头无两,皇帝既欣慰且忌惮,只是这一年来他身子每况愈下,朝中信王和长公主又斗得风生水起,皇帝夹在其中心力交瘁,反而有利用王书淮牵制朝政的心思。
皇帝有意封侯以犒赏王书淮,国公爷担心王书淮功高震主,出面拒绝了,皇帝由衷欣慰,却也不能不赏王书淮,干脆下旨封王书淮为王国公府世孙,打算让王书淮越过其父王寿继承国公爵位,国公爷应允。
没能做成世子夫人的姜氏暗中嫉妒了谢云初一把。
自王书淮还朝,皇帝便有敲打他的意思,王书淮也不慌不忙,晚出早归,陪妻逗儿,享浮生之乐,不少朝臣看出皇帝与长公主卸磨杀驴,暗中对这位帝王心生不满。
然而就在天禧十二年开春的当口,该是西楚约定交付最后一批马匹之时,只是西楚骤然撕毁协议,突然将大晋过境的商户给扣留,打着大晋给了假丝的借口,不予兑付马匹。
此举彻底激怒了朝臣,若是忍气吞声,邻国只当大晋好欺负,长公主与皇帝商议后,下旨出兵西楚,然而,西楚早就有备而来,前三次战事,大晋节节败退,相继丢失了两处边境要塞,朝廷震动。
西楚主帅正是曾经的靖安王世孙,如今的靖安王孟鲁川,孟鲁川忍辱负重苦心谋划三年,只为一雪前耻,大晋悍将相继败在被割了舌的孟鲁川手下,朝堂上下一片消沉。
自有胆怯的朝臣提议和谈,为长公主拒绝,
“倘若这个时候和谈,如同战败求和,大晋还丢不起这个脸。”
又有臣子越众而出,陈情让王书淮以监军的身份提督军务。
“那孟鲁川曾败在王侍郎手下,只要王侍郎赶赴边关,也能一提将士们士气,震慑住敌军。”
“再者,王国公曾是征楚的三军主帅,西楚人对王国公既敬且畏,让他的后人出征西楚,是不二选择。”
放王书淮去边关,无异于虎入深山,长公主和皇帝都心存顾虑。
只是时局不容他们思量,战事吃紧,第四次败仗消息传来京城时,国公爷暗中授意镇国公上书让信王奔赴西南边境抵御西楚。
年迈的镇国公在清晨廷议时,叩在奉天殿门槛外,提出此议,而这份折子长公主想都没想拒绝了,西楚入侵的同时,蒙兀也遣小将频繁侵扰,倘若将信王调去西楚,蒙兀必定趁虚而入,届时蒙兀铁骑一路杀至京城脚下,没准重蹈土木之变的覆辙。
谁也不敢拿京城几百万生民开玩笑。
况且长公主更不愿信王手握大军。
如果一定要做选择,长公主宁愿王书淮前去西楚。
就这样,国公爷使了一招声东击西,逼得长公主下令让王书淮以提督军务的身份前往边关。
王书淮这一去又是将近半年,那孟鲁川急于给王书淮一个下马威,屡屡用各种污秽的字眼侮辱王书淮,逼着王书淮出城跟他决战,王书淮反而不疾不徐,慢慢磨掉对方的锐气,至第四个月,也就是天禧十二年五月时,王书淮终于一鼓作气狠狠挫了对方兵锋,夺回了失去的城池,消息传到京城,满朝文武欢欣鼓舞。
战事告一段落。
离着谢云初重生,过去了整整四年,近一年,她和王书淮聚少离多。
只是无论多忙,无论战事有多吃紧,每隔五日王书淮总有家书回来,或买些边关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给孩子,或亲自做了纸鸢捎回,上面画着她的模样。
谢云初每每看着纸鸢也有片刻的失神。
丈夫在外头建功立业,谢云初也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
漕运码头人烟埠盛,欣欣向荣,玲珑绣也已在扬州和金陵开了分馆,俨然成了大晋最负盛名的招牌,谢云初闲下来,又琢磨着做些别的行当。
某一日王书琴被三太太催婚催恼了,躲去王怡宁的郡主府,三太太请谢云初过去劝她回来,谢云初过去了,劝倒是没劝,一伙人聚在一处唠嗑。
“姑娘家的非得嫁人吗,嫁人难道是女人唯一的出路?我偏不嫁人,我就看看这世间能不能走出第二条路来。”
谢云初两世为人,实在没法劝王书琴走入婚姻的围城,后来干脆替她想法子谋出路。
一日看到珂姐儿与眉姐儿摇头晃脑齐齐诵书,脑海猛然间窜上一个念头。
“咱们筹建一家女子书院吧,京城有国子监,南都有金陵书苑,此外还有岳麓书院,嵩山书院以及江州的滕王阁书院,这些书院虽然享誉四海,却不许女子入学,实在可惜,咱们王家倒是能在自家学堂教府上的姑娘们认字习书,那些普通百姓呢,难道那些姑娘们就不识字了吗?”
王书琴闻言拍案而起,“这是个好主意,我可以教姑娘们学琴。”
“那我教绘画?”王书雅俏眼睁亮。
“那我便陪着姑娘们吟诗诵读?”沈颐眨眨眼,
江梵想了想道,“我带着姑娘们插花吧…”
福园郡主理所当然道,“我教她们打马球。”
萧幼然端坐在长几上,摆出一副女夫子的架势,“我这人性子烈,便叫我来当劝学的督导得了。”
姑娘们看她一本正经,纷纷挠她咯吱窝,乐作一团。
王怡宁从贵妃榻上爬起来,“活计都被你们抢了,我作甚?”
王书琴笑着推她,“您呀,是个土财主,便给咱们书院提供院子吧。”
“那敢情好。”王怡宁很快着婢女抱来一匣子,翻出自己在京城的别苑,“呐,这几处都是我的别苑,你们瞧瞧哪个地儿好,便挑一处建书院吧。”
大家伙七嘴八舌,最后干脆挑了贡院之北陈家园的一个院子,这一处院子背山靠水,风景宜人,又能与南边的贡院打打擂台,姑娘们一致同意。
“只是咱们现在什么主意都定了,独独缺一主事人…”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端方明丽的谢云初,
“我看哪,这个人非咱们谢夫子莫属。”
谢云初当年可是赏花宴魁首出身,诗书画琴样样出众,她性情稳重做事滴水不漏,舍她其谁。
谢云初当仁不让道,“那便由我来当这个山长。”
从天禧十二年初筹备到六月,书院正式建成,开学在即,谢云初忙得昏天暗地,好不容易回到春景堂,绣花鞋一脱,便缩去罗汉床上躺着。
这时,夏安打外头来,手里悄悄拽着一封家书,笑眯眯禀道,
“姑娘,奴婢有桩喜事要告诉您,您猜猜是什么?”
谢云初闻言从罗汉床上翻身坐起,对上夏安笑吟吟的眼,心里也猜了个大概,她柔声问,“是二爷要回来了?”
“可不是。”夏安兴致勃勃递去信笺,“方才明贵飞鸽传书,说是咱们爷打西川顺流而下,将从扬州转道回京,这会儿人到了江州呢。”
一听“江州”二字,谢云初微微晃了晃神。
那谢云秀还在江州呢,这些年谢云初过得风生水起,差点忘了这么一个人。
“爷可有说在江州待多久?”她语气明显淡了下来。
夏安笑着回,“齐伟没说,只道爷不日要去金陵巡视,在江州大约也待不了多久吧。”
夏安口中的王书淮,此刻正低调地乘坐一艘小船,自岳州顺流而下抵达江州,
渔歌唱晚,船只抵达江州码头补给,这一日夜王书淮下榻江州客栈,江州府台暗中闻讯悄悄抵达客栈拜见,王书淮担着户部侍郎的本职,挂着提督军务的头衔,实则已是征西大军的主心骨。
在野的朝官们都看得分明,长公主与信王只顾着内斗消耗大晋元气,独王书淮这位肱骨干臣在匡扶社稷,私下都盼着王书淮能入阁,一整朝堂乱象,对着他更是毕恭毕敬,以示投诚。
这是江州府台第一次见到王书淮,余晖脉脉轻轻在他身上洒下一片清辉,他一袭白衫怡然自若端坐在木樨上,手指书卷,丰神蕴秀,俨然一朗袖清风的书生。
江州府台一瞬看呆了去,瞧着他一身锋芒敛尽,却又处处风华夺目,令人不敢亵渎,称得上是集天地之灵华。
江州府台心中越发震撼,暗道这一趟来对了。
以江州风土人情为始,终于朝廷大势,王书淮点到为止,半个时辰送人离开,彼时江风鹤唳,王书淮负手立在一处高台,慢看风起云涌,江涛拍岸。
恰在这时,一道突兀的女声从高台下一栈道传来,
“姐夫救我…”
王书淮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浑然不觉,是身旁的明贵见那女子眉目似乎有些眼熟,且频频往这边投来求救的视线,轻声提醒王书淮,“二爷,您瞧,那女子是否在跟咱们求救?”
王书淮侧眸看去一眼,只见一穿着烟紫薄褙做老鸨装扮的老妪,正拧着一女子的胳膊,似乎要强行将女子掳走,那女子穿着一条水红色的襦裙,襦裙迆地,系带轻轻拢着那不堪一握的腰身,衬得女子眉目楚楚,格外娇柔可怜。
王书淮看过去时,那女子两靥生愁,眸光渺渺,娇声泣泣,“姐夫,救我…”
王书淮淡淡扫了一眼,面无表情回过神,继续看他的江景。
他没认出谢云秀来,王书淮对女子有些脸盲,此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不然当年也不至于在旁人屡屡觊觎下,方识得谢云初的美。
明贵见主子无动于衷,颇为吃惊,“二爷,您不搭把手嘛?”
换做任何人见一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均要上前援救。
王书淮淡漠看他一眼,“其一,岸上人来人往,她何故只盯着我,此事蹊跷,其二,她口口声声唤陌生人姐夫,佯装与我相熟,可见此女有几分心机,如此有本事,也不至于逃不出一个老鸨的手掌心,”
“更重要的是,我为何平白无故救一女子,万一她借故纠缠,岂不麻烦?”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那女子是生是死跟他何干,他绝不会与任何女人牵扯,来给自己妻子添堵,况且他身居高位,指不定是有心人埋下的暗桩,引他上钩。
王书淮沿着台阶下去,眉目无波上了船。
“吩咐船夫,连夜赶路去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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